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忘记。
  第一次和她见面,第一次和她说上话,又或是看见她无助缩在房间角落、彷佛被世界遗弃的模样。
  更不可能忘记,她重拾笑容的那一天。
  我绝对不会忘记她的事情。
  我明明,这么决定了。
  枪响,即使戴着耳罩,还是不可能完全阻绝。
  地点是射击训练场。灰色隔板切出一个又一个的位置,数百公尺外的彼端则是与位置数量相应的靶牌。
  其中一张靶牌上开了大量与靶心相距甚远的弹孔。
  这已经是第八轮了。然而,尽管打了上百颗的子弹,也不见成绩有明显的进步,换来的只有反作用力带来的手臂酸麻。
  大概是告一段落,青年拿下耳罩,一边确认弹匣内没有余下的子弹,一边为了不理想的成绩啧啧怨道。
  “基地内广播。请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三分钟内来到指挥部,否则我将公开您藏在电脑D槽的骯脏档案;重复一次……”
  青年重重摔倒。
  忙碌。
  整个指挥部充斥了敲打键盘及操作仪器的声音,不时传来各个人员的报告,就和无机质的电子音一样,听了让人心烦。
  凝视着前方,有着银白色的利落短发的“少女兵器”,葛罗莉雅.鹰,两手交握身前,思考什么似的安静地站着。
  地面传来不明显的震动,然而指挥部的人员却没有感受到,也就是说这是局部性的现象,推测是某个谁在这附近奔跑吧?
  突然,指挥部的大门呼地往旁滑开,更准确地说是在感应到人而自动开启的同时又被使力推开。
  “葛罗莉雅你说清楚!我哪来什么骯脏档案可以公开啊!”
  手抓着门板,顶着不知名的肿包,青年又是气喘吁吁又是汗如雨下,就连双腿都在颤抖着,可见他是一听到广播就全力冲上指挥部,甚至连等自动门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实是启人疑窦。
  “二分五十六秒七二,真是惊人的纪录,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相较于一身狼狈的青年,葛罗莉雅只是拿起码表,云淡风轻地说道。
  “算我拜托你,以后别用这种方式叫我赶路,还有麻烦再发一次全基地广播澄清刚才的发言。”
  “请放心,你的人格之低劣已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请看看,通讯士小姐们那畏惧的神情。”
  “一点都不能放心!基地的大家都被蒙骗了吗!”
  “比起那种细微枝末的小事,探索小队被困住了。”
  “什、哪支队伍!现在状况怎样了!”
  “真是意外的反应,不在乎你的形象了吗?”
  “和大家相比那东西连个屁都算不上!快告诉我状况!”
  青年迫切地高喊,甚至口不择言起来。澄清误会还有疲惫什么的全都抛诸脑后,脑里只剩下伙伴是否平安。
  葛罗莉雅皱了皱眉头,彷佛是在怪罪青年的激动反应,但她没有对此发出一丝反弹,点头回应:
  “是。请到这边来。”
  从上往下看,指挥部整体共分成三个区块。
  上层区域是指挥官与参谋的位置。在这个地方,指挥官不只能藉由眼前整面墙壁的特大萤幕来查看、调动部队,其上层视野还能将整个指挥部收纳于眼底。
  中央区域,在这里工作的人员通常负责对外通讯、状态确认,以及回报出击单位回传指挥部的及时资讯。
  最底下的区域,负责出击单位以外人员的所有连系,雷达侦测组被赋予监测基地周遭有无来犯者的重责大任,武器管制组则掌握基地所有的防备性兵器,三者缺一不可,形成守护基地的铁三角。
  每个区块之间有互相移动用的楼梯,亦设有专属的出入口,能在危急时刻增加疏散的效率。说是这么说,但目前为止都没发生过所谓的“危急时刻”,因此众人都把这些出入口看作方便大家的设置。至少不会像一开始都得抢指挥官背后那唯一的门口进指挥部。
  现在,青年与葛罗莉雅走下阶梯,来到中央区块的一张长方型桌子。桌面本身就是战略面板,上面显示出探索小队所在地域的3D立体地图。
  “请看这里。”
  葛罗莉雅在面板外的操作接口稍微敲了几颗按键,地图上立刻出现两支互相冲突的部队,分别以黄色及紫色示意。至于代表我方的蓝色图样则是藏匿在略远处的森林之中,看来尚未被任何一方发现,这倒是让青年松了口气。
  “地点是距我方基地约七十七公里处。我方小队在六分钟前误入战斗区域,由于交战双方专注彼此所以小队行踪没有暴露,目前陆C、陆D小队全员平安,我已在刚才下达待机的指令。然而如你所见,发生战斗的场地是平原,没有遮蔽物,难以在不被察觉的状况下回避。”
  “芸和蜜朗琪吗?只怕她们等不下去……要不花点时间,大范围绕过别的区域怎么样?”
  “这是不可能的。”
  迅速推翻青年的提案,葛罗莉雅减少地图的缩尺。
  “很不巧,附近地型都是平原。请看黄色阵营,其领导者‘超重列车炮.古斯塔夫’多拉,她的炮击范围长达四十八公里。假设如你说的大范围迂回,小队的能源残量完全不足以支撑全程。”
  “居然这么棘手啊……对了,那向这二支部队表明我方无战斗意愿,放芸和蜜朗琪她们过去怎样?”
  “你的智商全被额头的肿包吸走了吗?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唔……我是想既然知道同样是GA带队,或许有商量的余地啊……”
  “先决条件是在能够确认双方领导者的身分的情况下。”
  “咦?可是都知道黄色方是多拉,紫色方的应该也确认了吧?”
  “很可惜,紫色方的领导者并未现身,就连士兵也是资料上所没有的类型。”
  说着葛罗莉雅将小队传回来的影像资料叫到特大萤幕。
  子弹四射、飞弹轰炸,在这激烈的火网之中不见任何动物佣兵,有的只是身穿同设计服装、面无表情的量产型“少女兵器”。青年曾见过一次的量产型“少女兵器”.珈玛也在其中,数量少说十来个,彷佛是有面镜子复制出来似的。
  珈玛们在空中组成阵型,双手握持十字型的奇型枪枝对地面施以压制射击,身旁及地面还有和她的外貌极端相似的各种同型机。
  空中的量产型“少女兵器”除了珈玛还有两种型号,一种有着猫耳似的发箍及妖精耳朵似的天线的耳机,另一种则是头上顶着两片硕大的圆盘,然而服装、饰品,甚至是双腿的推进器都一模一样。
  至于地面的三种,和空战型的装备相较之下较为厚重,左臂的厚重盔甲、双腿护膝及延伸装甲,不同型号之间的特征为额上的独角、脸侧的角状发饰、右眼的紫色瞄准镜。
  不管是空中或地面,每一型号的数量都相当可观,而且面对敌人都没有丝毫犹豫地冲锋陷阵,绝对是最适合冠上“少女兵器”名讳的兵器,敢情获得许多指挥官的青睐吧。
  然而,如此优质士兵,却被藏匿在滚滚尘土中的身影给轻易阻挡压制,破坏。
  空气中的土黄色逐渐淡去,在神秘身影完全浮现出来的那一刻,全指挥部人员无一不发出惊呼,就连青年也为之结舌。
  那是头一次看到的物种。
  长长耳朵、短小身材及圆滚滚的尾巴,这些特征都近似兔种的动物佣兵,然而要说那是生物,恐怕有待商榷。
  看上去冷冰冰的钢铁,是构成其身躯的基本素材;又黑又大的眼窝,中央闪着豆粒大的血红色光芒。尽管有着接近兔种动物佣兵的外型,但却是机械所构成,且那骸骨般的头部及自力发光的红色瞳孔,更加证明它们不是生物的事实。
  画面倏地化作白线消失,之所以不用即时方式回传战报,应该是考虑到加密传讯不是绝对,或是交战阵营中有谁具备电波侦测装置,有暴露所在的风险吧。这层顾虑是正确的,特别是眼前开战的两方人数都远高于我方的现下。
  尽管影片只有短短几秒钟,却带给大家相当程度的震撼。
  “骷髅兔……”
  青年不由得脱口而出。
  “以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的智商而言还算是不错的发想,以后就用这个称呼作这支队伍的代称。”
  “唔,总觉得不太好意思……等等,你说领导没现身?难道这是哪支基地派出来的部队?”
  “有可能。根据我方掌握的资讯,黄色阵营是在完成征战任务的归途中遭紫色阵营伏击。若说骷髅兔是‘原生种’,它们的行动和战术都太过迅速完美,难以想象是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作出的应对。”
  “也就是说,骷髅兔很可能从一开始就计画打垮多拉,为了别节外生枝,应该会极力避免被第三者发现,好方便日后的行动……所以,即使多拉这边放人过,骷髅兔这边就不一定了是吧?”
  “看来智商回流了,我为医疗中心失去工作机会惋惜。”
  “这就别了吧。唔,虽然不明显,看来优势是倾向骷髅兔这边啊。”
  “是,黄色阵营急于分出胜负,战术运用过度激进,反而中了紫色阵营的套。”
  “能源残量的关系吧。我说,多拉的所属基地没派出支持吗?”
  “小队没有侦测到任何类似迹象,基地雷达也没有反应。”
  青年顿时背脊一凉。
  ──“视‘少女兵器’和动物佣兵为棋子,战场则是用以彰显力量的棋盘。”
  密特.法儿曾经道出的一句话,此时此刻又浮上心头,清晰得彷佛回荡在青年的耳边似的。
  “不会吧……难道真的……”
  “被舍弃了吧?”
  葛罗莉雅冷静地道出青年脑中的想法。说出口的虽然是问句,但肯定的含意却远多于疑问。
  “为了推算首次遭遇的敌人的能耐,因此将征战队伍当作弃子了吧?以大规模的基地而言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即使GA败阵,只要没有当场死亡,管理机构都能回收并修复。而对这种指挥官的惩处,也不过是名声的劣化罢了,不会影响基地的运作亦或是在战绩上的表现。”
  “这、这样太奇怪了吧!哪能这么轻易就──”
  “指挥官经常得面临选择,一个命令就会决定部下的生死,优柔寡断只会徒增伤亡。在战场上,要做出最佳抉择的方式,就只有切割个人情感一途。”
  “可是──”
  “请看清楚,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或许不远的未来,你也将面临同样的选择。”
  葛罗莉雅的语气,还有那镜片底下的冷冽眼神,无一不让青年哑口无言。
  “陆D小队传来通讯!”
  这个时候,一名通讯管制员转头喊道。
  “接过来。”
  在青年陷入惊讶而无法立刻回应的当,葛罗莉雅快速说道。
  “咪!刚才的爆炸声是手榴弹对吧?蜜朗琪讨厌手榴弹啦咪呜咪呜!”
  甫一接通就传来蜜朗琪的悲鸣,在老旧收音机似的白噪音和隆隆轰声之后,通讯倏地断绝。
  在葛罗莉雅出声前,青年已经冲去管制员的位置,粗鲁地抄起她的耳机麦克风。
  “蜜朗琪!没事吧?回答我啊!”
  短短两秒的时间,青年却觉得犹如两个小时般漫长,伴随恼人的嘈杂声响,蜜朗琪的声音又从扩声器蹦了出来。
  “咪!是指挥官吗?是指挥官──咪!又、又是手榴弹咪呜咪呜!”
  “蜜朗琪!”
  “冷静下来,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从声音判定着弹点距探索小队尚有大段距离,不会威胁到小队成员的安危。”
  “是、是这样吗?”
  “咪呜……雷克斯说刚才的手榴弹离我们有一公里远。”
  “完全不会有事!手榴弹顶多只能炸十公尺吧我说!我差点担心到心脏停下来了啊!”
  “我由衷感到失望。”
  “葛罗莉雅!”
  “咪咪咪?指挥官担心蜜朗琪吗?咪嘻嘻,蜜朗琪很高兴喔~咪呜?芸为什么要低着头的冷笑啊?而且一副准备开炮的感觉?”
  “等、芸!现在先待机!只要等就好!冲进那种混战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啊!”
  “呵呵,请别担心,指挥官。我可爱的妹妹还在基地里等我,我怎么可能会在这边发生什么呢?”
  “是、是吗?那就好──”
  “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轰出一条路来。”
  “怎么突然干劲全开!算我求你别冲动啊!”
  “在那之前,M10蜜朗琪,传来通讯的原因是?”
  “咪呜?咪咪咪!对呀!蜜朗琪差点忘了!都是手榴弹害的!害蜜朗琪忘记要说的事情,蜜朗琪果然还是最讨厌手榴弹了!”
  “呃,所以蜜朗琪,你要说的是?”
  “那些白白亮亮的就是呜咪说的兔子先生喔!”
  “呜咪说的?等、那不就是──”
  还来不及问清楚,通讯单方面地断绝。或许是同行的动物佣兵擅自截断的吧?如果通讯持续时间越长,被侦测到的可能性就随之增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而,葛罗莉雅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总算连系起来了,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葛罗莉雅?”
  “数月前M10蜜朗琪发现的犬用机关枪,可别说你已经忘记了,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还记得,可是后来给罗伯特解析发现那其实不是专为小动物开发的武器……唔,难道就是这些骷髅兔?”
  “无端出现、来源不明的特殊枪械,无论是姆大陆、‘外面’或黑市都没有任何纪录,甚至藏匿在伪装成自然景物的军械库。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存在,再算上现在的状况,恐怕是某人秘密开发制造,只给这支部队使用的专属武器──不,说它是流亡部队比较恰当吧。”
  “意思是说骷髅兔不属于任何一座基地吗?”
  “充其量只是假设。藏匿的行为或许只是障眼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个手腕高超的人。”
  “因为完全没有败露行踪,是吧?”
  “总算有点进步了,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青年咧嘴一笑,葛罗莉雅依旧是那副万年扑克脸,但看向青年的视线中似乎多了一抹笑意。
  不过,青年的笑容马上就被烦恼取代。
  “虽然解决一个疑问,可接着要怎么办?其他小队少说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会回来,就算想支援也──”
  “空A、空B、空C、空D、空E小队,返航!”
  “陆A、陆B、陆E、陆F小队,返航!”
  话还没说完,两名通讯管制员高声回报,几乎是同一时刻,那占据整面墙的特大萤幕顿时跳出八个视窗
  “BOSS,状况我们都了解了。”
  “请准许我出击!指挥官殿下!”
  “斯图卡也是!随时可以出发!”
  “请让我去!指挥官,我立刻就能冲过去!”
  “我也要出击。指挥官阁下,希望您能允许。”
  “吼吼吼吼!阿帕契要拯救伙伴!”
  “指挥官别犹豫了!我和雷那特都拜托你了啊!”
  “我、我的无线电不用担心被窃听,就算不打也能当通讯兵,所以这个、请让我去吧!”
  不管是凯特、铃世、斯图卡、贝蒂和法儿,又或是阿帕契、依碧丝和薛曼.芙,每个人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别说补给或整备,就连脸上的汗都还没擦掉,甚至发型乱掉或勾了小树枝,衣服沾了脏或缺了口的,但她们却不当一回事,迫切地征求青年的出击许可。
  最后,老乔尼也出现在萤幕上,右手一把机枪左手一台飞弹发射器背后还外加一支火箭筒,坐在由摩洛加驾驶的越野车后座,一副准备完全的模样。
  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看到她们。青年彷佛是被吓得愣住了,傻呼呼地眨了眨眼,好一会才说出句子:
  “这、怎么……你们怎么会……”
  “收到葛罗莉雅小姐的通知我们就立刻赶回来了。指挥官,请准许我们出击!”
  “不、等等,贝蒂,你们也才刚回来,姑且不说装备和能源,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也──”
  “那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指挥官,请说实话吧!我们都和你一样,都想救回伙伴啊!”
  青年不禁浑身一颤。和贝蒂说的一样,只是一秒也好,青年想尽可能快地派出救援部队,但主力的“少女兵器”和动物佣兵们才刚赶回来,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立刻出击。
  然而,眼下不只是贝蒂,萤幕上每个少女无一不投以坚定的视线,她们的说词以及决心,全都和贝蒂、不,和青年一模一样。
  有股暖意渐渐涌上心头,青年费了好一番力才没让眼底那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谢谢你,葛罗莉雅。”
  “比起道谢,希望你能作出更实际的行动。”
  “啊啊,说得也是。”
  咧嘴一笑,青年吸了口气,朗声喊道:
  “整备班立刻为还能出击的GA及动物佣兵作最小限度的补给!CIC随时准备通知陆C陆D小队行动!请各位听好,这次出击目的不是战胜,是要救回伙伴!期待各位的表现!”
  回应青年的声音,几近撼动整座基地。
  站在隆起的土丘,俯瞰眼下的黄沙战场。
  枪弹撕裂空气,悲鸣不绝于耳。倒卧在地上的,多少是敌人、多少是战友,根本无从知晓,也不容分心去思考这个问题。
  轰然巨响,摇撼大地。从八百公厘的绝大口径射上天空、曳出美丽抛物线的物体,其真面目是重达七吨的炮弹。它发出裂帛般的刺耳声音,最终落在敌阵正中央。
  即便是吵杂不堪的战场,爆炸声却犹如春雷一般震撼所有人的听觉,接着渐渐消散在土黄色之中。尽管目标范围内的敌人被爆炸所引起的飞扬尘土尽数掩盖,事实上他们早已灰飞烟灭,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虚弱的笑声,就连发笑者本人都无法相信那是出于自己的口。带着鲜血色泽的笑声不知意味着残酷,或者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所做的挣扎。纵使是生命中最狼狈的一刻,她都不容自己表露出任何软弱。
  多拉,又被众人尊称为列车炮女王,她就站在这片战场的至高点。脸色稍嫌苍白,原本亮丽滑顺的及腰长发变得凌乱且黯淡,连身上那件黑白相间的洋装都骯脏不堪,布满尘土及焦黑的破洞。
  就犹如暴风中的一朵花儿,受尽摧残,却又屹立不摇。
  “刚刚那是最后一发炮弹了呢。”
  多拉一边大口喘息,一边用手臂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平时她绝不会做这种粗俗的动作,而是由下仆代劳,以丝质手帕温柔又优雅地清理她的脸庞。
  不过现在,这些下仆倒得倒伤得伤,全都躺卧在多拉的脚边。就连为她填入最后一颗炮弹的熊种动物佣兵,也终于无法捱住失血过多造成的晕眩,倒下了。
  为了确保最佳的炮击位置,作为多拉下仆的动物佣兵们拼尽全力守住这个据点,然而敌方的狙击班实在太过优秀,尽管最后成功排除所有狙击手,也是在无数名下仆与士兵倒下之后的事。
  “不愧是我多拉,尽管能源残量不足一半、炮弹残数不过三颗,但对付这种半路杀出来的匪徒之辈,足够了。”
  多拉喃喃自语,露出了平时的招牌笑容──本该是这样的,可是现在的她看起来脆弱不堪,使得那一抹微笑不如以往般充满自信与坚定。
  遭遇这支所属不明的部队并进入交战状态,至此已有十三分钟。在发现异样的同时,下仆们立刻往基地发出通讯,并提出支持请求。虽然此举有违多拉的性格,但她并不是傻子,个人的矜持和部队的存亡,身为一个部队长的她自然知道哪边比较重要。
  雇用多拉的基地指挥官,在这一区是人尽皆知的优秀人物。光鲜亮丽的战绩自不用说,就连人类进入姆大陆擅自安排的“排行榜系统”之中,他也是从未落出前八名之外的佼佼者。
  然而,光明越强黑暗也就越深,对于这名指挥官的负面传闻也不在少数。
  为了优秀战绩,派遣仅由量产型“少女兵器”或动物佣兵组成的部队深入“原生种”密集区域,只为得到精准的资料以拟定战略,不管战报是多么地鲜血淋漓;为了独吞丰厚资源,在前往的道路上设置重重陷阱,不让自己以外的人前去采集。
  尽管如此,多拉还是选择这座基地。
  能够同时雇用多拉及她身后那数量庞大的追随者的,非得要规模够大、资源够多的基地才行,而且也正是这种无视“少女兵器”和动物佣兵生命、总是逼雇用来的部下出入死亡区域的冷血指挥官,更能体现出多拉身为“少女兵器”的价值。
  然而到了现在,完全没有增援的迹象,且无线电也不知为何断讯。
  环视周遭,高傲的列车炮女王,她的那双美眸蒙上一层阴影。
  “……又是这个结果。”
  多拉低语着,脸上的自信与坚定,软化了。
  周遭,追随多拉而来的下仆们横倒四散,有些断手断脚、甚至还有的被爆炸波及只剩半身,从伤口或身体断面汩汩流出的液体将土丘染得一片鲜红,空气中弥漫着腥味和火药味。
  作战中,优先破坏敌方的高火力单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姆大陆的住人们同样奉行这条真理。
  “超重列车炮.古斯塔夫”多拉,综观所有的“少女兵器”,也少有谁能与她一拼高下。如此盛名,就连“原生种”也略知一二似的,只要多拉进入战场,所有的攻击一定都是朝她而来。
  不过那是没用的。先不说多拉本身,古斯塔夫炮相当坚固,零星的攻击完全无法对它造成毁灭性打击。尽管是多猛烈的炮火、再艰困的战场,在冉冉升起的黑烟与散发腥臭的焦土之中,人们总是能望见那屹立不摇的超重型铁道炮。
  然而,多拉的下仆们却没有同样的力量。古斯塔夫炮受损,还能修理复原;可是经历炮火洗礼、化为无意义肉块的追随者们,却不可能再恢复原样。
  沉着脸,肩膀微微颤抖着的多拉,猛地仰头。
  “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发出高昂的笑声。
  “呵呵呵呵!如何?这就是我的力量!不管是再严酷的战场我都不会倒下,哪怕眼前是地狱也一样──我可是列车炮女王.多拉呀!”
  俯瞰底下的滚滚黄尘,多拉趾高气昂地宣示。
  一发子弹贯穿她的左肩。
  多拉吃痛地低鸣一声,伸手按住伤口且反射性地蹲下身子。只消半秒,更多子弹往她招呼过来,连古斯塔夫炮也在逐渐损坏,显然敌人已经进逼到一般步枪的射程之内。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多拉前方还有前锋与中锋,要打到身为部队长的她的跟前,是要打穿多少防卫线?至少就目前的胶着战况判断,敌方是没有那个能力的,有的话早在一开始就会分出胜负才对。
  视线彼端,方才给最后一颗炮弹轰炸过的地点,烟尘已然散去,出现的是陨石坑般的巨大凹洞,以及许多的小小穴口──彷佛是地鼠挖通的隧道似的。
  多拉背脊一寒。
  起初,这支伏击的部队,是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的。
  战斗中,它们神出鬼没,明明在空地,却时隐时现,搅得己方部队大乱阵脚。
  现在,在那巨大凹洞中没有任何敌方士兵的尸骸或装备破片,而前锋和中锋此刻正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
  “利用沙尘隐藏行踪,让我耗尽炮弹之后,再从地下隧道钻过来吗?好一群卑劣的鼠辈……”
  嘴上不饶人的多拉,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愤怒或恐惧,也没有尝试逃跑。
  “呵……就是这样了吧。”
  而是如释重负似地呼出一口气。多拉抽出固定在稳定基座的双腿,倚着古斯塔夫炮,坐了下来。
  直至此刻都不见援军,答案显而易见了吧?然而多拉心中没有怨恨,因为她早就知道这种结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步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划破空气的枪声、子弹敲打在古斯塔夫炮的铿锵声,种种声响,宛若死亡的倒数计时似的回荡耳边,但多拉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似的垂着脸。
  眼底倒映出十数分钟前还在她眼前推荐自己,现在却一一倒卧血泊、成为无用蛋白质的下仆们。
  “我……有点累了。”
  缓缓阖上双眼。
  耳边,传来炮弹凌空而来的呼啸。
  以及急速驶近的引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