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无情车祸,脑部创伤造成局部失忆,伴随着记忆力衰退、思考能力降低、言行迟缓,种种生理迹象,瞬间,让她从拥有正常思维模式的正常人,变成需要长期照护的病人。
身体上的残缺,使她屡次与他眼神交会,总感到自惭形秽,尤其他散发出的光芒,更使她急于将视线挪开,害怕他盯着自己的目光穿透身上的瑕疵。
现在的她,褪去身上包裹的掩饰,肉眼可及的不再是冰晶玉洁的雪嫩肤触,而是怵目惊心的伤疤,自信在这场车祸中活生生被埋葬了,彷佛只剩不安在苟延残喘着。
她轻盈步出湿滑浴池,放开他的手,对他说:“我可以自己走。”
她不想做一朵经不起飞吹雨打的花朵,永远躲在温室里被过剩的呵护。她更不要成为他人的累赘。
围上浴巾,小心翼翼踩着湿滑地板,她兀自走回卧房。
“……”她突然挣开他的手,让他诧异的哑口无语,想说的话全咽回咽喉里。
随着她日渐康复,他们的距离好像又远了,这种忽远忽近的感觉很飘邈,令人惶然不安。
披上浴巾他跟着走出浴室。看她正打开抽屉,他拿起吹风机自告奋勇说,“我来帮你吹头发。”想为她多做一些事的心意,不会因她的推辞改变。
“我可以自己吹。”抢过吹风机,插上电源,她要他看见,这种简单的事情她已经可以自己打理了。
“你怎么了,刚才不让我扶你,现在又不让我帮你吹头发,今晚整晚都在拒绝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他不是憋得住话的人,她整晚的反常让他感到不安,让他不得不去怀疑,是否近来过度的忙碌冷落了她。这些事在昨天之前他来做都属合理范围,为何今晚变得别脚?
“这些事简单的事,我可以自己做嘛。”接过吹风机,坐在化妆镜前,她说。
是简单的事没错,可是对他而言,却是他该做的事。算了!没什么好介意,她能自理起居,何尝不是好事。
拿起毛巾他帮她擦着发尾,以前她很宝贝头发,总是细心呵护。从镜里看她,新长的头发刚过肩,往昔那头亮丽齐腰长发,手术前理掉了,要再留那么长,还需几年的时间吧。
她赫然从镜里看见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转过身将轰隆隆的吹风机递给他。“能不能先将头发擦干啊。”
他接过去,却往她头上吹。“你先吹干,会着凉的,我没关系。”拨弄她的发丝,这幸福的感觉又来了。
“你什么都没关系,我什么都有关系,因为我是病人,你是正常人,所以什么事都以我为主是不是。”她说着,并非不满而是不舍,他总忽略了自己。
“什么病不病人的,你是我老婆,疼你是我应该做的。”
“全家都这样,连妈也是,什么事都不让我做。”现在她不只是病人也像个废人。
“你想做什么?家里有王嫂,有阿曼达,有妈在打理,根本没事让你做。”
“除了上医院复建,回家就是没事做,不是病人是什么?”除了爬楼梯做复健,就是茶来张口饭来伸手。
“你是我老婆,是这个家的少奶奶。”
“我应该为这家做些什么?”看见每个人都忙碌,唯有她无所事事,她感到过意不去。
“这……”这问题把他考倒了,思索一会,要是说什么都不需要她做,看这节骨眼她一定不能接受。又不能说她是病人。只好说:“你是我老婆,只要照顾就可以了。”
语出,他警觉这么说好像也不正确,确实不对,不到两秒惹得她马上质疑。
“照顾你?”皱起眉头,“都是你在照顾我才是吧。”
“从现在开始换你照顾我好了。”
“嗯,好。”接过吹风机,换她帮他吹头发。
他勉强接受了。只是,吹风机在他头顶轰隆隆吵了几秒后,他突然大叫一声,赶紧将她的手移开,抱着头,躲开热风,倒在床上。
“对不起……”烫到他了。她调皮的笑了笑,她迟钝的忘了得分散热气。
“我的头发焦掉了啦。”他倒在床上搓着热呼呼的头发,佯装痛苦的大呼小叫。
关掉吹风机,爬上床去摸着仍有点热度的头发,又翻翻他发下的头皮,没看见异样啊。
“烫到哪里了?”她焦急问。
“整颗头皮都烫到了。”看她紧张的模样,霎时他觉得好笑,想作弄她,可是又担心她心理受创,当自己驽钝,他马上后悔刚才的说词。这种玩笑现在已经开不得了。坐起来,抚摸她的脸颊,收敛起促狭笑容。“没事啦,真的,没事。”
“又吓我,不理你了。”她气得走进穿衣间。
看她鼓起脸,毛子文着急跳下床跟进去,从背后抱住她。
“我有点冷,想穿衣服。”房里灯光亮得刺眼,她显得不自在,只好找借口。
他不予理会,头专注的埋入她的发间,用力吸吸吮她的肌肤。
“子文……”
现在,除了残缺的自己,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美好,怎不叫人质疑。
对,她还有些记忆,她记得,记得自己离婚了?可是,昏迷中醒来,身边的丈夫……
过度思考,太阳穴又突发一阵刺痛。
他,太温柔、太完美,感觉很不真实。
“怎么了?”感觉她身体僵硬,若有所思,他抬起头,抵着她的额头,啄着她的唇问。
她脸色一阵青白,垂下头盯着刺眼的难看疤痕,讷讷问及:“看到那些你会不会觉得反感?”
“这个吗?”他闷闷的伸手滑过伤痕。在他病人的身上,他亦制造了无数类似伤痕,司空见惯,也就毫无特别感受。虽然长在自己老婆身上确实有那么些许不雅,可是,他可以当作艺术,像是一幅寓喻深远的抽象画。
“子文,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吗?”她不记得,他以前是否都这样。
“是啊,我们的孩子是这样生出来的。”她还想知道什么,他都可以一一答复。
“我记起来了!”她惊呼。
就在她每天爬上爬下的楼梯转角,她看见了背着书包穿着学校制服的毛子文,见她转身欲上楼,冷不防的出口嘲讽,“看见鬼啊,看见我就想溜,还是看我不爽。”
那时的她挺着大肚子,不甘示弱对他破口大骂:
“是谁看谁不爽啊?是你看我不爽吧,我才不稀罕住在这里,要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谁要跟你这个恶魔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个稚气的毛子文瞪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指着她的鼻子说:
“我是恶魔你就是巫婆。你以为你现在这样我就不敢对你怎样?”
“不然你想怎样?”她吆喝,狠狠瞪着他。
“我会……”
“你来呀!谁怕谁!”
“我是看你现在大肚子不跟你计较。”
“毛子文,坦白说,我真的很不想再看见你。”
“哈!哈!正巧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影像中的他冷笑两声,撇开脸去,双手交叉抱胸,不以为然,傲慢又高傲的。
那次她气得狠狠往他手臂一阵乱打,大骂他:“毛子文你很过份耶。”
然后随手抬起身旁的花瓶想往他身上砸。却被他讽刺般的遏止。“喂,喂,喂,你干嘛!那是我妈心爱的花瓶,价值连城,别一来我家就想搞破坏,砸坏它我可不保证你不会被扫地出门喔。”
………
她想起来了!就是这张脸!眼前这张俊秀的令人想一拳揍过去的脸蛋……那是以前,现在,是她失忆,还是他脱胎换骨?
她噗嗤大笑,“我记起来一些事来了,下午我也想起一些,现在更清楚了。”
“喔,要不要说给我听。”他将她抱坐在矮柜上,依然紧紧搂着她的腰身。
“不要。”她娇嗔摇头。
“原来你是恶魔喔!”双手搭在他宽阔肩上,她笑得如花绽放。
“我哪有骗你?我很认真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每次都很认真,要不要试试。”
突然被甩下来,她惊慌尖叫,“你在做什么?”
“你不专心……”他发觉她若有所思,突然抬头盯着她。
“喔,我可以再帮你生孩子吗?”
生孩子?她想再生孩子?
他霎时楞住,她竟忘记那件事了?她已经不能生育了!
“子文,你怎么了?”
“没有啊。”回神,不安的笑了笑。“我已经有两个孩子够了。”
他吻了吻她,不想再提那件伤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