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刻,阳光普照的红绿灯前,被大小车辆挤得水泄不通,满座城市车辆多的像是一处移动式的停车场。
刚下交流道毛子文的车就被塞在交通阻塞的台中市区,以二十公里上下的龟速缓慢前进,走走停停,五分钟前进不到两百公尺,过一个路口得等上三次以上绿灯亮起。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竟然行驶了三个多钟头,以这种时速计算,离目地还有一大段距离。
他不断瞄着靠在方向盘上的手表,心急如焚。早上就这么一路上从台北塞到台中,以为穿过高速公路车祸地段的庞大车阵,下了车流较小的台中会较顺畅,可是怎么地依然是一片车海。
十二点十分,趁着红灯仓促拨出电话。
“魏医师你好,我是毛子文,很抱歉我现在还塞在中港路上,会再晚点到,请你再多等一会。”
纵使他满怀歉意,车子仍然被关在车流里,动弹不得。早上,他已经提前出门了,可是无法预知的交通状况还是让他无法准时赴约。
“没关系,我人已经在餐厅了,你小心开车。”对方客套的声音不慌不忙,显得十分从容,不愧是善解人意的精神科医生。毛子文在百忙之下,难得约到了她,再怎样他都得来这趟,理清心中疑惑。
挂断电话绿灯突地亮起,车龙向前行驶一小短路,才过了几部车,他还来不及过马路又闪起红灯。今天台中车辆似乎特别多。以前章尹默住在这里时他也常来,可是交通不曾像今天这般拥塞,不知是不是好事多磨的征兆。
到了餐厅绕了一大圈,才找到车位。塞车让他这个约会迟到了四、五十多分钟。
匆忙跨进餐厅,男服务生迎上来,笑容满面问道:“欢迎光临,先生,请问几位?”
“我约了位魏小姐,她人好像已经到了。”他的语气相当匆促,闻得出迟到多时的焦虑。
服务生意会的领他至包厢。独自在包厢等待许久的魏咏喻见有人进入,蓦然起身表情诧异问道:“是毛教授吗?”
“你好,我是毛子文。”他向她伸出手。
魏咏喻诧异的神情在他脸上停留良久,心里直呼,这男人简直像从时尚杂志里跑出来的,颀长高挑的身材,配上俊秀帅气的脸蛋,未免太不像外科医生了。更难令人联想,他竟然已是十六、七岁孩子的父亲。
通了几次电话,只闻话筒里传来的温文声音,未见其人,这次她可是大开眼界。虽然未曾谋面,可是魏咏喻很久之前既得知,他聪颖过人、相貌非凡,咬着银汤匙出生在医生世家,自幼就读美国学校,高中时期亦就读名校,大学朗朗考上第一志愿,现在甚是哈佛医学院博士生。见到本尊,她更是惊讶他的年轻有为,也为他彷佛经过精雕细琢的五官感到钦羡。
魏咏喻伸出手和他交握一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自从台大医学院毕业后,她一直在中国医药学院精神科服务,十多年精神医生生涯,遇见过无数患有精神方面宿疾之病患,却未曾遇见过病患家属要求提供病患病历的案例。这算是头一遭。通常精神病患病历,属病患个人隐私,除病患已无自主能力,要不然医生无权公开病例。她愿意配合提供资料,不只因为他身分特殊,也因她的病患已罹患失忆症。假若提供病历有利病人复原,她当仁不辞。
当然还有另一个令她好奇的原因,她一直很想见识见识貌美如玉的女病患口中那位俊帅丈夫到底是何许人物。还有就是,这位小她五届的学弟,有什么魔力让一位拥有傲人美貌的女人爱得痛不欲生。
沉默许久让慌张赶路的毛子文稍稍喘息,魏咏喻才勾起脸旁的笑容道:“我先点餐了,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再谈正事。”
魏咏喻目不转睛盯着眼前帅气男子,想找些破绽,证实他并不见得完美。可是,这男子的长相就像他妻子所言,“无懈可击”。
“边吃边谈吧,我下午安排了手术,得赶回医院。”他说得急迫,下午那场手术似乎相当重要。那是一位长年头痛的中年妇女,突然间发现右眼视线不良,几近失明,经过检查后才发现脑部长了一颗比乒乓球大的肿瘤,日渐变大的肿瘤已压迫到视神经,再不手术取出,可能导致右眼完全失明。
“好吧。”型男当前她更加客套。“若没接到毛教授的电话,我大概不会知道章小姐车祸之事。昨天我仔细看过她的病历日期,最后一次纪录是她车祸前一天。”
她盯着他说话,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现在她终能体会章尹默口中所形容的那种几乎令人感到窒息的“压迫感”。世界上果真没有所谓的十全十美,太完美的东西,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瑕疵。
“前一天?”毛子文惊讶。直到车祸前夕她仍未曾间断过精神治疗,他从不知道她精神状况如此糟糕。
透过同事引荐,毛子文才得以找到章尹默过去几年的精神医师魏咏喻。
近来章尹默毫无章节的思绪,和反反复覆的记忆拼图,激起他想找她的念头。他猜测,在过去治疗时期,章尹默应或多或少曾对精神医师提及隐私,或许在她的协助下,他能顺利找到开启她遗忘记忆的那把锁。
其实经过科学仪器诊断,章尹默脑波运作已趋正常,当初车祸创伤经过两次手术清除并无大碍,脑部造成的伤害经过适度医疗亦奇迹般复原良好,基本上她至少该复原八成,可是,她清醒后却严重失忆,言行迟缓,甚至言词反复,令毛子文不得不怀疑是心理造成的逃避行为。若是如此,再多的物理治疗和药物帮助,皆不能使她痊愈。
“那天我只开给她安眠药,她长期被失眠困扰,必须靠安眠药物才能入睡。”魏咏喻解释。可是,当获知章尹默夜间车祸,她很后悔那天开给她高剂量的安眠药。若不是,她说想好睡一些她不会开那种药。
“她是这么告诉你的?”毛子文困惑。她应是服药成瘾,对药物造成依赖所致。现在她并未使用任何药物,睡眠品质并不差,只是有偶发性梦呓,但这些症状并不影响睡眠。
“她前后来看过几十次诊,几乎每个月都来,时间长达五年之久。我跟她很熟,甚至对你也不陌生。”
她这么说,他即明白了,章尹默确实曾与她谈论过私密之事,她亦不晓得从中获知多少他的隐私。
眼前慧黠眼神直盯着毛子文,带着深不可测的笑意,让他神经略为绷紧,略显不安的确认:“她曾经向你提及过我跟她的事情?”
魏咏喻眼神眨了眨,充满兴味的肯定着,“不是曾经,是每次。”
见到这对金童玉女的帅劲男主角,她似乎对这个故事更感兴趣了。
“每次?”他突然紧张起来,这么说难道他自己就是她忧郁症的始作俑者?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即十分深刻。当然不是她的故事特别感人,或是她的症状特珠,而是一位天作美女走进精神科诊疗室,任凭谁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谁都会纳闷,这么漂亮的女人应该身怀三千宠爱,怎会得忧虑症呢。”
她这么形容自己的妻子,令他得意的笑了笑,脑里浮现章尹默昔日甜美模样。就是那张漂亮的让他无法抗拒的脸蛋,使他丧失理智毅然偷尝禁果,将她占为己有,可是这却种下了难以逃脱的宿命。
“她提我什么?那些吵架的情节吧?”回想过去让他忍不住调侃自己。
“你这是要我泄漏病人隐私罗。”魏咏喻对感到好奇,连续问着疑问句的毛子文笑了笑,蓄意钓钓他胃口。
年纪轻轻即获取博士学位,当上副教授,年轻有为成就可说是满堂彩,而感情生活却低落得一文不名。魏咏喻对这位小他几届的学弟也感到好奇。往常听见的仅是章尹默片面之词,她也想知道他如何看待他的妻子。看似天作之合的金童玉女,为何貌合神离。
“假如魏医师不想泄漏,应该不会答应赴约,既然来了表示你愿意帮助我。”服务生已依序上菜,可是此时他毫无胃口,只想早点理清心中疑惑。
“我是好奇章小姐时常提及的那位一表人才,性格却乖戾的丈夫模样,想来一探究竟。”她调侃他,绽放出微笑,她也没碰面前的食物,似乎对他的话题较感兴趣。
“哈哈哈……她真的到处这样跟人说。”他老婆还真记恨,他忍不住笑开,也后悔的想撞墙,已是多久前之事,当初的情绪,对她竟造成莫大伤害,始料未及。
“她也跟我谈过你们之间的房事问题。”
这更让他目瞪口呆,不由得皱紧眉头,这一刻感觉好像在她面前一丝不挂裸裎以对。“她跟你说这些?”
他不敢置信。
魏咏喻对他点点头,好似骄傲的对他示威。
“精神医师只要取得病患信任,通常无所不谈,这样的倾诉过程有利于治疗,病患也能在倾吐的过程中获得适度纾压,我很荣幸,章小姐很信任我。她跟我说过你们的性生活相当不协调,我想,这也可能是造成你们夫妻感情问题的症结。”
毛子文理解的点头。魏咏喻不算漂亮的女人,可是慈眉善目,温柔的谈吐,很容易取得他人信任。
他静心悉听她的解说。
“章小姐……”她望一眼毛子文的反应,改口道:“该说毛太太吧?”
“我不介意,请继续。”他笑了笑,虽然他很喜欢人家称呼章尹默为毛太太,可是,他并不清楚她喜欢别人如何称呼她。在他的思维里,她的归属始终是他。
“章小姐曾说过当初你们是奉子成婚的,结婚当时她已怀孕七个多月,在这之前你们却只见过几次面,几乎是在对彼此毫无认识下发生性关系,发生关系后你就突然消失了。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她去找你,可是你却极度冷漠,伤心之馀她曾经有过自杀念头,只是当时她并没有勇气那么做,所以,我判断,她的忧郁症应是从那时候开始显现的。”
“也许吧!”他不禁叹息,这么说应该是很久前的事了,他却忽略了她的心理变化。“我记得她在生产前夕曾经绝食过,后来在医院休养一段期间……我太大意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绝食吗?”魏咏喻盯着他慧黠目光里的愁绪,好像看透似的微微一笑。
他当然知道。
“她认为我讨厌她,而实际上我表现出的态度确实是那样,这点我无从反驳。但那只是情绪上的发泄,并非内心真正的感情,那时候我们根本不懂得处理情绪,总是一发生摩擦就赶紧发生争执,然后造成两败俱伤。”
他不得不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遗憾,而这些过失似乎难以弥补了。
“你传达给她的确实是负面情绪,是你对她的憎恶和不屑理会,以致她想干脆死了算了,不做令人厌恶之人。当然,这一方面的情绪反应是她任性的性格使然,另一面,她也想用这种方式让你明白不对她好一点,她也不会让你好过。”
“她当真如此?”他笑的很无奈。原来她那时是真的他杠上了,找他麻烦,当时他还担心的睡不着觉、念不下书呢。
他感到沮丧。
“她本来想,只要绝食一天你应该会进房间去求她吃饭。可是,她饿了一整天,你并没理她,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哭到发高烧得了肺炎,在医院她一天到晚都哭,哭了一个月你也没出现,等不到你,后来她干脆跟你父母说她想回你家去待产,她其实是想知道你到底要不要孩子。”
“她得肺炎?”他错愕的低呼,好像在浑然不觉中错过很多事情。“我从来不知道她那时候得肺炎,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那里,没人跟我提过这些事。”
魏咏喻也感到诧异,他竟然不知自己老婆住院?“这我就不清楚为什么没人告诉你。从当时开始她的情绪既出现明显不稳,她自己也发现了。”
“明显不稳?我以为她的个性一向如此,喜欢没事找事,我自从认识她开始她就那样了,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你也好不到哪里吧。”她讪然而笑。
“我……”被驳斥,他嗫嚅一会。“是她的态度让我不得不那样子对她的。”
“这就是重点了,她也认为是你高傲的态度让她那样对待你的。”
原来她也是这么认为,难怪当时他们简直就像是磁性相斥的两极,一直排挤着对方。
“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沟通过。”他感叹,现在说这些会不会太迟了。
“她曾经回诊问我一个问题,让我不知怎么回答她,我记得后来我跟她说,你认为怎样的决定感受的痛苦指数最低,那就是你要的答案了。”
“她问什么问题?”毛子文急于想知道事情原委,根本无心服务生陆续端上桌的菜肴。
“她问一个女人怎样才算幸福?是选择自己深爱的男人还是深爱自己的男人?……毛教授,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魏咏喻迟疑一会问他。
他思索片刻,期期艾艾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忐忑着,感到无限恐惧。
“为什么无法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魏咏喻捕捉他闪烁的目光。
“不明白她所言的深爱自己和自己深爱的男人指谁,所以我无从答复。”心跳加剧着,她到底爱谁,他想知道,却也害怕知道。
魏咏喻翻了手上的记事本,里面写满昨天从病历上抄写下来的资料,“有一位男性是她的事业合伙人。”
潘洛成!
毛子文吁出一口气,镇住情绪问:“他是她深爱的男人?”
魏咏喻摇头反大吐一口气,对他睨笑,“她深爱的那个傻呼呼的男人现在坐在我面前。”
他对爱情的反应果真迟钝至极。
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不是爱无法被爱,而是爱的无法适从,爱而不被对方所知。
他诧异。她深爱的男人是自己,怎会如此?“我曾经以为她跟潘洛成会结婚的,我以为她爱上他了。”
“这是你以为,她从来不这么认为。她也认为,你们离婚后,你会去娶你那位红粉知己。”
“什么红粉知己?”毛子文惊呼,瞠大眼。事到如今真相大白才赫然发觉,双方认知上的差异,简直天壤之别。“天啊!这误会怎么解释?她从未提过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她误会了。我记得有一回我跟韩青去吃饭,在路上被她遇见,那天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想解释,可是她都关机,后来我以为她不生气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真不该没解释这件事。”
他懊悔的搥胸顿足。
“所以,你们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沟通。”
“她最后一次去看诊到底跟你谈了些什么?”
“她好像答应你要去美国是吧。”
“那年原本预计过完春节我们要带着孩子一起出国。”
“其实,她很犹豫。”
“为什么?她答应我了,也跟孩子提过,两个孩子都很高兴这件事。”
“她很害怕与你朝夕相处的日子,深恐回复过去争锋相对吵吵闹闹的日子。她答应你,是因为她发现你还在乎她,可是她又害怕再度的冲突失去了你对她的爱,所以,她根本不想去……”
“她不想去?怎么可能?她当时办理移民手续了。”
“她只是在自我安慰。其实,她的忧郁症长期来并没有多大改善。她提过,你好像不希望她食用抗忧郁症药物,所以她要求我不要开药给她。可是她却没有自我疗愈的能力,在毫无自信及对感情不确定之下,她的忧郁症状有增无减,我揣测……”
魏咏喻忽然吞吞吐吐。
“揣测什么?”毛子文急躁追问。
她按捺情绪,沉着的判断,“她不是单纯车祸!”
“你的意思……”毛子文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不可能……”
“你懂我的意思的。她很爱你,也很害怕失去你,这样做她就不会失去你了。这是很典型的忧郁症患者的回避心理。”
“她到底曾经跟你说了什么?”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她失去子宫后回诊那次,她在诊疗室里哭了将近一个钟头,她告诉我,她很想回到过去还没认识你之前,再做一次选择,若不能选择不认识你,那么她会选择不要爱上你。”
“我做错了吗?”
“错了没有我不清楚?她伤心的不是失去子宫,而是得不到丈夫的爱……”
得不到丈夫的爱?天啊!这记晴天霹雳骤然的从天而降,冤枉的让他来不及阻挡。
“章尹默你笨蛋……我爱你呀,你怎么就是不懂,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知道。”
他不敢置信的大叫。
不是车祸?她是自杀?
“你可能不知道,她的所有密码都是你的生日。”
都是他的生日?
胸口好像有股气息升不上来,他用力喘息,突然想起那支钥匙。“她有一只钥匙,我试过很多地方,都不适合,看起来不像门锁,像是柜子的钥匙,我问过我岳母,她也不知道那是哪里的钥匙。我问过我太太,她说她记不起来了……”
“银色的钥匙吗?”魏咏喻猜测。
“你知道?”毛子文又是一阵心慌。
“应该是保险柜的钥匙。”
“保险柜?那里的保险柜。”家里并没保险柜。
“你不知道我怎会知道,我只知道她将很多书信放在那里。”魏咏喻尴尬的笑了笑,她不能明示,那是章尹默的隐私。她也不确定真实性。
“书信?”他困惑。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写些出来……骂你……”魏咏喻大笑起来。“或许你看了那些东西即能获知你要的答案,根本不需要来找我。”
“没来找你,我怎会知道她会这么做。”
魏咏喻笑得更开心,“这是我教她的,不然她怎么纾解对你的不满,总不能每次找你吵架吧!关于这点,学弟啊,你应该感激我才对。”
魏咏喻又勉强的笑了笑,根本没什么书信,其实,是章尹默最后一次去看诊时,告诉她,放了一封遗书在银行的保险柜中。
“这……”他被她的笑声作弄的哑口无语。
“你还是回家去搜搜她东西放哪里好了,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事情,我也得考虑到我病患的隐私。”
若不是毛子文主动出面,魏咏喻怎么也想象不到,章尹默竟然在最后看诊的隔天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