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毛子文迫不及待追问,想知道她是否回复记忆,章尹默试图回想,却仍支吾其词,对女儿提过之事,一律以忘记了答复。
只含含糊糊说:“今天爬楼梯时,忽然想起那只花瓶的事,其它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每当她的大脑开始运作,即会感到头昏脑胀。疼痛令她根本无法思考。
她不舒服的双手抱头,一晃也不敢晃,只要轻轻晃动,即会感觉好似中枢神经失调般晕眩,整个人就像是要从椅子上跌下去一样。
毛子文往她身边沙发坐下,拿下她痛苦抱着头的手,往怀里搂,轻声安抚她,“别想了,别想了,忘了就算了。”
期待她好转,似乎近了,却又好像遥遥无期。这样的她,他已经搞不清自己到底适应还是不能适应,还是一味的随波逐流,顺应天命。
她倒在毛子文怀里,心瑞安稳地沉静片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嗫嗫嚅嚅说:“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叫做吴晶如?是不是有这个人?”
她扬眉望着毛子文的眼神,因为这个梦境栩栩如生,就像她做的那个车祸现场一样,她认为确有其事,只是不敢断定,等着他来肯定。
每一回想起一件事,就算不代表她的智力或记忆回复,至少也是进步的征兆。毛子文乐意协助她回想。他揣测,她会记得吴晶如,或许是因为吴晶如是她车祸前最后的通联记忆。
“你确实有位朋友叫做吴晶如,你还想起什么?”毛子文眼中闪过曙光。他很希望她能记起过去属于他们的日子。
“想起什么?”她瞠大眼看着毛子文,反问他。
“譬如,你装在信封袋里的钥匙是哪里的钥匙。”他突然想起这件重要事情。在她台中住处的化妆台抽屉,他找到了一只用信封装着的钥匙。试过房子里所有的锁,皆不适用。他想,那应该是很重要的钥匙,她才会刻意用信封袋装着。
“钥匙?”她不解毛子文指的钥匙是什么?
“我拿给你看?”放开她,走进穿衣间,从架子的抽屉里拿出那把钥匙,“就是这只。”
章尹默将钥匙拿在手上,端详好一会儿,依然没有答案。“不知道。”她拿还给毛子文。
“洛成,洛成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毛子文试着引导她回忆。
她摇头,丝毫记忆都没有。
“洛成是你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跟我说,你还有一些东西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毛子文无奈的将钥匙往桌上放,由此证明,她记忆回复相当缓慢,该记得的记不起来,不该记得的偏偏变成噩梦。
“一些东西?什么东西?”她依然纳闷……
“值钱的东西。”潘家将那栋房子卖掉后,毛子文只拿走章尹默房里的物品,家具跟着房子一起转卖,他后来有点担心,她老婆的贵重物品他并没带走。
“值钱的东西。”
她依旧想不起来。毛子文有点泄气。
以为用此种方式可以让她多记起ㄧ些事,却徒劳无功。
潘洛成说的那些东西,她放哪里去了?那支钥匙又是哪里的钥匙?
毛子文真想把钥匙丢了,可是又担心她哪天完全恢复记忆,跟他要东西。当初仓卒清算她与潘洛成的财物确实太草率了。
他从不想留下有关潘洛成的物品。除非可以帮她回复记忆。
他感到矛盾不堪,某些时候并不在意;在某些时候,却又是那么在意──被心爱的人遗忘,其实是一件很心痛的事。
起初,他无所谓她的失忆,关于过去忘了也罢。反正,记忆只是昨天,今天,明天的累积,只要还活着,既绵延不绝……
可是,“爱”却是用很多很多的过去所堆积而成,一点一滴,才能堆砌成一座堡垒,然而,就那么一瞬间,被遗忘而瓦解,最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
见毛子文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闷不吭声,章尹默伸伸懒腰说:“我想去洗澡了。”
在她准备站起来之际,毛子文乍然回神,早他一步起身,对她说:“我去放洗澡水,你等一下。”
他连忙挽起袖子,兀自走进以毛玻璃隔开的浴室。
“欸,我……”章尹默慢半拍的站起来喊人,眼前身影早消失了。她现在所有反应都慢,讲话慢、行动慢,就像现在,想开口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了。
须臾,毛子文走出浴室,看见章尹默坐在沙发上望着没开启的电视,两眼无神,他纳闷的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在等你洗好澡,我好去洗澡。”她闷闷的说。她现在的生活相当规律,生活作息就像一笔笔流水帐,千篇一律:生理时钟如同已经调好的闹钟般呆板。
毛子文对她笑了笑,拉起她,慎重说:“一起洗,我帮你洗。”
“不用了,我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了。”她忸怩着。住院时,行动不便需要他代劳情有可原。出院后女儿会帮她。现在她身体状况确实好多了,生活起居已可以自理,不须要他再事必躬亲。他帮她洗澡,她总感到别扭。
“我们以前也常一起洗澡,你忘了?”这样解释害他也觉难为情,都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了,怎搞得像新婚忸忸怩怩的,让他忍不住发笑。
她摇头,被拖进去。
进入蒸汽弥漫的浴室,毛子文顺手撩起她的裙襬,试图帮她褪去衣衫,她惊慌一怔,赶紧接住被撩至腰际的衣服,望他一眼,尴尬说:“我自己脱……”
她缓缓转过身,避开他的眼神,背对着他,慢条斯里的脱去上衣。屡次让他看见身上丑陋的伤疤,比让他看见她的躯体,还令她感到窒息。
看着她不自在的模样,他很想大笑。
被突然抱起又放入浴池,章尹默一时间没坐稳,整个人滑入水池中,狠狠地被水呛到,惊恐地探出水面,猛咳……
“咳咳咳……”
“啊,对不起──”毛子文见状惊慌地跳下水,连忙帮她拍背,“有没有怎样?”
她顶着滴水的发丝,瞪了他一眼,嗫嚅说:“你,你,你想谋杀我吗?”说着说着眼眶即咳得红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有没有事。”她还在咳着,他焦急问,相当内疚,原想逗逗她,却弄巧成拙。
止住咳,她气得对他挥拳,胸口两拳,再来是下巴一拳,“臭毛子文,你就不能正经一点,每次都要这样玩。”
接住招,发现打在下巴那拳实在……实在……不算轻,足够他痛得哇哇叫──该说她复建有成,还是?还是?
怔愣住,摸着发疼的下巴,看着气呼呼直打水的老婆,眉头深锁,不知该如何接话,幸好他脾气收敛多了,要不然绝对这么大声骂回去:“章尹默你干嘛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脑海重复着她前一分钟的话:臭毛子文,你就不能正经一点,每次都要这样玩。
这是她老婆以前才会说的话?
他定定的盯着她,不露声色。
章尹默自行走出浴池,坐在板凳上擦沐浴乳,瞄一眼仍坐在水中发呆的毛子文问:“要不要帮我擦背?”语气回复了。
毛子文走出水中,蹲跪在她背后。
“默默……”他欲言又止的帮她擦澡。
“嗯──”声音微弱,似乎应的很心虚。
“我很担心你,一直希望你能赶快好起来,在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我过得很痛苦,很自责也很内疚,更觉得遗憾,遗憾以前没有好好珍惜过你。所以,从你躺在病床上那天开始,我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没有好好的过过一天,只想着如何找到最好的药让你醒过来、好起来,有机会弥补过去的遗憾……”
他哽咽的,举起手臂擦了擦泪水,心,痛的像针扎。她明明好转了,为何不让他知道?
“那些日子,我好害怕失去你,一离开你的病房,心即不自主的惶恐起来,担心再次踏进去时你没了心跳、没了呼吸……”
“对不起……”听见他的啜泣声,她愧疚的垂下头,抱着膝盖忏悔。
“原来你这么不信任我。”
“没有。”她蓦然转身,瞅着他泛红的眼睛,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却又吞吞吐吐:“对不起,我真的……”
“算了。”他站起来,舀了一勺水从头往身上浇,让自己清醒一点。
“子文,对不起嘛。”
他闷闷的不发一语,舀着一勺又一勺的温水,帮她冲净身上泡沫。
他洗澡时,她呆若木鸡的看着他擦拭沐浴乳,一个字都不敢吭。直到毛子文出声说:“进去泡澡,不然会着凉。”
“喔。”她听话的扶着浴池边缘进入水里,舒服躺着,眼睛仍一直盯着他。
这座浴池是章尹默出院前夕,毛子文托人安装,拥有水疗功能的按摩浴池。
为何还要试探他呢?
冲净泡沫他也进去泡澡,闭上眼睛,与章尹默面对面躺着。
沉默一阵子,章尹默目不转睛盯着闭目养神的毛子文,思忖怎么解释,才能让他取信。
没有骗他啊,她真的失忆了,只是,说出来可能会越描越黑吧。
“你在生气。”她不安问,害怕的想躲进水里。
“没有。”这么说,可是仍没睁开眼。
“没有,为什么不看我。”她忐忐忑忑,看他那样子,两人好像又要重燃战火了。
“不想看。”他闭着眼,安然说。
“因为我身上这些疤痕吗?”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听她声音泫然欲泣,他突然睁亮眼睛,凝视她一会说:“你很在乎这些疤痕是不是?”
“说不在乎是骗人的。”哪个女人不在乎?
他靠过去抱住她,让她坐在他大腿上,手指滑过她乳沟上那条记忆着过去惊恐的长长疤痕。“除了我,没人会看见的。”
他不介意,外科医生,每种形状的伤口都见识过,并不稀奇。
可是她相当在意。
“你不觉得帮我手术那个医生手艺很差,而且一点艺术感都没吗?这只蜈蚣又大又长……又难看……”
“噗嗤……”他忍不住大笑。“是你肋骨断的太严重,胸腔大量出血,手术才会这样处理嘛。”
“你一定不会把我缝成这么丑吧。”她娇嗔说。
“不见得,我大概没机会下手,要是看见手术房撞到不成人型的人,竟然是我老婆,我铁定吓得直接昏倒。”他边摇头边叹气,也想知道到底是谁缝的,手艺真差劲。可是不能明讲,讲出来,她更在意。
“昏倒?”她白了他一眼,原对他还有丝毫企盼,真令人泄气。
翻翻她的手臂,瞄一眼车祸的撕裂伤痕,他心疼着说:“等身体好一点,做个整形手术,这些疤痕会不见了。”
抚着她的脸颊,他安慰她:“我认识一位整形医师医术还不错,我找个时间陪你过去。”
她又莫名奇妙的赏了他一记白眼。要她做整形手术!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也是很在意这些疤痕的……”
“我?没有啊。”他喊冤。是她在意,他才提的嘛。
“不然为什么要陪我去做整形手术,刚才还……还都不看我……”她委屈的嘟哝着。
不看她?这跟整形手术有什么关联性?不看她,是因为他已经一柱擎天,快受不了了。
“老婆,你知道你现在坐在我的哪个部位吧?”他不由得苦笑。
一场车祸将她肆虐的体无完肤,而老天爷竟然赐予她一位近乎完美的丈夫,这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只要他不嫌弃她,即是恩宠,还要顾虑些什么?
他变得体贴了,可是,好像还是只会念书,依然不解风情。她不满的咕哝着:“泡太久,我要起来了。”
他跟着站起来扶住她的手臂。
赎罪般的无微不至……
其实,只是要老天爷,完好如初的将她还他,他愿意承担这一切一切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