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抬机首,伴随发动机的嘶吼声,最后一架战机冲上天空。
  无垠的蓝天之中,以银牙为首的动物佣兵们不是驾着飞机就是背着推进背包,毫不迟疑地飞向那数十公里外的战场。
  在两分钟前,指挥官下达剩余部队全数出击的命令。
  身在机库,整备班虽然没能知道即时战况,但两次出击的间隔时间甚短,就算脑袋不好使也猜到战场一定发生什么。总之,在弟兄们的努力下,尽管没有足够时间把整备作到完美,但调整和补给可没马虎,至少比先冲出去的第一批要来得完备许多。
  现在,从机库往外眺望,已经可以看见返回的首批空中部队;透过通讯,也得到陆上部队即将回来的讯息。
  不过,整备班的战斗现在才要开始。
  跑道已全数净空,停机坪连颗小石子都找不到,已然作好迎接空中部队的准备;机库自不用说,工厂内则是排除所有大型工作器械,指挥塔前的广场也没放过。现在的状况,哪怕是硬挤也要挤出空间。
  目前已知的负伤者,包含重创的铃世在内少说十来个,当然医疗班已经在各个定点待命,只是算上评估、处理伤势和送上救护车等等的时间,还是有引起交通打结的可能。
  而且,除了自家基地的部队,据说还援救并带回一名陆属“少女兵器”及她旗下的部队,这要只有少少五间机库的发展中基地怎么消化得了?
  综上所述,整备班全体弟兄无一不绷紧神经,严正以待。
  远处,各跑道上的引导员挥着两手的红色光棒,天上的机影依序倾斜角度,缓缓降下;为了方便陆上部队,不只机库闸门,就连基地入口的大门都开了,省得发生排队等入场的蠢事。
  然而,不亚于战场的混乱,依旧没能避免。
  整备班大多成员,包含洛克──洛库瑞基.艾吉.斯夫曼特──自己,都认为空中部队的损伤会是最少的。这是当然,对上的部队是陆军,空对陆有绝对优势,理当不会有什么损害,至于铃世只是不幸与大将杠上才会身负重伤,是唯一例外。
  不过洛克等人都错了。在看到摇摇晃晃地降下的空属“少女兵器”与尾端开始冒出黑烟的战机,众人这才意识到状况不妙。
  能源短缺,这是只经过精简整备与补给就出击的最大危机要素,更别说这批先行部队在约莫一个小时前才加速从探索地区赶回基地,精神与肉体上的疲劳绝对不是闹着玩的,机械所累积的负荷亦不在话下。
  首先降落的是密特.法儿,再过三天就届满实习即将离开的她,已和大家培养了深厚情感,面对基地同僚的危机自是义不容辞,然而那总是挂着优雅微笑的脸庞,此刻尽管笑着,却遮不住那明显的疲态。
  接着的斯图卡,虽然成功降落,但才走没几步路就一个踉跄跪倒,连重新站起都有困难,非要靠他人搀扶不可;就连阿帕契也没有以往的精神,要不是洛克即时上前,她或许就直接趴倒,睡在机库地板也不一定。
  最后是空中部队的精神领袖,凯特.斐德姆。不辱她空军大姐大的威名,尽管拖着疲惫的身躯,其降落动作依旧不减利落,但回到地面没多久,踏步的动作却显微妙,似乎有些头重脚轻,几个整备弟兄上前帮忙,但却被凯特婉拒,还要他们去协助接着回来的伙伴。
  替阿帕契卸下装备之后,洛克抱起她就要送去救謢车,途中看到避开人群、靠在墙边小歇的凯特,那出汗量和胸口的起伏可不像不用帮忙的样子。洛克叹口气后走了过去,反被凯特怪说怎么不快把阿帕契带去医院。
  双方你来我往一阵,洛克感到恼火。
  眼前,凯特明明累得不像话还要装没事的模样,没来由地让洛克不耐、烦躁,见是说不通,干脆抓起凯特的手,死拖活拉来到救护车旁。
  “我还要回去机库,就拜托你陪阿帕契去医院了,你敢在她醒来前走掉……我就跟你没完没了。”
  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凯特赶上去。
  看着救护车开远,洛克又是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去机库。
  还有几十步路的距离,就听到慌乱的吵闹,拔腿跑去,先映入眼帘的是超乎刚才的混乱,还有袅袅升起的黑烟及扑鼻的焦臭。
  人墙的另一头,就在铁卷门外一段距离,是两架撞在一起的战机。从现场状况来看,是后降落的那架没有掌握好速度,因此撞上前头正要转向的这架。
  受冲击而打横的扭曲机身占去四条跑道中的三条,导致降落程序受阻,追撞方的驾驶似乎还昏在驾驶舱内,几名弟兄带着工具和灭火器上前处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漏油的迹象,让一度担心引起爆炸的人们松了口气。
  “慢吞吞的干什么!小畜牲救出来了没?小子们还不快排除这堆废铁!指挥班别傻着快去引导降落、什么?被波及了所以跟着送医院了?整备六班去顶替!动起来动起来!”
  工头大声指挥,大家没人闲着,就连还有余力的动物佣兵也来帮忙。没多久,状况排除,一架又一架的战机又开始回到地面。
  “各位干得很好!不过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全部给我硬起来啊!”
  工头吶喊,全整备班弟兄高声回应。
  忙,但大家都没有一句怨言,即使偶尔吐出一两句咒骂,也不是出自真心。
  “少女兵器”和动物佣兵舍身在外与“原生种”对抗,为得就是保住这座基地、保住大家的归属,守住这让大家欢笑的大家庭。
  身为男人,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忙碌就认输呢?
  “二号至四号跑道的意外已排除,重新进入降落程序。”
  “一号机库已满,请将战机引导至二号机库。”
  “什么?摔机的在问有没保险理赔?那种事晚点再说啦!”
  “空中部队收容进度已达百分之八十八,进度良好。”
  “三号、四号机库已满,尚在移动的陆上部队请直接往五号机库移动。”
  “第二大道的!限速四十你们冲到一百二是想干嘛!”
  “请滞留在中央广场的单位立刻解散,避免影响后续部队的行进。”
  “陆上部队收容进度,百分之六十七。”
  “轻伤者请自行前往临时治疗所,包扎完毕若情况允许请协助重伤者治疗。”
  “医疗中心床位不够?把装病的碾出去啊!”
  指挥部,来自四面八方的报告声几乎淹没整个空间,整面墙的萤幕也即时播放各个定点的现场状况,以利指挥。
  不过,作为指挥官的青年却没把视线放在电视墙上,而是死盯着战略面板。撑着身体的双手抓在桌缘,捏得发出摩擦声响甚至两手十指都发白了也毫无自觉。
  画面上,是几乎占据全幅三分之一的红色,以及在其移动方向前端的蓝色光点,光芒闪动,表示正在交战中;在蓝色光点的前方稍远,则是三个逐渐接近的同色箭头。尽管在这桌面,代表我方的蓝之间的距离是如此接近,但如果换算成正常缩尺,那少说还要乘上数千倍。
  和距离同理,代表“原生种”的红,它们的数量是极端的压倒性。不如说,蓝色光点没在与其接触的瞬间消失殆尽,简直就是种奇迹。
  “太郎、彼德、拉比……”
  青年喃喃念着。从面板,这只能表示地形、敌我阵营的光学投影面板,是不可能看出现场的战况,更甭提现场的惨烈,最多就只能从通讯管制员的报告听到出击单位的状态。
  那一闪一闪的光辉,好比狂风中的生命之火,正是伙伴们舍命奋战的证据。
  不,不只是动物佣兵而已。青年很明白,总是认真负责、努力过头的那名少女,在这种状况,她毫无疑问就是绽放最为耀眼的光芒的存在。
  “贝蒂……”
  青年的语气多了一份情感,担忧、感动、害怕、欣慰……复杂的情绪充斥他的心头,致使他无法分出心力思考,甚至是关心基地的现状。
  “中央广场不能走就从旁边的待开发空地绕去机库,叫医疗中心自行评估伤者等级决定床位使用权,再次通知各单位务必听从指示避免再发生事故。”
  相较于埋首烦恼的青年,针对每位通讯管制员回报的状况作出应对、冷静下达指示的葛罗莉雅还更像是指挥官。
  “陆上支援部队的布署太慢了,特别是地雷队,叫牠们加快脚步;加强侦测基地周遭的地区,就算是最弱小的‘原生种’也不能放过;立刻解除基地武装的锁定,对空防卫炮塔全数启动,战术程序设定均为索敌模式。”
  除了出击单位的收容状况,当然也不能够忽视基地的防卫。
  虽说指派空中部队出发营救贝蒂小队,然而那绝望的数量差仍是无法改变,确信优势的“原生种”不可能会放弃追逐到口的猎物,到时别说营救失败,整座基地都将陷入危险。
  对此葛罗莉雅想到的办法便是威吓。
  营救任务自是优先,在那之后空中部队还有项任务,就是将“原生种”引诱到炮塔、地雷区及对空支援炮击部队等地,再不然还有基地本身的防御炮火,以猛烈的伏击吓阻侵攻的“原生种”,要它们知难而退。
  在指挥部成员们执行指令的空档,葛罗莉雅暂离指挥席,来到青年对面。
  “别摆出一副不争气的表情,性骚扰没担当废话连篇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葛罗莉雅……”
  青年有气无力的回应,让葛罗莉雅竖起眉头。
  “还没听懂吗?就算你再怎么没用,好歹也是这座基地的指挥官。居高位者没有与之相符的气度和自信,要怎么让追随者安心?”
  “可是我……”
  “没有可是。无论你怎么看扁自己,认清自己如同一只跳蚤的事实,但你也是立于这座基地之顶的跳蚤,请拿出该有的态度。不用担心,假设你自信过头到傲气凌人的地步,我会用杀虫剂和文件夹把你打回原形。”
  语气强劲得让人觉得这席话不像是说说而已,然而正是如此强烈的话语,才能将顾自陷入晦暗情绪的青年拉回现实。
  因为,葛罗莉雅不是对任何人都会说这么重的话的。
  “……呃哈哈,总觉得攻势一波比一波还强啊。”
  青年无端笑了起来,虽然还是没什么气力的笑声,不过至少,他松开死抓桌缘不放的手,紧锁的眉也舒缓开来。
  “总觉得,每次都要你的帮忙才能让我振作啊。谢谢你,葛罗莉雅。”
  “不用特别选在这种时候公开你深入骨髓的特殊性僻,被虐倾向性骚扰没担当废话连篇下流脑包变态妄想魔。”
  青年莞尔一笑,接着绕过桌子,来到葛罗莉雅刚才为止一直站着的位置,深深吸一口气。
  “菲妮、琉妮,密切注意贝蒂小队和支持部队,拜托你们了。”
  “好。”
  “交给我吧!”
  “朵露,通知全后勤组成员,采轮班制交替工作,避免有人过劳倒下;同时分派人手到住宅区的第一、第三活动中心协助整理,多弄个临时医院──别忘记先跟人家打声招呼。”
  “好~的喔。”
  “千语,请部队回报目前的收容状况,同时要求现场人员回传出击单位的伤势评估及人数,将其报告给医疗中心由他们判断,需要急救或伤势严重的再送过去,轻伤或纯粹需要静养的就送到活动中心。”
  “嗯。”
  “米可,麻烦餐厅外派人手去机库、中央广场和活动中心弄些好消化的料理,省得有人又累又饿到昏过去。”
  “OK唷!”
  “路歇姐,不要太激动,小心鱼尾纹越来越多。”
  “老娘长鱼尾纹是要你管啊!而且为什么只有我要加个‘姐’?我可是永远的十七岁啊!”
  朗声下达指令,还躲开飞上来的矿泉水瓶,青年稍微扭了扭脖子──没什么意义的动作,只是让自己稳定心情。
  然后,露出明朗的笑容。
  “大家,拜托你们了!”
  位在指挥塔地下最深处的研究室,罗伯特.霍金斯,即使地上忙得人仰马翻,他还是老样子地窝在浮空球椅,一手拿着自己调配的能量冻饮,另一手则在触控面板上滑动,大略看过之后就将所得资讯送去分析程序。
  态度随便而且处理得又很马虎。如果看在不了解罗伯特的人的眼底,或许都是这么想的吧。
  然而,若是葛罗莉雅看到这一幕,或许她会惊讶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原则,罗伯特当然也不例外,其中一条就是“不在工作时吃饭”。假设在分析资料或是设计装备到一半的时候闹肚子,那只会耽误整体进度,因此罗伯特是极力避免这种事发生。
  反之,当罗伯特违背这项原则时,表示他面临的就是值得他这么作的状况。
  当然为了避免跑厕所,面对这种不得不的时候,罗伯特总是以自创食品取代正规餐点。顺带一提这能量冻饮总共有六十六种口味,持续更新中。
  吸光铝箔袋中最后一点的果冻,罗伯特将其塞进浮空椅旁的洞口,经过内部器械分解及转化,成为浮空椅的动能。
  在罗伯特眼前的立体萤幕,画面所呈现的资料数值变动,是迄今为止波动最大的一次。
  源处是此刻正在与“原生种”大军奋战的贝蒂.布雷克。其反应、攻击准度以及能量的输出控制,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以往的水平。
  然而最让罗伯特在意的是,那曾与葛罗莉雅提过、埋藏在“少女兵器”体内的未知部件,可能性之箱。
  从眼前的数据可以看到,贝蒂的可能性之箱正以过去不曾有过的速度自我解析当中。如果以人类的角度来讲,就是陷入极限状态,使得潜能受到激发。
  ──或许这个贝蒂.布雷克能行!
  罗伯特不禁雀跃起来,双手就像是挣脱枷锁的猛兽,毫无停止迹象地在键盘上爆冲横行;萤幕上,计算出答案的分析程序给出一个又一个的视窗,同时和资料库中的资讯重迭比较,相符的部分就随它去、有所差异的部分就让系统自行计算解析并另行保存。
  看得叫人眼花撩乱,但在持续多年的研究即将有所突破的现在,罗伯特犹如吸食大麻烟似的徜徉在快感的浪潮之中,肌肉的疲劳、眼睛的不适,全都没能对他造成影响。
  ──只要了解原理和架构,分析调整之后就能套用在所有‘少女兵器’上,到时就能获得飞跃性的突破,就能和‘他’抗衡!
  往目标迈进一大步的成就及兴奋,使得罗伯特那万年颓废的面容显得神采奕奕。要是给斯图卡看到,或许她会尖叫着“罗伯特先生怎么可能这么有精神!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罗伯特先生您不能死呀!”之类失礼的句子吧。
  一想到“少女兵器”,罗伯特又想起另一件该作的事。
  “这里是罗伯特.霍金斯,帮我接葛罗莉雅。”
  “霍金斯……啊,霍金斯开发长吧?不好意思,请稍等。”
  一阵空白,期间听闻指挥部的嘈杂,想必地上现在十分混乱吧?没多久,葛罗莉雅的声音从扩声器传出:
  “什么事?霍金斯。”
  “有进展了,要你跑一趟。”
  “……我知道了。”
  有些迟疑的回应之后,葛罗莉雅切断通讯。罗伯特自知葛罗莉雅走不开现场,即使有那指挥官坐镇,不如说正是因为那指挥官的关系,才让葛罗莉雅更离不开指挥部吧。
  不过,就因为是葛罗莉雅,她一定能在离开之前下达最精准的指令,只要那总是感情用事的指挥官别出什么乱子,其他的就交给指挥部的成员应变了。
  “那么,就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罗伯特饶富兴味地舔了舔嘴唇,看着显示在主萤幕的视窗。
  那是系统分析出的,可能性之箱的真面目。
  “支援部队和贝蒂小队接触。现在银牙队长为首共十五个单位以箭型阵朝‘原生种’发动突击,顺利掩护贝蒂小队及成功干扰‘原生种’的行进。”
  “通知银牙,就这样绕去最近的对空支援小队。”
  “支援部队依作战计划分头行动,A队由银牙队长带领引诱空属‘原生种’往二号、四号对空支援小队定点前进;B队飞往反向,同样引诱空属‘原生种’朝一号、三号对空支援小队定点前进;C队朝陆属‘原生种’发动炮击,成功吸引注意,往地雷阵前进中;D队已折返,接应对象太郎、彼德、拉比……贝蒂.布雷克,全员平安。”
  “好极了!”
  青年大声喊道,指挥部更是响起一阵欢呼。
  “还早得很!直到回来前都不能放心,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唔,说得也是……多谢提醒啦,路歇姐。”
  “就说为什么只有对老娘要加个‘姐’字啊啊啊啊!”
  这次飞上来的是粉饼盒,不过还是没有打中青年。
  “莱诺,通知各对空支持小队做好准备,还有要福雷克牠们地雷种完就赶快回来。”
  “是──噗!种地雷……地雷用种的……噗哈哈哈哈。”
  “呃……戳中笑点?我说现在不是让你笑的时候啊。”
  “可是种地雷、噗哈,地雷怎么是用种的啦!哈哈哈哈。”
  “总之快通知啦,拜托了。”
  放弃和莱诺──中央区域的通讯管制员编号01──的对话,青年转向其他人:
  “大家的收容状况怎么样?”
  “空中部队已收容完毕,伤势较为严重者已全数送达医疗中心,轻伤及需要静养者也集中在活动中心了。”
  “陆上部队已收容完毕,目前在进行运送重伤者的程序,轻伤及需要静养者正往活动中心前进。”
  “看来还算顺利啊。对了,多拉队的安置如何?”
  “她们霸占指挥塔一楼的军官餐厅,要求米其林三星等级的料理。伙房表示无能为力,请指挥官指示。”
  “……祝武运昌隆。”
  “来自第一活动中心的讯息,依碧丝对法国面包配巧达浓汤的组合非常不满,要求改善。”
  “要她忍着点,不过我记得不是有餐包之类的?”
  “据说最后一个餐包给雷纳特战车长拿去。”
  “……跟她说我晚点带法国面包以外的面包过去。”
  “来自医疗中心的讯息,阿帕契一恢复意识就吵着要落叶烤番薯。请指挥官指示。”
  “在病房烤番薯吗!叫她住手!”
  “刚摔机的又在问保险理赔了,请指挥官指示。”
  “这事晚点再说!再说这是要我指示什么!”
  “指挥官的低劣个性是怎么养成的?请指挥官指示。”
  “这和现况无关吧!”
  “麻烦指挥官以后别在我的名字后加‘姐’字,请指挥官指示。”
  “这是不可能的。”
  “你就偏要跟老娘过不去就是了啊啊啊啊!”
  尽管形式不同,但指挥部的混乱依旧持续着。
  “我说,在刚才那种时间点,罗伯哥找葛罗莉雅作什么啊?雅惠,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开发长只说要找秘书小姐而已,并没说明原因。”
  “呃不,我是说你个人觉得怎么样。”
  “不知道。”
  “这个,不会有什么想法或是猜测之类的吗?”
  “毫无想法不是很普通的事情吗?”
  “我倒觉得会有所联想才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这、这是真的吗!那我觉得──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紧急事件!”
  全指挥部静默。
  “咦?大家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打扰你抱歉了,雅惠,好好工作吧。”
  “等、指挥官你那什么眼神!为什么一副我是怪人的眼神啊!我明明就是这座基地最正常的人!”
  “那~个唷,雅惠~”
  “朵露?怎么了?”
  “我是觉得喔~一直强调自己是正常人的人,不就间接说明自己不正常了吗~这样。”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在奇妙的单音高叫之后,雅惠彷佛失去气力似地往前倒下,整张脸贴着桌面,浑身散发出阴郁的气息。
  “CIC编号07,雅惠,沉默。”
  “沉默──噗哧!明明没上战场却沉默了哈哈、哈哈哈哈!”
  “千语,指挥部内的状况就不用报告了;还有莱诺,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
  青年叹了口气,不过话中没有任何怪罪之意,毕竟连他自己都稍微扬起了嘴角。
  指挥中心──顾名思义,这里是指挥所有行动的中央区块,同时也是基地中最重要的部门。上至战斗、下至补给,如果没有指挥中心从中协调,基地无可否认会陷入一团混乱当中。
  再者,假如我们将基地比喻为人体,那么指挥中心便非大脑莫属。直属于中枢神经系统的大脑,确保着人体各部位完善行使其职责;上述所要阐述的意思是,在指挥中心工作是不得有一丝怠慢,抑或抱持着轻浮的态度。在这里嘻笑玩耍不仅要不得,为此还触犯了军法的话,工作人员自己都难辞其咎。
  不过,那是军事基地的情况。
  青年之所以建立这座基地,目的并不是扬名立万,也不是赚取大笔财富,他所追求的,是一个任何人都能露出笑容、自在生活的地方。
  要说的话,就是类似“桃花源”或“乌托邦”之类的理想乡吧?
  极端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连青年自己也很清楚,但他更清楚的是,“没有作不到,只有要不要去作”这不变定理。
  在来到姆大陆的那一天,青年为葛罗莉雅及老乔尼所救,历经坠机事故但大难不死的他,接着袭来的便是生存的考验。
  由于并非正常管道登陆,为了不被驱逐出境,青年被藏匿在金牛族的据点──陶弥谷──之中,接受老乔尼的照顾,同时也吸收关于这座大陆的知识,并学习少许的生活必须技能。
  金牛族的大家,生活在这块“原生种”横行、不知何时会殒命的空中大陆,但牠们却彷佛不被这层阴影垄罩,每一天都充满欢笑。
  青年不解,为何活在这种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地方金牛族却还能笑颜度日。
  ──“笑是一天苦也是一天,与其哭丧着脸害怕什么时候会死,不如笑着迎接明天的太阳。”
  当时听到的这句话,青年直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或许正是因为身在这种环境,才会养育出这种乐观的天性吧?
  虽然辛苦,但是在陶弥谷生活的日子,青年却非常充实、快乐,从没有一天忘记过。
  更重要的是,学到在“外面”从没有过的生活态度。
  从领悟到金牛族的天性的那一刻起,青年眼中的世界就变了。
  不再过得战战兢兢疑神疑鬼,也不再成天锁着眉头苦着张脸,而是积极去作一切能作的事。
  ──如果说是因为那段日子而让我有了建立一座基地……第二座陶弥谷的想法,我完全没办法否认吧?
  青年浅笑着,环视指挥部一圈,笑容却有些阴霾。以一座不曾接受“外面”国家协助的基地来讲,这可说是相当气派的规模,设施完备人员充足,搞不好还能挤身排行榜前一百名。
  为了心目中的理想,是不能够舍弃武力的。青年很清楚,没有力量的人别说无法守护看重的事物,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不过,可以的话,青年还是希望这座基地的大家能够安心、愉快地在这块空中大陆生活,而不是成天和一堆机械器材为伍,就因为那些不怀好意的“原生种”。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青年才会与这些人相遇,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
  ──即使是应该提心吊胆的现在,大家却是笑着的,就和当时待在陶弥谷的我一样……这是不是在说,我已经成功了?
  “Kyan……”
  青年喃喃道出的,是已不在这座大陆上,亦师亦友的她。
  ──“我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过生活,所以我才建了这座基地呀。”
  记忆中,那晃着过肩的黑色秀发的同龄女性,笑着这么说道。青年相信她,也崇拜她,更因为她的成果而生出敬意。
  然而,她却在那一天晚上人间蒸发,留下被“原生种”包围攻击、熊熊燃烧的基地。
  ──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想?我不认为你那时说的话是谎言,所以……要是能再见,你应该……会为我高兴吧?
  突然间,刺耳的高音和鲜血般的红光将青年拉回眼前。
  “D队遇袭!阵型瓦解──已经被包围了!”
  “什、怎么可能!”
  青年连忙跑到战略面板桌旁,正如琉妮所言,代表D队的蓝色箭头已四散成数个小小光点,为数量不等的红色光点围绕。
  “资料比对……‘焰灵龙’十、‘冲撞鲸鱼’十四,还有‘监视者’八,敌单位数是D队的两倍以上。”
  菲妮的报告更是让青年浑身一冷。先不说数量,这批“原生种”的等级并非一般,光凭动物佣兵很难全身而退,更别说牠们还护送着伙伴。
  “明明就要回来了啊……悠大哥、凑!基地的炮塔打得到那边吗?”
  “没办法,射程不足。”
  “飞弹也打不过去。”
  “唔……对了,还有其他小队啊!A队、B队、C队,赶得过去吗!”
  “三支小队都在扫讨剩余‘原生种’,无法抽身。”
  “怎么会……”
  想得到的办法都不可能实行,青年顿感无力,两手撑在桌缘,彷佛不这么作他就会倒下去似的。
  蓝色光点迂回移动,被分散的单位都在极力闪避“原生种”的追击,然而成效不彰。不管是“冲撞鲸鱼”还是“监视者”,机动性都不算差,更别说有着远距攻击能力的“焰灵龙”,要想甩掉它们,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大家……贝蒂……”
  青年咬着下唇,眼中除了担忧,还有满溢而出的苦闷及不甘。
  为什么自己只能在这边看?为什么除了看什么都不能作?为什么就连拯救伙伴──救回重视的女孩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办不到?
  桌面显示,蓝色正逐渐被红色封闭在圆圈之中,千语报告着,青年却没在听,因为也没有必要听,战略面板已经显示一切。
  突然,一颗蓝色光点冲破红色圆圈,以面板也难以追上的显示速度,逐步破坏“原生种”的包围。
  青年不禁看傻眼。综观小队全员,能作到这点的屈指可数、不,一个也没有。
  除了她以外。
  “贝蒂?可是能源应该不够了才对……”
  “银牙回报,贝蒂强行征收二兔种动物佣兵的能源扩充槽III,同时下达D队即刻撤退的命令。”
  “什、别开玩笑!快接贝蒂!我要跟她说话!”
  “是──呜!这是……”
  千语发出吃痛的低鸣,同时战略面板所架构出的3D影像也出现不稳的摇晃。
  “不明的电波干扰垄罩全局!方圆五十、不!一百公里!”
  琉妮高声大喊。
  “全出击单位信号健在,但讯号不稳,无法通讯。”
  菲妮补充道。
  “居然……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原生种’里头应该没有会电波干扰的种类才对啊。”
  青年只觉一阵晕眩。在这个时候,持续显示着摇晃不稳的立体影像的面板上,D队的光点正逐渐远离红色,以及那孤立无援的蓝色光点。
  “不要……不要啊……”
  青年摇着头,就连嘴唇都在颤抖。
  “别走,银牙……你们别走……你们不能走!不能只留下贝蒂!那些‘原生种’会杀了她的!回去!快回去帮她啊!”
  青年对着光点吶喊着,当然银牙牠们不可能听到,移动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可恶!回去!我说回去啊!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给我回去啊啊啊啊!”
  不断吶喊,紧握着的拳重重搥了桌缘好几下,留下少许的血渍。
  然而,无论青年如何吶喊,他的声音,甚至是他的祈愿,都不可能传达过去。
  面板上,那一点的蓝,为赤红所淹没。
  “霍金斯!”
  “果然,还是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模式,‘他’也真是玩不腻。”
  “是让你悠闲说这种话的时候吗!这样一来──”
  “别喊,我听得很清楚,葛罗莉雅。”
  罗伯特倒进椅背,道:
  “‘筛选’,轮到这里了啊。”
  毫无前兆,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发展。
  青年单膝跪在地上,如果不是手及时抓住桌缘,整个人都趴下去也不奇怪。
  沙沙沙……
  一手挂在桌子,另一手则按着脑袋──是头痛,痛得叫人难受,连带白噪音似的耳鸣,以致青年表情扭曲,甚至站都站不稳。
  沙沙……沙沙沙……
  头痛得青年几乎睁不开眼,耳鸣吵得他无法集中精神,就连扭个脖子这稀松平常的动作也是难度倍增。
  勉强站了起来,放眼一看,青年才发现不只他有这突发症状,全指挥部的人都因为这莫名头疼而哀叫着,甚至还有人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是……怎么回、事……唔!”
  突来的刺痛,彷佛是在脑袋上开了个孔,接着拿汤匙又挖又刨似的,痛得叫人发疯、逼人发狂。
  沙沙……沙……
  眼角余光看到,千语座位的萤幕,上方的“贝蒂.布雷克”字样,消失了。
  不是“失去信号”,而是“从栏位消失”。
  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存在。
  ──贝蒂……唔唔!
  一阵剧痛,惊觉脑中的记忆正逐渐消失。更加准确的说法是,有关贝蒂的记忆都在消失。
  沙沙……沙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一句话,不如说在头痛欲裂的现在,青年对自己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觉得不可思议。
  青年尝试整理现在的状况。
  不明的电波干扰、毫无前因可循的头痛、记忆的流失。这一切都是前所未闻,看没看过、听也没听过,更别说应对方法。
  忽地腿软,青年反应不及,整个人跪倒在地面。
  ──不行,完全没有头绪。
  奋力往地板揍了一拳。懊悔和刺痛同步,蚕食着青年的理性和耐性。
  ──连络……基地的大家,不行,现在通讯被阻,而且这种状况……连指挥部都这样,大家应该也一样。
  或许从外观不容易看出来,实际上指挥塔配有的防御机制可说是全基地最完善的。
  对付有形体的来犯者,有炮塔、紧急弹射台和足以覆盖整座指挥塔的电磁謢罩;即便是不可视的攻击,像是电波或辐射,指挥塔都有远胜他种设施的防御性及耐久力。
  现下,青年认定头痛是电波干扰的副作用。就连指挥部都无法抵御的电波攻击,其他地方更不用说,因此推测基地现在陷入完全的瘫痪。
  沙沙……沙沙沙……沙……
  青年摇摇晃晃地走去指挥席。
  “炮塔……保持索敌模式,电磁謢罩……设定在……橘色状况。”
  透过麦克风,虚弱但确实的指令,传入武器管制组的耳里。
  “维持出击单、单位的通讯……随时准备接收讯息……”
  讲完,使力往桌面一推,青年跌跌撞撞地迈着步伐。看去战略面板,图像的晃动更加剧烈,不知是自己的关系,还是电波干扰所致。
  沙沙沙沙……沙沙……沙……
  ──葛罗莉雅的话……说不定知道什么……
  牙一咬,青年冲去门边,不等它滑开就往旁推走,踏入走廊。
  以为来到更内部的地方状况能稍微好转,却不见效果。更甚至,因为精神上的松懈,头痛对身体的影响更为显着。
  一个踉跄,青年毫无防备地摔下。这一撞,似乎咬破嘴唇,口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青年弯起双腿、往手掌施力,却没能顺利站起,只能在地上不断重复弓身、摊倒、弓身、再次摊倒的循环。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同一时刻,记忆,犹如风中的沙堡,逐渐溃散。
  那一天,首次遇见贝蒂的事情──
  那一天,在收容设施与贝蒂再会的事情──
  那一天,专心看报告而惹贝蒂生气的事情──
  那一天,贝蒂逞强而被击落,在医院哭泣的事情──
  那一天,撞见贝蒂在晒棉被,不明就里被打昏的事情──
  那一天,在训练场听见贝蒂边喊着“断空剑”边自主练习的事情──
  许许多多的那一天,都在崩毁、消散。
  甚至,在飘着白雪的那一晚,贝蒂那灿烂、幸福却带着些许寂寞的笑容。
  画面的龟裂,犹如牵牛花的爬藤,逐渐增加。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消失,我是……我是──”
  耳畔,似乎还能听到玻璃碎裂班的清脆声响。
  “我是──不会放弃的!如果要逼我忘记,我就无论如何都记住给你看!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贝蒂.布雷克!”
  蹲伏着,嘶吼着。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眼前,黑色的鞋尖。青年仰起头,看见的是胸口略微起伏的葛罗莉雅,显然她是一路跑过来的。
  青年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上半身就抓住葛罗莉雅的双臂──此举令白发少女发出几不可闻的吃痛声,然而青年却丝毫没注意到。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吧!”
  面对急切的青年,葛罗莉雅只是垂着脸,紧抿着唇。
  “这表情……你知道吧!为什么不说话?说啊!”
  终于,葛罗莉雅抬起脸。
  镜片后的澄澈眼瞳,闪着水光。
  错愕的冲击,令青年不自觉地松开双手。这才看到少女的双臂上,那明显的红色抓痕。
  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葛罗莉雅,我、我不是故意──”
  青年的话还没说完,葛罗莉雅开口:
  “我……不行,我……我不能说。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会查觉到……就会……被‘他’发现……”
  避开青年的视线,矮小的身躯颤抖着,连话声都没有以往的威慑。
  现在的她,就只是一个无助的少女。
  “查觉……什么?说的被发现是……”
  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语,青年只能傻傻地重复听到的单词。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你……不,你们……”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不断在耳边环绕的,犹如收讯不良的收音机发出的白噪音,更大了。
  “这就是‘你们’的现实……你们──你什么都作不到啊!”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冲刷,抹去,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