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占地宽广的大厅。
墙壁与天花板摆满了无数的机械仪器,地板上散布着错综复杂的大小管线。冷色系的漆料被白色灯光照亮,更加深无机质世界的印象。
机械是内脏,管线是血管。这个空间彷佛是一头机械怪物的体内。
在这冷漠怪物的体内,一名少女端坐着。
少女闭着双眼,就像是因魔咒陷入永眠的欧罗菈公主。
“……实验即将开始。”
毫无起伏的句子,透过广播在墙壁与天花板间回荡。
少女缓缓睁开双眼,湖泊蓝的眸子平静无波,却映不出人类的情感。
不,情感是存在的,细微得难以窥见的失望。或许少女期盼会像童话故事一样被王子唤醒吧?结果却是一句冰冷的话语,让她体验到现实的残酷。
“再确认程序,系统进入最后调整,能源输出正常,程序无异常……”
平板的确认,就像是机械,出自墙壁另一端那与少女毫无瓜葛的银发少女的口中,但她的容貌却总让少女想起那段短暂的快乐时光。
“确认脑波的轻微变化,判定对实验造成影响,开始时间往后推迟一百八十秒。”
不小心被感情左右了。少女暗暗反省自己的不成熟,将那些回忆沉入心灵之海。
“跳过。”
命令的口气。以往只要这么说话,那些银发少女绝不敢怠慢,然而这次在得到回答前却有着五秒钟的空白。
“您确定吗?”
而且也不是少女想听的答案。
“直接开始──不能让父亲大人久等。”
少女说到关键词时还特别加重声音。这一次的答案来得相当快,而且也让她满意。
“倒数五秒前。五、”
父亲大人,那是支持少女至今,甚至能让她面对现在处境的心灵支柱。
“四、”
然而,说也奇怪。
“三、”
此时此刻,少女脑中想到的却不是她最重要的父亲大人。
“二、”
而是那些有着鲜明个性且开朗活泼,将初次见面的自己当作朋友接纳的同龄层少女们。
“一。”
还有那位与众不同的温柔青年。
“实验开始。”
“这还真是惨不忍睹啊。”
感叹,出自一名身型挺拔的男子口中。头上的牛仔帽是他的正字标记,背后的卡车是他的吃饭工具,宽厚胸膛中包含商者的诚信与不输冒险者的勇气。
杰洛.乔斯达,是这名运输商人的名字,更是业界中失误率零的佼佼者。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基地,和指挥官也算有些交情,即便这次骚乱令工会不惜推掉来自四面八方如雪片般飞来的委托,宁可承受庞大损失也要保全员工生命,杰洛仍执意接下这份订单。
顺从引导安置车辆之后,杰洛一如往常地走出停车场,然而路上所见和记忆中的景象却大相径庭。整齐的行道树和铺着平整地砖的走道,中庭喷水池和五颜六色的花圃,传统风味浓厚的独立食堂还有凉亭下的泡茶套组及数套棋盘等等,全都只能在脑海回味,眼前除了战后的狼藉,什么也没有。
仰头,基地心脏的指挥塔被打出一个大洞,现在暂时挂上大块防水布应急;建筑表面到处爬满令人胆颤心惊的裂缝,露出内部的钢筋与管线。在基座附近,来不及扫除的建材碎块和机械残骸还堆在那,不难想象数小时前的战况有多激烈。
杰洛不禁停下脚步,拉低帽沿,暗暗吞下这份沉重。
“乔斯达先生?”
语带不确定的呼喊。杰洛闻声回头,和眼中透出疑惑的少女对上视线,只见她表情一明朗接着就跑了起来,来到杰洛身前就是九十度鞠躬。
“真的很谢谢您!明明是这么危险的时期,您仍然接受我们这不合理的要求……真的、非常非常谢谢您!”
“太夸张了,斯图卡。作为一名运输商人,与委托者维系彼此良好关系也是重要的一环啊。总之先起来吧。”
“可是、可是……我们现在可能付不出请乔斯达先生过来的费用……”
“说这什么话?我们都是在姆大陆讨生活的一份子,在这时候当然是共体时艰,日后再补就行了。”
“但是这样对乔斯达先生太不好意思了!身为女仆,斯图卡一定要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应对才能不负指挥官主人的期望……呜……”
“怎么了?突然深吸一口气──等、等等!怎么突然解开领结?脱围裙干嘛啊!”
“虽然斯图卡没有芸小姐那样的好身材……但为了作一个成功的女仆,斯图卡会努力的……呜呜。”
“先不说作为女仆成不成功作为女性已经大NG了!而且边哭边脱衣服是在演哪出?这样搞得我很像恶员外啊!”
“是……说得也是,即使有千百个不愿意,但为了让拯救基地的大恩人开心……斯图卡会努力露出笑容尽、尽力服侍的……呜、嘿嘿。”
“笑中带泪看了更让人心痛啊!不用这种努力也无所谓!总之快把衣服穿好!”
“可、可是……”
“啊啊好啦我知道了!这次算无偿出勤,不收费!算我求你了斯图卡行行好快把衣服穿上啊!”
“如果这是乔斯达先生的要求……”
“为什么要不情不愿的穿回去……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搞错女仆这个职业的含意了?”
“不,这都是从罗伯特先生的藏书中得来的知识,而且对于乔斯达先生的指示,斯图卡也心里有底了。”
“虽然觉得不太妙但我还是问一下,你预料我打算作什么?”
“乔斯达先生虽然现在很绅士地要斯图卡穿回衣服,事实上是打算在这之后带斯图卡到车上接着拉起窗帘隔绝外界然后──”
“停,可以了,谢谢你。看来在顾及商誉前我势必得考虑未来接单是否要对委托内容照单全收。”
“还有根据书上写的,乔斯达先生是偏好亲自帮女性宽衣解带的类型。”
“请别因为没来由的根据臆测他人的癖好。”
“乔斯达先生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就叫作口不对心?”
“……我突然好累。”
“想必是长途行车累积的疲劳,在满足乔斯达先生的心愿之前,请先随斯图卡到餐厅休息一段时间吧。”
“请别擅自认定他人的心愿。”
“可是照实说是兽欲会诋毁乔斯达先生的人格……”
“我真想知道老弟是怎么和你相处的……”
“咦、咦!怎、怎么在这时提到指挥官主人?这个……就、就温柔地对待斯图卡,总是对斯图卡微笑……啊,当然指挥官主人是一视同仁的,不是只对斯图卡偏心喔!但是……只要看到指挥官主人的笑容,斯图卡就……耶嘿嘿嘿嘿。”
斯图卡忽然双颊驼红,一副幸福样地捧着脸蛋傻笑,因而没再道出那些教人汗颜的话语,这倒让杰洛松了口气。
比起和工会长官的行前讨论或过来路上不知何时会卷入战斗而造成的心理压力,斯图卡这扯到女仆之道就不听人说话的个性更让杰洛身心俱疲。
“喔,这不是杰洛.乔斯达吗?来得真快,不愧是你啊!”
也因此,这道从背后传来的青涩嗓音在杰洛听来竟如教堂的钟声般让他有获得救赎之感。
“指挥官主人!”
“好久不见,看你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比什么都好啊。”
斯图卡惊叫出声的同时,杰洛已转向走过来的青年,迎上前顺势握住他伸来的手。
“怎么突然戴起手套?”
“啊,没有啦,就有点……算是遮掩用的,啊哈哈。”
“我了解了。话说回来,老弟的手腕果真不凡──喔,应该是葛罗莉雅吧?你可能不知道,关于你们遇上的那片乌云,它可是天灾般的存在啊!有它出现的地方就有‘原生种’和量产GA,已经不知道几座基地毁在它底下了。”
“这么严重……果然,大家都很厉害啊。”
“说什么?这是指挥官领导有方啊。”
杰洛冲着青年笑道,让青年有些难为情地回以微笑。
在两人交换字句的时候,一旁的斯图卡不知怎地表露出无所适从的模样。
“突然怎么了?斯图卡。而且你刚才的反应,难不成老弟发生过什么吗?”
“那个……其实……”
斯图卡支支吾吾,视线在杰洛和青年间飘来飘去。
“没关系啊,斯图卡,告诉杰洛也不会怎样的。”
“是……其实在不久前的战斗,指挥部遭到直接攻击,包含指挥官主人在内的指挥部成员多数负伤,其中以指挥官主人的伤最为严重……”
“有这种事!”
杰洛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惊愕,这让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
“唉、唉呀,其实也还好,有治疗就没什么,毕竟是以医疗设施为重点发展项目的啊,这座基地。”
“话是不错……”
“请问是打算聊到什么时候?指挥官。”
忽然插进一道语带轻蔑、口气透出明显不耐的声音。杰洛、青年和斯图卡闻声回头,在道路转折处的葛罗莉雅推了推眼镜,轻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道:
“刚过中午不久,即使那边那浑身铜臭味的游民只要钞票就能过活,作为基本礼仪还是得赏他一餐省得落人闲话。‘Ju87G’斯图卡,交给你带路。”
“是、是!葛罗莉雅小姐!”
“等等,葛罗莉雅,那我要作什么?”
“……暂时跟我来。”
目送掉头离去的葛罗莉雅和草率道别就连忙跟上去的青年,杰洛抬手摩娑没半根胡渣的下巴,露出古怪的表情。
“请问怎么了吗?乔斯达先生。”
“不……没事,是我太敏感吧?”
含糊回应斯图卡的句子,杰洛赶上少女的步伐与她并肩,取出电子记事本向她核对清单,让前去临时搭建的野营帐篷的路途上不至于太过空泛。
或是纯粹担心斯图卡又开始明显走偏的女仆之道的话题因此先下手为强封住她的话柄。
“现在开始本次的战后检讨。”
地点在简报室,站在前方说话的依然是葛罗莉雅。除了招待杰洛的斯图卡与负伤的凯特之外,基地的“少女兵器”齐聚一堂,和肩负小队长职位的动物佣兵及基地内各部门代表并排就座。经历一场恶战,他们、她们或是牠们脸上虽然带有明显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对来犯者的怒气与痛恶,哪怕是得以喘息的现在都想着要讨回一城而蓄势待发。
然而此刻,不分人类、“少女兵器”或动物佣兵,在这犹如流淌地底的滚烫岩浆一般的沸腾情绪之中,又不约而同带着敬畏及恐惧,并非因为不知身在何处的敌方,而是就坐在同一空间第一排座位的那名少女。
黑蒂丝。即使现在的她是以援军身分出现在此,但却不能保证她何时会将战矛指向己方,过去的交手与数小时前展现的力量更彰显她是个强大的威胁。此刻就好比有把刀刃架在脖子上似的,教人如坐针毡。
灯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映照在投影萤幕上的黑色天空及闭着眼的少女。
“本次作战观测到的异常现象,推测是疑似‘少女兵器’的不明个体所引发,日后以‘夜祸’称呼之;另从‘原生种’及量产型‘少女兵器’出现的时间点和铜臭游民带来的情报判断,‘夜祸’是吸引两者的主因,理由不明。”
彷佛完全没感觉到弥漫在简报室内的气氛,葛罗莉雅简单起个头便开始说明现况,流畅无碍且言简意赅,同时也将来自各单位的资讯统整后的结果一并报告出来,更针对如何度过现下这不利的情形与恢复基地功能等各个方面,订出整套的完善计画与数个应对措施。
葛罗莉雅的本事,就是黑蒂丝也不禁在心底升起感佩之意。
话声终了。开启照明、阖起简报夹,葛罗莉雅为这次检讨会画下句点:
“战后检讨到此结束,感谢各位的参与,请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切忌鲁莽行事或高估自己的能耐,解散。”
轻微的吐气声从各处传来,接着是椅脚磨擦地面的嘎嘎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整场检讨会下来没一刻不坐立难安,终于捱到这个时候,想必是恨不得早一秒离开简报室吧?
相比赶忙离开的基地组员,黑蒂丝倒是没要离开的意思似的坐在原位。鲜明感受到多数的敌意与惧意,深深理解自己是不被欢迎的不速之客,因此黑蒂丝决定最后离席,省得增添无谓的不安。
然在这片排拒之意里头,却有名少女丝毫未沾染到这冷漠的情绪,跳呀跳地来到黑蒂丝面前。
“嗨咪!黑蒂丝。”
是蜜朗琪。脸上贴着OK绷,手上腿上也有几处缠着绷带,但这完全无损她的元气,朝黑蒂丝露出灿烂的笑容。
瞬间,时间彷佛冻结了。人类、动物佣兵或“少女兵器”,不是停下脚步就是变了脸色,甚至还有的吓到瞪圆眼睛张着嘴巴。
“……”
黑蒂丝将视线移向蜜朗琪,看着那如孩童般天真的诚挚笑脸,依然不为所动。
“咪~黑蒂丝是兔子先生们的长官对吧?因为之前对立过的关系,蜜朗琪以为兔子先生都是坏人,所以黑蒂丝一定也不是好人的咪。可是刚才蜜朗琪和大家却被兔子先生救了咪!当下大家都好凶好坏,但兔子先生没被吓跑还是继续帮助大家呢咪!蜜朗琪就想绝对是黑蒂丝要兔子先生来救大家的~咪嘿嘿,谢谢黑蒂丝咪。”
蜜朗琪说话的同时表情也在变化,从落寞到讶异、惊喜接着开心,红润的脸蛋就像是熟成的苹果,再加上不做作的话语和纯真的笑靥,模样十分讨人怜爱,让人禁不住想摸摸她的头。
不过黑蒂丝只是淡然地转过头,简短回应一句:
“不必道谢。”
之后没再理会蜜朗琪,阖眼顾自陷入思考。至此,大家就像是放下心底大石地松了口气。在他们眼中,黑蒂丝的危险性不亚于“夜祸”,完全就是个移动灾难,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蜜朗琪突来的搭话扰了心情,给这残破的基地补上最后一枪。
但这口气舒出来还没一秒,却听到猫耳少女不甚满意的低鸣。
“咪呜,就算黑蒂丝这么说,蜜朗琪还是要道谢呀咪。这样好了,黑蒂丝有没有想做的事呢?蜜朗琪可以帮忙唷咪。蜜朗琪不只可爱,也很厉害喔咪!就连保护基地这种大任务,指挥官都能放心交给蜜朗琪呢咪。”
蜜朗琪没有被黑蒂丝的态度给击退,反而积极起来。这让外野众再次提心吊胆,有些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似乎是起了兴趣,又或是别种原因。黑蒂丝缓缓睁开眼,从头到脚扫视蜜朗琪一次。期间只有蜜朗琪一副无压力的模样,其他基地成员全随着秒针的动作而脸色渐白。
“你不行。”
黑蒂丝断言,这让蜜朗琪的脸颊像气球似的鼓起,看又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第三者插进了话题。
“好啰好啰,蜜朗琪,你感谢的心意相信黑蒂丝也知道了,不用非要人家接受你的付出不可喔。”
──救世主出现啦!
外野,同一时间高举双手或两手合十或五体投地,宛如度过世界末日似地无声欢呼。
“咪咪咪!可是芸──”
“好啦好啦,蜜朗琪乖,听我的,好吗?”
原本还想坚持的蜜朗琪,在芸的规劝下决定退一步。
“那这样吧咪!蜜朗琪帮芸完成一件事,那芸就代替蜜朗琪帮黑蒂丝,这样好不好呀咪?”
“嗯~这我当然是没问题啰。”
“欢呼咪!”
“呵呵,没人欢呼时是这样说的吧?好了好了,阿帕契、依碧丝和薛曼都在门口等你呢,别让她们等太久唷。”
“咪咪咪!蜜朗琪都没发现呀咪!谢谢,那就拜托芸啰咪!”
“好,放心交给我吧。”
得到芸的允诺,蜜朗琪笑了开来。再一次向黑蒂丝鞠躬道谢,之后跑去三名少女身边。
“怎么样?蜜朗琪,她会喜欢烤番薯吗?如果阿帕契给她烤番薯可以当朋友吗?”
“说什么傻话?还有蜜朗琪你太不谨慎了!就算她救了你,但她可是一度和我们敌对的GA,要是她趁我们不注意往我们背后打怎么办!”
“居、居然敢跟那么可、可怕的人说话……好勇敢,我连跟秘书说话都……啊、啊呜!”
少女们迫不及待就在门口交谈,这不恰当的行为让葛罗莉雅朝她们瞄了一眼。
“总、总之先走吧?在这边聊天不太好、一定不好!快走吧!”
“咪呜?薛曼怎么浑身冒汗呀咪?”
“哪、哪哪哪有!一定定一定是错觉啦啦啦啦!”
“就连说话都跳来跳去的,好像之前的洛克……喔,薛曼现在很紧张?”
“紧、紧紧紧张什么的完全没这回事啦哈哈哈哈!”
“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等、不要拉我薛曼!你的力呀啊啊啊啊!”
听着逐渐远去的哀鸣,芸不禁对三名少女感到同情;而造成这番结果的葛罗莉雅仍一派冷静,丝毫没有身为真凶的自觉。
很快地,大家都离开了。除了黑蒂丝、芸和葛罗莉雅。
以及铃世。
黑蒂丝必须承认,这名和服少女是她最在意的对象。直至现在,唯独铃世,黑蒂丝读不出她的情绪。如果将刚才的排拒意识比喻成浪,铃世的氛围就好比止水,沉得出奇、静得无从判读。
芸发出“咳嗯”的声音,清了清嗓子。
“和‘夜祸’的战斗,多亏你基地才得救。不敢说代表大家,但作为基地的一员,我很谢谢你,黑蒂丝。”
话才说完,芸想起什么似地立刻补充:“啊,别说什么‘不必道谢’这类不解风情的话,我谢的只有你的行动,而不是你个人。”
黑蒂丝抬眼,见芸那双温和的红褐色瞳孔此刻就如石榴石一般不带一丝温度,和方才对待蜜朗琪时判若两人。
“‘超重列车炮.古斯塔夫’多拉,可别说你已经忘了。”
说出名字的同时,那独自站在染血土丘的摇曳身影彷佛重现眼前。
眼睁睁看着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殒命,那极端的苦痛与深沉的无力将不断折磨蚕食幸存者的心灵,终将崩溃。若非那群违背命令也要追随多拉的动物佣兵及时赶到,说不定多拉就不会老实接受救助而选择一死了吧?
芸可以理解多拉的绝望。在过去,要不是青年希望芸能共同走出阴霾于是邀请她加入基地,而让芸独自背负那不该由任何人承担的责任直接回去管理机构,她恐怕早已被罪恶感击垮,失去作为“少女兵器”的价值。
“就算当时你预见量产型GA的失控也不能改变你严重伤害她的事实,因你而死的动物佣兵更不可能回来!”
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就像是要将掌心掐出血似地握紧拳头。
芸不认同黑蒂丝的作为。即使现在知道黑蒂丝与多拉交战的原因,更透过所能掌握的情资得知她在动乱爆发前到处伏击以量产型“少女兵器”为主要成员的队伍全是为了引导至现在这勉强称得上均衡的局势。正多亏黑蒂丝在暗处的活跃,姆大陆上的人类势力才不至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就现在来看,黑蒂丝的行动是正确的,但这不代表能无视那些因她而消逝的生命。面对不分青红皂白袭来的骷髅兔,连被攻击的理由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沙场,更加讽刺的是得知真相的现下,这要那些奋战至死的英灵们怎么瞑目?
正面如篝火般熊熊燃烧的愤怒,黑蒂丝静默不语。直指目标而让双手沾满血腥的“少女兵器”指挥官,既不驳斥芸的指控,也不为自己的罪状辩解,只是靠进椅背,缓慢地闭上双眼。
是在省思,还是默哀,又或是祷告,只有黑蒂丝自己知道。良久,那双紫藤色的眸子再次与少女们的视线交会,水润唇瓣轻启:
“我一向以结果为目标。”
“你──!”
黑蒂丝的语气一如往常的沉稳,更显出她的冷澈,甚至到了无情的地步。芸不禁激动起来,然化作言语的情绪却止于喉头。
黑蒂丝的瞳透出坚定的意志。从那之中看不出博取他人信任或奢求他人协助的想法,只有誓将达成的目地与独自背负一切的觉悟。如同走在荆棘之道的孤高王者,即使身上布满血痕依旧凛然潇洒,教人不得不慑服在其脚下。
沉着、同时充满绝对威严与自信的气场,来自于黑蒂丝,一位外表看上去和芸等“少女兵器”没有太大差异,但内在却有根本差异的“少女兵器”。
霸王。芸、葛罗莉雅和铃世心底都浮现同样的感想。
──比不过她。不管是武力,还是觉悟……
芸垂下脸,体认到彼此差距的她顿时安静下来,看在外人眼里或许与认输无异。
“这样……是不对的。”
芸发出虚弱的嗫嚅,尽管被黑蒂丝的气势压倒,她仍未放弃自己的信念。
“我们活在现在,不是未来……我也不懂该怎么表达……但是!”
抬起低垂的脸,芸夸张地甩动头发,闹脾气似地大喊:
“为了未来舍弃现在根本不能算是活着!只是被过度美化的向往给蒙蔽双眼的自我欺骗啊!”
“──!”
黑蒂丝露出明显惊讶的表情。
瞬间停止呼吸,眼睛也睁得好大,像是头一次看见某个无法以常理判断的东西一样惊讶,就这么呆然凝视着芸,迟了半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狼狈地缓缓闭上眼睛。
沉默半晌,黑蒂丝从会议椅站起。她这个举动让芸稍微退后几步。
“……我算是知道他要我来的理由了。”
不自觉地,脑海浮现那戴着精致细框眼镜、看似稚嫩却严肃稳重的青年的端正脸庞。
“咦?‘他’是指──”
“补给完成了。”
打断芸的疑问的是葛罗莉雅。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站到芸和黑蒂丝之间,因为身高的关系,她略微昂起下巴与黑蒂丝四目交接,继续说道:
“另外,我方先前在野地寻获的装备,经对照确定是贵部队的持有物,已全数集中在二号机库,请前往确认。”
“等、等一下,葛罗莉雅,你现在是要送走黑蒂丝的意思吗?”
“我们没有留下她的理由。再者,就算我没提出,她也打算离开了。”
这么说来,黑蒂丝之所以会在葛罗莉雅说话的前一刻起身,应该就是收到部下的通讯的关系吧。芸后知后觉地低声惊呼。
“什么都没解释,就这么离开吗?”
空洞的声音,来自坐在后方的铃世。
“量产型‘少女兵器’失控的原因,还有‘夜祸’的来路……黑蒂丝阁下知道的吧?”
“……”
“这是默认吗?黑蒂丝阁下。”
“……放弃深究,否则你会付出代价。”
“怎么可能办得到!”
铃世的双眼在一瞬间瞪大,两手重重打在桌上,就像是从座位弹起来似地站起身。
“基地──我们的家被破坏了啊!伙伴们都受了伤,指挥官也差点就……我不要继续一无所知!我想知道真相!”
“冷静下来,铃世。现在──”
“要怎么冷静!芸阁下也不会甘愿吧?不去思考,像个除了打退敌人什么都不知道的兵器──这样就算活下来也没有意义!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铃世激愤地吼着,和平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在他人看来,铃世的情绪来得莫名,但实则不然。
铃世只是忽视了而已。为了不让重视的人感到负担,决定转移视线,将这些默默藏在心底。
铃世没一刻忘记,那天在树下相拥感受到的体温及在她面前流下的泪水,又或是那天在医务室轻抚她的后脑的动作和安慰她的温和语气。没错,铃世一直努力着,为了这般对待自己的青年,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真心,全心全力、近乎盲目地支持着他。
然而,要是青年知道这一切,只会自责给铃世造成这么大的压力吧?但铃世并没想过这点,她自始至终都以成为青年的力量为目标而努力。只是这次触及她的底线──即攸关青年的安危──让她无法遏抑地爆发出来。
“铃世……”
芸哑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她没法反驳铃世──因为芸也有同样的想法。
迄今为止,她们战斗的理由无非就是保命、保住基地、保护伙伴及指挥官,但这些就是全部了吗?不断战斗下去,最后又能看到什么?
“少女兵器”。被如此称呼的少女们,难道一生都得在这条无止尽的杀伐之路上前进,而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吗?芸并非没思考过,但此时她又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你还不行。心态和力量仍远不成熟的你,只会步上落选者的后尘。”
黑蒂丝无情的评判,反而让铃世露出更加坚毅的神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
“为何?”
黑蒂丝微微瞇起眼睛,以枪一般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铃世;而铃世也毫不畏惧地回瞪,那是好比刀刃的锋利视线。
“因为我活着。”
活着,所以探求、思考,进而蜕变。
如果放弃求知,意为在人生路上止步,那和死亡有何区别?
“哼……”
三双眼,不约而同地捕捉到黑蒂丝的唇角略微扬起的瞬间。在铃世和芸因此发怔、葛罗莉雅也少见地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的时候,黑蒂丝别开脸,看似定焦在卤素灯管的眼却犹如望向远方,眸中闪过略微不透明的色彩,以淡淡的语气说道:
“在层层相迭的剧本章节筛选唯一真实,撰写人从不留恋抹去的词句或撕去的书页……忘却初衷,愚昧孤行终将导致荒凉瘠土。”
轻得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道出的词句却只能用语焉不详形容。在少女们面前,黑蒂丝慢慢阖上眼,再次睁开时已恢复成以往那冷静透彻的目光,方才流露出的情感彷佛是骗人的。
走过芸及葛罗莉雅身旁、和铃世错肩,黑蒂丝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没有谁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