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可能……
  从台中回程路上,毛子文心中不断呐喊,他无法接受自己妻子轻生的事实,倘若她真的那么做,无庸置疑,他既是一切罪孽的祸首。
  她不可能自杀,不可能的。从当时总总迹象推论,她有太多无法卸下的理由。或许忧郁症的因子在她心底潜伏已久,但那毕竟是思路运转过程对挫折屈服的消极念头,只是一时间的情绪,很多人也都会因为无法排挤的沮丧而陷入这种思潮,可是很快得即会消失。
  再则,要将这些念头转换成实践的动力,需要的也不只是一念之间的勇气、或对事情绝望的意念,还需要拥有放下的决心。
  而她,或许当下有这种念头,但决不会有毅然决然的决心。结缡十多年,他肯定。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情,不会忧郁症缠身。既然如此,她何能离去?
  孩子都还小,正需要她照顾,她怎会忍心撒手而去呢?就算不顾及他,他相信她亦无法安然卸下,狠心离开。
  她有太多太多的牵挂了。
  让他更想不透的,车祸前几个钟头,他们还讨论着将在波士顿置屋之事,对未来还规划着许多美丽憧憬,还有很多的计画还没履行,没实现,这些都需要她的参与,两人胼手胝足,若是缺少了她,谈论这些有何用处,他也将会像是迷航船只没有了方向,最后一切仍是南柯一梦。
  他不解!为何深爱的两人长久以来却看不到彼此的内心?是否他们都被开始的怨怼所蒙蔽了,而忽略了早已等待自己那扇敞开的心门;还是,他们都惧怕受伤自我保护着,所以,不知不觉中筑了一道高墙,将对方阻隔在外,自以为是的闭门造车掩饰脆弱,从不愿意去倾诉……
  这么多年以来,原来他都是愚昧无知的,自侍聪颖却昏庸至极。她是深爱自己的,他却不知情。
  就像他从来都不曾有过贰心专注爱着她一样,也不为她所认同。在他的自我认知里,韩青只不过是聊得来的朋友,一个关心他的朋友。或许在他人眼中他们似乎过从甚密,可是他未曾越雷池一步,无心亦无意,不论旁人如何解读,他心中至始至终只存在过她……
  这次,他一定要让她明白。
  回到医院夕阳已斜挂在天边,橘红的光芒现在看来竟是如此耀眼夺目,就像曾经在他们云雨后挂在她颊边的虹彩,令人向往又眩惑。以前不曾驻足看清的景象,原来如此地璀璨。
  匆忙走进准备就妥的手术室,已是下午五点了,再步出手术室驱车离去,回到住家宅邸已是深夜。
  走进玄关只剩下走道上一盏为他留下的灯火,在他幼年时这盏灯火通常是为他晚归的父母而留,而他是守候夜归人的那个寂寞的人──
  而现在,却是他的妻儿等待夜归的他。
  或许就是当时的寂寞,促成他早婚的祸因吧。
  打开没有上锁的房门,房里撒着浴室昏黄的光晕,床上躺上的人一下子被房外走廊射进的刺眼光线惊醒。
  稍蠕动娇躯,章尹默睡意惺忪问道:“你回来了?”一睁开眼睛,即闻到他身上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手术时间晚了。”
  他没打算告诉她,今天白天去找了她的精神医师,所以才会将工作延宕。假若她知道他去找魏咏喻反应会如何?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呢?
  脱下西装外套,走进穿衣间挂上外套再衣服出来,她已伸手将床头的开关打开,室内顿时通明。一道温柔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也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边解开衬衫钮扣。
  “你饿吗?我去做宵夜。”她突然想起,十二点了,起身准备下床帮他煮东西吃。
  “太晚了,你睡吧,我不饿。”中午没吃什么东西,下午赶着回医院,在餐厅匆忙用过晚餐就进手术房了,现在腹里空空的,可是他舍不得她三更半夜为他做饭吃。
  见她摊开被子正起身,他坐到床畔,在她额上印上唇印,将她压回床上躺着。今天整天除了进手术房那几个钟头,脑子里全是她的事,好的坏的都有。不论如何,最后他会将这一切都变成最美好的事。他有信心。
  “睡饱了,整天没事做都在睡,睡不着了。”一直半梦半醒的,他没回家她怎睡得安稳。单调的生活,让她的生活重心彷佛都是他,除了他再也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消磨冗长的时间。
  “我先去洗澡,你先躺着。”将她压回床上,他兀自走入浴室。
  躺在床上,章尹默心有戚戚的听着莲蓬头的洒水声;看着毛玻璃里晃动的颀长人影。今天下午回医院复健,复健师认为她回院复健频率可以拉长,她想问问他的意见,可是到医院服务台询问,他们却告诉她,他今天休假,白天并没上班。
  她刚才确实闻出他身上的药水味,证实他是从医院下班回来的,怎会如此?
  成天关在家,让她失去了安全感,她的世界彷佛只能绕着他运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担心受怕,这种不踏实的感觉,从出院到现在与日俱增,尤其面对自己车祸后言行迟缓的后遗症时,她更是无所适从。像他这样一位拥有傲人外表、高尚职业的外科医生,却有一位已经不再聪明伶俐的妻子,她怎能不自惭形秽。
  闻到沐浴乳的芳香气味,她睁开眼睛,眼神定定的看着站在化妆镜前裸着上半身用毛巾擦拭头发的他。
  转头,发觉她双眸落在自己胸膛,顺着她的视线他瞄了一下自己身体,胸口并无异状,泡沫有冲干净。他问:“吵到你了。”
  “没有,真的睡不着,你好像瘦了不少。”用双手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坐着。“怎不拿吹风机吹干呢?我去帮你拿……”
  她正要下床,他阻止了。微笑着说:“就在这里我自己拿就好了。”他弯下腰打开化妆台抽屉拿出吹风机,坐在化妆镜前三两下就吹干他头上剪得利落的短发了。
  收起吹风机抬起头他又看见她仍用犀利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像做了亏心事般的移开视线,走到衣橱前穿上睡衣。躺到床上去,她的目光竟然就一直随着他移动,好像想将他看穿似地。
  她今天特别怪异,不想睡觉要盯着看,就让她看个够。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后脑,仰头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他心里不由得开始发毛。他平常偶尔也会晚归,今天并非特例,可是她的眼神却像是在审判出轨的丈夫一般凌厉。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脑袋看回去,目光和她交会后纳闷问:“我脸上有什么是不是,你从刚才就一直看,还看不够啊。”伸手疼惜地捏了捏她长得精致的鼻头,逗得她松弛绷紧的脸蛋,赏了一个微笑。
  “今天下午我去医院复诊,顺道去找你,可是他们说你请假。”她娇嗔说,身体往他胸口靠了过去,脸颊贴在他胸口上,听他噗通噗通的心跳。
  他像被捉包心虚的皱紧眉头,放下支着头的手躺平搂着她,轻描淡写,“我去找一个朋友,晚一点我确实有进医院。”他心跳略微加速,担心她不能接受他的说词。
  下午魏咏喻告诉她的话忽地又再耳边响起,他不由得将她搂的更紧,感觉心跳倏忽又更快了,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又开始在心底窜起。
  “你为什么不说,你可以告诉我你今天要请假啊。”害她去找他,扑个空,偏偏那些人都知道她是毛医师的老婆,老婆竟然不知道老公休假,多丢脸。
  他想了想,不如告诉她实情,免得她疑神疑鬼,现在可不比当年,一个闪失他都承担不起。
  “我去找魏咏喻,魏咏喻魏医生你还记得吗?”
  魏咏喻?
  她一怔,大吃一惊,从他胸膛上坐直身子。
  他清楚的看见她表情起了莫大变化,惊愕的眼神无措的落在他眼中。
  她沉默不语。
  瞬间需要解释的人似乎不是他了。她的反应如此直接,好像表示从头到尾不曾遗忘过这个人。
  他也跟着坐了起来,急忙解释,“你可能忘了她,她是你以前的精神医生,我只是去请教她一些事情。”这一刻他突然感到恐惧,害怕事实。
  “她跟你说了什么?”
  “你记得她?”他十分诧异,在她零碎的记忆里,她竟记得,所以他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又重复一遍,这次语气比前一次急促不安。她的眼神开始涣散,精神状况似乎又开始呈现不稳。
  毛子文被她突然引发的情绪震住,赶紧放柔语调,避重就轻的缓解,“没什么?我们睡吧。不谈这件事了。”此时,他后悔道出今天的去向了。
  她发了个冷颤,毛子文靠过去搂住她安抚,吻了吻她的脸颊,再将唇舌滑入她口中,试图用性爱结束僵局,稳住她的情绪,可是被他激吻了一会她却推开他,带着凄楚的眼神问:“他告诉你,我的车祸不是单纯意外是不是?”
  她一脱口,毛子文震惊的从床上弹起,瞠眼盯着她开始迷蒙的双眸,瞳孔里瞬间变成一团团的疑惑,就像是下午他从台中出来那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