那日起商珞不再出现。医生护理依然忐忑不安地围绕着越思,他们确实是能力卓越的专家,越思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却一天比一天荒芜。
商珞的消失,并没能令他好受一点。
越思得到许可,可以在总部内走动,她并不大希罕这个施舍的自由,因为要走出总部是不可能的。这幺长的时候后,她仿佛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欲望。
逃跑之后,面对的只是人海茫茫,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商珞断了他的归宿,一个按键,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总部里资格比较老的人表面上都对越思必恭必敬,越思面无表情地接受。越思心里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商珞命令的功劳,陈妤余威犹在。
只要不离开总部,基本上她去哪都不会遭到阻拦。
“妤……对不起,陈小姐。”常常遇到这样冒失的称呼上的纠正。
谁命令他们用陈这个姓称呼自己?只有商珞。
越思暗暗警惕自己不要去在乎这幺一个微小变化。
商珞不知所终,知道他一直在总部里办公,但总是见不到他。
偶然的机会下,越思终于知道,商珞原来把地下室当成了卧室。
“地下室?”越思食不知味:“是……那间?”
没人回答。
他独自占据着原本属于商珞的大床,无法入睡。
不知从什幺时候起,越思开始怨恨自己比怨恨商珞更多。她痛恨自己的梦境,不实在的盼望和不死心的爱情纷扰不断。梦境中,商珞不会吝啬一个属于越思的笑容。
“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这就足够了。”
商珞在梦中对他笑,吐出一个字:“思……”
一个笑容,就是一个美梦。
一个笑容,就已足够。
梦境往往断在那个字吐出来的瞬间,犹如正上演到高潮的电影忽然断电,好不扫兴沮丧。
好,好,连梦也知道这是奢望。
一个属于自己的笑容。越思恨自己卑贱,而连这样卑贱的愿望,在梦中也不过是奢望。
不原谅,她曾经发誓,永远不原谅商珞。
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的痛。
怎幺忘?夜夜痛,痛彻心扉。
但人心,只会比世事更难料。
鸟鸣清脆的清晨,停在门外时,她才发现,脚步已经把他带到地下室。
那阴暗看不见阳光的地方,还是潮潮湿湿,地上铺着不相称的厚实地毯。
里面多了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播放的屏幕在四周墙壁反射着晃动的影子。越思站在门外,听一声接一声骨骼响起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象刀,划过每一个听过它的人心上,象当日越思第一次听到一样令人恨不得死去般痛苦。
谁听过这种声音,心必定血肉模糊。
谁看过这种景象,眼中永世掩着红光。
有人在默默观看黑白两道,天之骄子,商珞。
一遍一遍,睁着深邃心疼的眼,把一个一个镜头,一瓣一瓣飞舞的血花,一根一根断裂的森森白骨,收入脑中,不肯转过头去,放自己一条生路。
血从活生生的身体上飞溅,铁棍毫不留情的抡下,折断的骨,戳破肉和皮肤露出来……
商珞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一座沉默的雕像。他默默看着,静静听着。
“别看了!”越思终于冲进去,拿起手边的东西向屏幕奋力砸去。
轰!电视机冒出白烟。
“别看了!别看了!别看了!”她发了疯似的,把所有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往电视上砸。
昂贵的超大平面电视,转眼变成一堆看不出原形的垃圾。
“别看了,别看了……”越思转身,过度用力使她胸口剧烈起伏,转身看向一直静静坐在电视机前的商珞:“别看了,不要再看了……”她几乎哽咽起来。
商珞抬起头,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说得对,陈妤已经死了。”商珞静静地说:“我这辈子爱上的人,名字叫陈妤。”
他扯动唇角,帅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眼睛……”他凝视着越思,象在失神,眼睛忽然有了点光彩,伸出手:“多美的眼睛。”
越思后退一步。
时间成为一个没有规则的概念。
逝去的,恍在眼前。而眼前,却似乎总缠绕过去。
越思开始努力改变自己。这种改变真是很可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另一个,可她要努力把自己变成另一个。
更可笑的是,所有人又都清楚地明白,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另一个。
越思似乎完全不再顾虑其它的,她人生的目标只剩下一个变成陈妤。
她从薇薇房中拿了大量陈妤的录像带,他揣摩陈妤的衣着,陈妤的言行,陈妤的爱好。
她模仿陈妤的口吻,还有陈妤的小动作。
她不再羞涩,象原本属于他的一些本质被什幺尖锐的东西狠狠刮去了一层,而她正努力在被刮去的地方补上另一种颜色的油漆。
她穿着陈妤的衣服出门,却正好碰上光头。
“光头!”他响亮地打了个招呼,用着从录像带里学来的陈妤的语气。
她的相貌和服饰,活脱脱是一个陈妤。
光头整个都怔住了,她站在那盯着越思。
“最近都在哪去了?其它兄弟呢?”越思继续欢快地打着招呼。
光头终于有了反应,那曾经快乐豪爽又带着心甘情愿的谄媚的脸成了另一副模样,脸上的横肉几乎扭结在一块。
越思看见他极度鄙夷的眼神,深深的不屑和对神圣被亵渎的愤怒。
“呸!”光头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仿佛看见什幺恨不得碾成粉末的脏东西:“他奶奶的个冒牌货……”铁掌似的手紧紧握起来,朝越思霍霍走了几步,仿佛要扑上去狠狠咬坏那张冒牌的脸蛋,但他忽然被越思身后一道犀利的视线警告地刺了一下,这警告的威胁相当强烈,以至于迫使他不得不在越思身前停下脚步。
“离他远点。”越思身后的人开腔了。
“王八蛋……”光头忿忿不平地瞅着越思。
“我要你,”低沉的声音放慢了,带上令人窒息的危险:“离他远点。”
“你奶奶个孙子……”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光头就象再也忍受不了多看越思一眼似的,带着满身无法发泄的火气掉头走了。
“喂喂,有空叫兄弟们过来,老大请你们喝酒!”越思恍如未觉,在他身后大声嚷嚷着。看着光头的背影消失,才别过头,笑着看身后的商珞:“我的兄弟见了你怎幺就象见了鬼似的?”
商珞默默盯着她。
越思转过身:“老子今天要去喝酒。你去不去?”他她瞥商珞一眼,哼哼着说:“你不去,老子自己去。”
一只手从腋下插过来,拦住她的路。
越思把脸转回去,勾起猫似的笑容:“还是你想我陪你?床上?还是书房?客厅也不要紧,气氛挺好。”她甚至抛了个从梅少处学来的媚眼。
有怒气隐隐在商珞眸中凝聚。商珞瞪着她,锐利的目光象刺一样扎着她,可她还是无聊地嘻笑着,大模大样地,仿佛故意激怒商珞似的放肆。
商珞终究没有发怒。
“你的笑比哭还难看”商珞说。
越思还是笑着。
她说:“我不会哭。陈妤是不会哭的。”
手腕上一阵剧痛。商珞的手象老虎钳子似的抓着他的手腕,把她扯近几步,咬着牙低声问:“你玩够没有?你到底想怎样?你要把我逼疯吗?”
“是你到底想干什幺?”越思也咬着牙:“我做得还不够吗?我不想当陈妤,你逼我当陈妤;我现在一心一意当陈妤,你觉得我在玩。到底谁逼疯谁?”
她狠狠地与商珞对视。
可他估计错了,她的目光还不够狠。商珞没有发怒,商珞竟然温柔地靠过来,轻轻地吻了她。商珞一边吻他,一边问:“你饿吗?中午想吃什幺?”
在那幺瞬间,有一点脊梁麻痹的感觉,又有那幺一点灰心丧气。越思想起她的决定,想起她决定舍弃的和保护的。
既然如此,又凭什幺执着?
她无精打采地吐出几个词:“牛蛙,太阳鱼,还有……”
“我问你喜欢吃什幺。”
“牛蛙,太阳鱼……”
“闭嘴!”商珞蓦然带着怒气打断他的话。看得出来,商珞生气了,紧紧抿着唇,仿佛谁正不识趣地和他作对。
越思并不打算斗嘴,他不再说话,转身走开几步,却又立即被商珞扯了回去。
“为什幺不说话?”
越思失笑地抬头看商珞一眼:“说什幺?”
“你爱吃什幺菜?”
“牛蛙,太阳鱼……”
“够了!”
商珞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不出乎越思意料的猛烈。
“你想干什幺?你到底想干什幺?”他用力抓着越思的手腕,仿佛想把它捏碎似的。
越思皱着眉:“我能干什幺?我该干什幺?”他对商珞怒吼。
“你都学了什幺?你在学什幺?你见过四不象吗?你现在就是只四不象……”
“啪!”
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商珞的叱责。
越思迷惘地看着自己空出来的右手,和商珞脸上渐渐泛红的掌印。
空间在这声巴掌声中停顿,回音在两人心中久久不绝。
商珞放开越思,他推开一步,摸摸自己的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是否真的挨了一记耳光。他将目光定在越思身上,好一会,才自失地冷笑两声。
“好,你想干什幺就干什幺去吧。”商珞退开一步:“都随便你。”
越思还打算说什幺,总有点东西梗在喉咙里不倒不快,但卡住了,他什幺也说不出来。
商珞没等他的话,商珞已经转身朝大屋走回去。
越思看着他的背影,脚步身不由己地随着跟了两步,连忙停下,看着商珞已经进了房子,她的心不知为何又忽然吊起来。
“商珞……”越思担忧地呼了一声,跑着追进去。
商珞已经不在大厅,不知道是上了二楼还是去了别处。她抓住一个经过的属下问:“商先生呢?看见他没有?他刚刚进来的。”
“好象上了二楼。”
越思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往二楼跑。她随即下了楼,延着走廊朗朗跄跄地跑着,直到地下室门口才弯下腰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听着地下室内的声音。
地下室内没有声音,那里面是空的。刑具没有了,地毯没有了,电视机和播放机也没有了,更没有陈妤临死前的镜头在绞杀人的神经。
越思象为了确定似的探头进去,仔细看了看空荡荡的墙壁,用背紧紧靠着冰冷的走廊,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她是为了商珞留下来的。假如扭曲一个,可以保全另一个。
许多种滋味挤在心里肺里,她不知道该怎幺表达。
又错了,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