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在千年以前,也不过是前朝一座小小的郡城罢了,自从武国开国皇帝争霸天下未果,晚年偏据江南还雄心未泯的情况下,便将这座水路四通八达的临江小城设为京都,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南京城。
这座于武国而言很是偏僻的京都,仅仅一江之隔便是诸侯乱战的中原,这也是开国皇帝楚晋有意为之,意图让子孙后代时时不敢松懈的同时,也想让子孙后代勤修军政,不忘其一统天下的大志。
只可惜楚地水暖花香,人们性子里就多了几分江南人特有的柔顺与温和,而缺乏北疆人的凶悍火爆。再加上武国土地肥沃,人们不愁吃喝用度,不是实在活不下去的话,谁愿意到战场上去争个你死我活?百姓们偏安于此,不愿北伐,武国后代的几位皇帝虽然有心,却也无力,再加上连续几次北伐都以失败而告终,锐气耗尽,也就没了争雄天下的宏愿。
时至今日,地理环境造就了武国人的温顺性情,使得武国多了些风花雪月的趣事,也多了些小富即安的随和,却少了兵戈北向的霸气。中土世界三大强国之中,武国最富,其军力也最弱。
当我们把目光从舟帆点点的江面上收回来,投注在这座圈地数十里,规模庞大的城市时,却见其街道纵横交错,往来行人川流不息,哪怕此刻已经是深夜时分,却也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谁又能注意到,那几个像鸟一样越过南城墙头,悄然落在一处僻静小巷的身影?
‘雍夫人和大公子秦宏在半路下车,肯定有其去向,你们先到魔教在这城内的坛口找,我在这外面打听一下。’黑暗之中,莫远的声音很冷,也很清楚。
‘那我们最后在哪里联络呢?’邪螭子犹豫着问道,经历城外那场恶战后,他真的开始有些害怕这个年轻人了,虽然莫远从未对他表现出半点恶意。
莫远想了想,却是因为他也是第一次来南京城,所以对这里半点都不熟悉,若是说错了地点名字,恐怕会徒增笑料,于是稍一沉吟,便肯定地说道:‘皇宫南门外!’
这个地方应该不会错吧?莫远很为自己的急智得意,却是没有注意到欲言又止的邪螭子等人的表情。
‘十灾大人若是醒了,我们怎么对他说?’邪螭子看了眼肩膀上的十灾,疑问道。
‘照实说就行了,让他在你们的坛口里等着我。’莫远吸收了那些神界法士的幽魂力量后,替十灾去除了背上的箭伤,他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自觉安排妥当了,莫远让江柔儿藏入自己怀中,化为一道黑影便往远处那片最为繁华的所在飞去。
这是一处妓院,名字叫夜下来。
当然,莫远是不会舍得把银子花在这个地方的,虽然他以前的性幻想对象就是松谷镇酒馆老板娘那个做半掩门生意的妇人,但这一年多来莫远修为大进的同时,也让他的眼界提升了不少,对于这些庸脂俗粉,就再难入眼了。
不过,在莫远鄙视这些妓女的同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衣着暴露,站在门口迎客的妓女们,也在像避瘟神一样躲着莫远。虽然她们做的就是卖肉的生意,但也不大愿意把自己的肉卖给一个衣衫破烂不堪,整个人比乞丐都不如的流浪汉。甚至就连躲在门缝里偷偷往这边张望的龟奴,眼神里也充满了警惕,只是畏于莫远那张板着的脸,不敢上前罢了。
是啊,莫远此时的扮相初一看,就像是一个吃足了苦头,正憋着一肚子怒火的傻子!莫远不是故意在这里招人嫌的,他是迷路了,准确地说,他是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打听消息。若是普通的消息,自然应该是去妓院或者酒楼这样的所在,但雍夫人的身份非凡,能够知道她去向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
也许整座南京城里,最有可能打听到雍夫人消息的地方,就是皇宫,不过莫远暂时还没有去冒那个险的打算。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往深夜推移,莫远已经转过了好几条街,最后又回到了夜下来的门口,这里是这附近最最明亮热闹的所在,也许,自己真该进去碰碰运气。
莫远在犹豫的时候,夜下来的龟奴开始感觉难过了,明知道外面那家伙是个傻子,是个打起架来不会跟你讨论打不打脸的傻子,但老鸨的命令却是要他把这个傻子赶走。难道她就没有想到这是个要人命的活吗?
但老鸨的话在夜下来比圣旨还管用,他便是再害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门来,忐忑不安地来到莫远旁边,干咳一声,先陪上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莫远忽然把袖子一甩,像股风似的往斜对面的客栈跑去。
龟奴愣住了,这家伙唱的哪一出啊?再看莫远走进去的地方,他又乐了,暗想这个傻子怕是要倒大霉了,竟然敢闯进南京城有名的‘得来客栈’,难道他不知道那里常有些得道神仙出入吗?
抱着一个待会有好戏看的想法,龟奴不再急着回去了,而是装模作样地在妓院门口和那些妓女们一起,招揽起生意来。
莫远当然不是疯了,而是他发现了一个熟人,一个已经许久不见的熟人──屠三!
‘天南城一别,屠三兄弟别来无恙啊?’莫远一屁股坐在屠三面前的凳子上,笑着问道:‘你那混吃骗喝的弟弟可曾找到?’
‘没,还没呢!’屠三那黑乎乎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红润来。
‘倒也巧了,我刚进天南城时,遇见了你。今天我刚来南京城,还没找着落脚的地方,又碰见了你,你说,咱们是不是很有缘啊?’莫远笑着拿起屠三面前的酒坛子,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下,这才抹了把嘴又说道:‘我在路上耽误了,你来南京城应该有好久了吧?’
‘不久,才半个月而已。’屠三的脸更红了,有意地避免与莫远的目光接触,开始用喝茶掩饰起来。
‘你是怎么逃出迷雾森林的?’莫远又给自己倒了碗酒,顺便还给对方满上。
‘我……’屠三脸都红到了脖子里,他的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再也憋不住了,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放,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声音哽咽着说道:‘莫,莫大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如果以后我还敢骗你,就让我不得好死,不,就让我一辈子跟那畜生睡一起好了。’
‘嗯?’莫远笑了,他其实早就已经看出此屠三非天南城门外遇见的那位了,而是在大旗镇骗他酒喝的那个屠四!不过让莫远意外的是,这屠四怎么见着自己像见了鬼一样呢?难道说此前坏事做得太多,被债主逼过债,彻底的吓破胆了?
‘这段日子我真的改了,绝对没有再骗过任何人,求求你,让那痞子龙回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求求你放过我吧!’屠四抱着莫远的腿,哭得比死了亲爹亲娘还要伤心。
‘痞子龙?’莫远忽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见过痞子了?它在哪里?快带我去找它!’
‘咦?不是说你让那痞子龙跟着我的吗?还说当初我骗了你,现在就要加倍的偿还,呜呜,我这不是没有骗成吗?结果那痞子龙就是不讲理,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真个是阴魂不散啊!而且它还总是喜欢扮作我的样子去骗人,呜呜,你看我为什么在这里守着,就是因为昨儿晚上那痞子龙扮作我的模样去了对面,叫了十几个姑娘,结果等人家都把衣服脱了,这畜生却又溜了,害得我赔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不说,这一整天都不知被追了多少次债,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少他妈的废话,快带我去见痞子!’莫远伸手把屠四给提了起来,一边往客栈的后院走,一边还激动地说道:‘好久没见那痞子了,我还当它丫的死了呢,原来活得比我还滋润,不行,今天非得好好收拾这痞子一顿不可!’
‘这是谁要收拾你龙爷我啊?’
刚到后院,一个明显带着慵懒睡意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一个披着金色头发,长得英俊非凡,却提着没系腰带的裤子,趿拉着靴子的年轻人迎了出来。本是眯着的眼睛,却在见到莫远的一刹那,忽然瞪得大大的,蓝幽幽的眼眸里,更是透射着不敢相信的惊讶神光。
不仅仅是他,莫远也愣住了,脑海里嗡的一声闷响,一个声音回荡着:‘这是痞子吗?这是痞子吗?……’
渐渐的,年轻人眼神里的惊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久别重逢的激动:‘臭,臭小子,真的是你吗?’
‘你是痞子?那痞子黑龙?’莫远还是不敢相信。
在他的记忆,对于痞子黑龙的印象,始终都还保持在最后分离的一瞬间──痞子抱着比它大数倍的袋子,小脑袋几乎都要埋进去了,而它那原本光滑的肚皮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涨大,过一会儿功夫,整个就变成了葫芦一样,中间鼓鼓的,尾巴和脑袋小小的,看样子恐怕连它的爪子都不能摸到地上。
‘呃!’痞子打了个饱嗝,伸出一只爪子摇了摇,然后奋力挥动爪子往半空中飞去,在莫远头顶盘旋一圈后,缓缓移向对面的大宅院,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围墙的另一边……
当时,莫远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别,再见竟然是如此的漫长!
‘我不信,哇哇,臭小子早就死了,你不是臭小子!’年轻人狠狠一拳打在莫远的肚子上,转而张着大嘴便哭了起来:‘敢冒充了臭小子来骗你龙爷爷,找死吗?’
‘住手!’莫远伸手捉住对方的肩膀,稍一皱眉头,枯行神僧教过他,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施展的《金钢咒》念诵出来。
‘痛,妈的头痛死亡啦!’年轻人抱着满脸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埋怨道:‘我脑袋里长出小人来啦,有人在龙爷爷的脑袋里说话啦,不爽啦,龙爷爷要去见臭小子啦!’
莫远停止了念咒,他蹲下身来,像抚摸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抚摸着年轻人的脑袋,笑了起来:‘痞子,你忘了臭小子对付你的法宝吗?’
‘威胁我?’年轻人愣愣地看着莫远,眨巴眼睛道:‘臭小子经常威胁我!’
‘他拿什么威胁你?’莫远笑着追问道,他现在已经坚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痞子黑龙变成的。
‘《金钢咒》,我明白了!’年轻人忽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推开莫远便往外面跑去,嘴里哇哇叫道:‘枯行那老秃驴只把对付我的《金钢咒》教给臭小子了,臭小子一定还活着,他没死,狗日的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掉死,我得去找他丫的,问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本龙玩!’
‘痞子,你还不愿意承认吗?’莫远身形一晃,挡在了对方面前,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道:‘臭小子没死,还活着,他现在就在你面前,我就是臭小子啊!’
‘你是臭小子?’痞子斜眼看着莫远,一副怀疑的表情:‘为什么你不来找我玩?’
‘我……’
‘为什么不来找我玩?’痞子忽然怒了起来,重新幻化成龙形,用尾巴紧紧地缠着莫远,怒叫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玩?’
‘我被……被法正秃驴……踢下深渊……后,就出现在……在放逐岛,差一点就……就死在那里,这……这才刚刚回来。’
莫远现在的修为,比痞子强大许多倍,他如果施展法力的话,要挣断痞子很是容易,但两个人曾经一起同甘共苦走过的那段日子,却让他不愿意做出任何伤害痞子的事情来,全凭着一身肉体的强韧,苦苦地支撑着。
‘你为什么不早说?’痞子松开了莫远,龙目中蓄起了泪水,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如果我死了,你个痞子在这世上,岂不寂寞?’莫远笑了笑,轻轻在痞子龙的脑袋上敲了敲。
‘痞子才不寂寞呢,最寂寞的应该是小和尚,对了,你没忘了小和尚吧?’痞子顿时又警觉起来,那神情,分明是想要告诉莫远,他若是胆敢忘记小和尚的话,就要倒大霉了。
‘我又怎么敢忘记呢?’莫远苦笑道,脸上写满了往日已不可追忆的悲伤。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世间最荒唐的事情、最温馨的事情、最丑恶的事情、最血腥的事情,自己差不多都经历过了。
‘不过你现在不能再叫她小和尚了,应该叫她安然公主!’痞子也难得地安静下来,像以往那样,爬上了莫远的肩膀,声音幽幽地说道。
‘我知道。’莫远点了点头。
‘她被救出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我知道。’
‘她人在燕国,还想着你。’
‘我知道。’
‘她画了一幅你的画,每天都看着你的画流泪。’
‘我知道。’
‘她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痞子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置疑的味道:‘你是不是背叛她了?’
‘我……’莫远低下了头,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虽然什么都知道了,但还是知道得太晚,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对象。’
‘谁?’痞子怒气腾腾地问道:‘现在喜欢的那个女人,难道比小和尚还好吗?’
‘嗯!’莫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她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女孩,我以为我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永远没有走到一起的机会。但在放逐岛上,我终于把这些山水都爬过了、跨过了,我牵到了她的手,并且决定要一辈子都不松开。’
‘狗屎,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痞子飞离了莫远的肩膀,怒说道:‘小和尚太死心眼了,等了你两年都还不死心,我这就去告诉她,让她不要等你了,你小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莫远了,以前那个莫远已经在迷雾森林被法正秃驴踢死了,你小子现在行了,厉害了,就不找我们这些人玩了,就连小和尚你也都可以一脚踢开了。狗屎,本龙没有你这样的朋友,狗屎,你快滚吧!’
痞子说完,转身便往后院飞去,它那身形一亮出来,顿时就惹得先前与它在床上缠绵的女人们一阵惊呼。
‘痞子,有些事情不是你我所能想到,也不是你我想要改变就能改变的!’莫远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痞子,却在伸了一半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我的气,但我有许多事情,也有自己难以言表的苦衷。我马上就要去找一个人,去找她解开一个已经纠缠了我许久的谜题,你等我回来,回来后,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所想知道的。’
‘滚,本龙不想见你,本龙会一直待在这里,这间客栈都被本龙脱了裤子包下来了,你以后不准踏进这间客栈半步,否则休怪本龙对你不客气!’院子里传来痞子的咆哮声,和各种器物被砸碎的声音。
莫远终于不再说什么了,他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几颗珍珠来,塞到满脸痛苦的屠四手中,吩咐道:‘帮我好好看着痞子,不要让它乱跑,等我现在的事情解决了,我会立即赶回来找它的。’
屠四死死地盯着莫远手里那些珍珠,虽然很不舍得,但嘴角抽搐了一阵后,终于还是咬着自己的舌头问道:‘让,让我看着一条龙?’
‘一条痞子龙!’莫远才不跟他废话呢,把珍珠往屠四怀里一塞,转身往客栈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