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又作了个梦。
  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所谓的梦,是生命体共有、不完全且特殊的现象。可是,作为非一般的生命体的自己也能作梦吗?这项疑问其实有些可笑,因为不就梦到了吗?
  那是在某个团体,与各式各样的人们一起工作的梦。没错,是之前的梦,不过这次更加真实而且明确,就如同亲身经历。
  在父母的推荐下加入研究共同目标的团体的自己,认识两名青年。
  莱契巴尔德.劾.奇珂可兹。
  赫帝兹.昂德沃利。
  大概是年纪相近的关系吧?研究以外的时间也常走在一起,彼此的感情十分要好,但也不会深入了解彼此,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在大人眼底似乎很要不得,不过母亲看得倒是挺开心的。
  每天都过得充实且愉快,更不用说达成目标的那一天,甚至举行盛大的嘉年华会……奇怪?有这么多人吗?除了生活及作研究的设施之外还有其他城镇?算了,这不是重点。
  在当晚,赫帝兹向自己提出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很挣扎,如果要在喜欢与讨厌中作选择,自己无庸置疑是喜欢赫帝兹的,但也同样喜欢莱契巴尔德,这么说或许对这二人有些失礼,但自己对待他们的感情是同等的。
  在那之后,彼此的距离没有因此缩减,但也没有远离。赫帝兹分得清工作与私人场合,自己也是,莱契巴尔德或许感受到违和,但他不是会追究这种事的人。
  还是觉得该说清楚。下定决心,约在赫帝兹的研究室见面。
  正要开口时,突然天摇地动,彷佛有只手从地板、地基甚至是更底下的位置把整栋建筑物托起,剧烈的压迫让两人站不住脚,气压的急遽变化更教身体承受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归于平静。在一片狼藉的研究室中,两人缓缓起身,从徒剩框架的窗户往外看,有不少建筑倒塌,树木也歪得横七竖八,远处的城镇也闹哄哄的。
  先了解状况,私事晚点再说。取得共识,两人搀扶彼此移动。弯过一个转角,看到着急跑来的莱契巴尔德,他身上也挂了些彩,但看是没大问题。
  赫帝兹加快脚步,看到朋友平安,果然也很高兴吧?不过似乎也因为这个缘故,他漏听某个细不可闻的声音。
  那是仿佛石块迸裂般的细微声响。
  突然间,天花板塌了下来。
  赫帝兹率先作出反应,扛起自己意图冲刺,但他似乎扭伤脚了,结果是双双往前扑倒。
  莱契巴尔德奋力伸出手,难得惊慌失措地吶喊着自己和赫帝兹的名字。
  梦就到此为止。
  睁开眼时,依然身在这枯燥的房间之中。
  花费约略几秒钟的时间,让精神状态达到完全的清醒。少女往掌底施力,将身子推离座椅,站了起来。
  感觉没什么不同。狐疑地盯着双手,翻动几下,接着视线来到双腿,见外表没有变化。渐渐地感到失落,唇角勾出自嘲的弧度。
  “──恭喜您。”
  在挫折感即将占据心灵的那一刻,扬声器传出无起伏的祝贺。
  少女讶异地抬起脸,接着右侧墙壁分成上下两片开启,又是一间无机质印象的房间,但和这间不同的是房间中央摆的不是座椅而是一挺奇妙形状的金属结构体。
  “那是……!”
  少女不可置信地摀住小嘴,忍住差点冲出口的欢呼。她知道那挺结构体,知道它代表什么,更知道此刻将它放在她眼前的意思表示了什么。方才的晦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扬声器再次传来句子:
  “使用它。”
  听到这声音,少女浑身一颤。
  “父亲大人……”
  喃喃着,少女走向那挺结构体。湖泊蓝的瞳映出灯照下熠熠发亮的金属表层,就像是要烙印在她眼底似地彰显存在感。
  少女在结构体面前站定,毫无犹豫地伸出手。
  闪光,吞噬了少女。肉体、意识、记忆……全部都在灼目的光芒中,彷佛身体不再是属于自己。
  平静下来之后,依稀听到这句话。
  “早安,赫莉俄丝。”
  那并不是自己的名字。少女感到疑惑,但嘴却擅自动了起来:
  “早安,父亲大人。”
  穿出林区,如雷的轰声追了上来,连地面也微微颤栗。透过左边的后照镜,可以清楚看到缓缓飘升的焦烟;从狭窄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水族箱里左右摇曳的黑色水草。
  “居然是真的。”
  驾驶座,杰洛.乔斯达自语,语中透露出惊叹。
  ──“留宿两晚。”
  这是在抵达当天葛罗莉雅对杰洛说的话,原本表示翌日就打算离开,但却被强制留下。杰洛感到不解,透过斯图卡得知是本基地指挥官的友人建议葛罗莉雅如是处理,亦藉由她的协助得到来信者的资料,更从经历判定这位人士不会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肯定有所考虑;看到现况,杰洛除了佩服对方,还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未免太准了。”
  收到讯息的时间、预估的滞留时间、状况发生的时间,发信者似乎知悉了全部,简直就像是预知了一切;听说他在遭“外面”的协助者断绝支援之后变得平易近人许多,这份建议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围绕在他身上的神秘感却丝毫没有减轻。
  “天生的谜团……这个形容不怎么失当吧?”
  笑着说道,不过他应该不会喜欢这种称呼,杰洛将这想法收回心底边思考回去之后找天请这位人士喝上一杯。
  “杰洛先生,请问怎么了吗?”
  卡车后方传来问句,杰洛从后照镜看到对方的脸孔。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担任护卫,真是感谢你了,蒋小姐。”
  “哪里~虽然我暂时编入作战组了,毕竟还是外人,不习惯他们的行动模式嘛!诸多考虑之后最适合我的就是护卫啰~而且看情况,说不定我是最轻松的呢!”
  涵翔笑着,闪出镜子的范围外,继续警戒四周。
  在量产型“少女兵器”方施放的干扰电波影响下,雷达的效用大打折扣,因此能依靠的就剩“少女兵器”的优异视力;不过真要说的话,暂时装配在这辆卡车的某项装置更是不可或缺的靠山。
  蜃楼构筑装置,讲白点就是假象制造机,将它的效果范围涵盖整辆卡车,相当于隐形化;这时再加上卡车原本就有的干扰电波产生装置,可说是如虎添翼。
  不过,杰洛仍有一个疑惑。事实上,从机库出发时确实是由两名犬种动物佣兵担任杰洛的护卫,可牠们却在途中与涵翔换手便跳车,接着涵翔再指示路线。就结果来看是避开战区,但为什么要这么复杂?
  以青年的角度为出发点,他不希望看到死伤,所以是为了保住杰洛的命才这么作;让非基地所属的“少女兵器”担任护卫,或许是如涵翔所言,但原因应该不只如此。
  看到后照镜,爆炸是在警报后才开始,然而直到现在天上仍不见敌影,附近也没有交火迹象,表示这爆炸并非侵攻部队所为。然而,如果将警报看作信号,引爆设施削弱、瘫痪基地,令敌方更能顺利压制,就能导出一个答案。
  “内应吗?”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说得通。选在难以确切掌握状况的混乱之时放人,加装蜃楼构筑装置减少目视发现的机会,让昨天为止都在接受治疗──监视──的非基地所属“少女兵器”担任护卫,并在与基地所属动物佣兵接手后立刻改变移动路线,尽管复杂但能提升成功脱离的可能。
  这座基地非消失不可,组员是,待在里面的非相关人员也是。杰洛感觉到敌方这个目的。不过真有这个必要吗?在杰洛看来,这座基地或许有那么些与众不同,但就势力而言还差强人意,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或者是,就是那与众不同的点,招至这个局面。
  “我不喜欢你这种凡事揽到自己身上的毛病……但算我拜托了,一定要活下来啊,老弟。”
  喃喃说着,杰洛加速驶离战斗区域。
  降落在突出垂直管道的扇形平台,斯图卡满脸不解。
  “为什么警备系统没启动呢?斯图卡本来想好好清扫一番的,真是可惜。”
  说着让罗伯特听到八成会给警备系统加装非防卫性武器的话语,斯图卡准备走入那条枯燥的长廊。
  这时,宣告敌人入侵的警报大力作响,警示意味浓厚的红光在宽大的管道闪动,教斯图卡吓得跳了一下。
  “基地被攻击?不好了!得快点……啊!说不定罗伯特先生有什么武器可以用!”
  秉着增强战力为目的,斯图卡再次飘起,往那扇熟悉的门直冲。
  意想不到的人物挡在走道中央。
  “葛罗莉雅小姐?”
  斯图卡放缓速度,回到地面。
  “在作什么?‘Ju87G’斯图卡。”
  葛罗莉雅冷着脸问,可以感受到她不是很高兴。
  “这、这个,斯图卡原本是来打扫的,然后警报……猜罗伯特先生也许有什么厉害的武器,想借上去支持大家……因为凯特小姐还在养伤的关系,空中只有铃世小姐和斯图卡了,所以这个……对不起。”
  把原因全盘托出之后,见葛罗莉雅仍是板着张脸,斯图卡只得老实道歉。
  “武器?全都保管在机库,罗伯特不是会把用不到的东西放在身边的人,打扫这么多次还不知道吗?”
  “是、是的,斯图卡这就……咦?”
  斯图卡查觉到某种违和,愣愣地看着葛罗莉雅,后者似乎有些不耐,加重语气:
  “还站在这里,刚才说的没听懂?罗伯特不会把武器放在身边,对连短刀都握不好的他来说武器形同垃圾。”
  又一次。斯图卡警戒地压低身体。
  “葛罗莉雅小姐……不,‘你’是谁?”
  那总是给人无辜印象的大眼睛瞇了起来,散发出与可爱形象完全无关的冷硬气场。面对斯图卡的质问,葛罗莉雅沉下眼。
  “‘Ju87G’斯图卡,什么意思?”
  斯图卡抽出惯用的37厘米机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眼前的“葛罗莉雅”。
  “葛罗莉雅小姐不曾直呼罗伯特先生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稍微提高音量,宣告看似微不足道却是决定性的证据。对方微微睁大眼,就连惊讶的反应都与本尊维妙维肖,斯图卡的心底升起敬佩之意,但终究还是露出破绽。
  没来由的,对方笑了,教人看了为之颤栗的冷笑。
  瞬间,对方的身影消失,下一刻,斯图卡的机炮被断成好几截──她不知何时移动到眼前,袖口伸出的短刃在空中留下银色残影;在飞散的破碎零件当中,那透出单纯杀意的无悯视线,毫无保留地映在斯图卡眼中。
  斯图卡紧急掉头,启动发动机往外飞去;在狭窄的空间战斗对她极端不利,反观对方不只速度快又是近战能手,根本占据优势。
  通往垂直管道的入口逐渐放大,斯图卡更加快速度。就在这时,机翼猛地断裂,顿时失去平衡的斯图卡重摔在地,以死了也不意外的速度与力道连滚好几圈,几乎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撞它一次以上,拖出冗长的焦黑煞痕才停下。
  严重受创,自我修复功能也无法发挥功能。斯图卡忍着剧痛撑起被染红一半的脸,注意到一条银蛇在地面游动、不,那是刀刃,从对方袖口延伸出的,如鞭子般灵活、彷佛具有生命的刀刃,显然是它打断机翼。
  这不是任何一名“少女兵器”的武装。斯图卡强睁着眼,试图站起来却徒劳无功。这段时间,对方逐渐走近,不疾不徐的步伐,充满胜者的自信。
  终于,对方来到眼前,斯图卡依然伏倒在地。
  “死吧。”
  “不行。”
  冰冷的宣告和冷漠的驳斥,为清脆的碰撞取代之。
  对方往后平移,同时一股力道将斯图卡往后扯去,粗暴地摔在地面。
  挡在眼前的背影,斯图卡绝不可能认错,单是刚才那否决的语气,就足以推敲她的身分。
  “葛罗莉雅小姐?”
  阳光透过防水布,在指挥部洒落一片蓝色。
  指挥部,又或是指挥中心,已是一团乱的状态。在侦测到量产型“少女兵器”编队的第一时间发出警报,然炮塔却无端自爆,防卫火力顿时大减,也加重即将出战的各队伍的负担;只有一半能够正常使用的电视墙上显示敌编队正逐渐接近,甚至通过最外层的防卫线,情势已刻不容缓。
  偏偏这种时候,葛罗莉雅却不见踪影。
  不得不承认,葛罗莉雅是让人不由得去依靠的存在,相信全指挥部人员都有相同的感想,但这不能当作放弃职务的借口。通知各区、引导非战斗人员避难,即使无法做到葛罗莉雅那般完美,但他们仍然努力着。
  不过战略就无能为力。通过回报,除了不知去向的斯图卡以外,各战斗单位已就出击位置,但命令却迟迟不下,或该说是没人敢下。
  只要一句话就会决定战友的生死。理解到这项事实,莫大的压力令脑袋失去思考能力,就连喉头都发不出声音。
  这个时候,指挥席后的自动门往两旁滑开,青年冲了进来。
  “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敌人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出击准备呢?谁能说明一下!”
  “爆炸是防卫炮塔的自爆,原因不明;敌编队已越过第一防卫线,以一般战速推进中;斯图卡行踪不明,此外各战斗单位出击准备完成,但无人下令。”
  “没人下令?葛罗莉雅──欸?不在吗?”
  青年不住一愣,这才注意到指挥部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显然是在等他的命令。
  “伤脑筋了啊……”
  喃喃着,音量低得只有青年自己听到。只手遮着眼,从指缝偷偷扫视指挥部,十几人份的视线依旧停在他的身上,特别是负责战斗单位的通讯管制员,大有催促他快下决定的意思。
  移开手并吐口气,青年开口:
  “千语,刚才你说炮塔自爆的原因不明?”
  “是。”
  “嗯……维修失误?不不不,以整备班的技术是不至于吧?而且居然到现在才出事也未免太巧了。”
  “指挥官?”
  “雅惠,警报是在雷达有反应的同时发出的对吧?然后炮塔就自爆了?”
  “是这样没错……特地确认这个算正常吗?”
  “应该算吧?不过居然是真的,如果和我猜的一样就不太妙……嗯?‘夜祸’也在喔?”
  “到现在才看到电视墙吗?你也太散慢了吧!”
  “抱歉、抱歉,刚才太急了嘛~常生气对身体不好喔,路歇。不过这样我就更确定了。”
  终于将脑中的资讯破片拼凑成形,青年露出自信的笑容,朗声道:
  “回到正题,莱诺,让大家出发吧!芸和老乔尼待在最后防卫线,情况允许就协助支援非战斗人员撤离;斯图卡应该还在基地内部,不用担心她。正面交给依碧丝和薛曼,记得要她们带对空武装,动物佣兵也以空战为主;后面让铃世、阿帕契和蜜朗琪去应付,这边动物佣兵就陆空五五波吧!”
  “噗哈!五五波……明明不是这么用的却、噗哈哈哈哈!”
  “等一下指挥官,正面有‘夜祸’在耶!如果增加空战组是为了填凯特的缺那还能理解,但也不能不重视陆战组吧?要是从陆地打来不就糟了?”
  “放心吧琉妮,‘夜祸’那边几乎没有陆上部队。”
  “为什么这么断定?”
  “就因为‘夜祸’在啊,菲妮。之前‘夜祸’单独行动就轻松搞定炮塔,但这次明明她在却还玩阴的,不是‘夜祸’出了什么问题就是那‘夜祸’根本是用来唬我们的。”
  “玩阴的……指挥官的意思是基地有内应?”
  “就是这意思,不愧是悠大哥。明明有‘夜祸’在为什么要怕对空炮塔?而且你们看,正面的空军比后面还多吧?说实话‘夜祸’一个就够挡这一群还有找,何必加派这么多?这边八成只是佯攻,真正危险的是后面。”
  “等~等喔,指挥官。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基地后方不该派更~多的战力吗?”
  “哈哈,这就别担心了,我们可是有纯人类强者在呢!对了,朵露,帮我接居住区吧,我们的临时避难指挥应该在那了。”
  “不~用麻烦喔,百慧已~经在线上,也要找指~挥官呢。”
  “那正好,直接帮我接过来吧。”
  “喂喂,通了喔?那边听得到吗?”
  “听得很清楚。百慧,先让我谢谢你肯担任这临时避难指挥,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吧?”
  “哈哈别这么说,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啦!从名单上看避难状况已经八九成了,再五分钟左右就可以完成了吧?可是……”
  “可是?”
  “在这瑞安全吗?虽然居住区是在基地比较内部的地方,但还是有危险吧?后方也有敌人,要是在这边开战……”
  “这点大可放心,百慧。”
  “咦?”
  “我们有秘密武器,她们不可能看到你们的喔!”
  常听人将生命喻作火焰,如果套在现在的自己身上,是否这把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之中,出现这不合时宜的想法。
  早在下定决心的那天起,就猜到等待自己的将是这等不得善终的未来。
  在为死亡叹息之前,居然为推测成真而感到喜悦。这该说是研究者的通病吗?不住自嘲一番。
  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尝不到也感觉不到,作为人类的基本五感已然丧失。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是思忖。
  不管是将生命看作火焰的比喻法或是人类的五感,这都建立在一个大前提,就是意识与肉体的连接。意识是火、肉体就如同助燃物,火消耗助燃物和外力夺走或破坏助燃物,结果都是火的熄灭,意即人的死亡;五感更不用说,藉由肉体的感知,传达给意识判断,进而获得该事项的情报。
  在此做个假设,人的意识离开肉体却依然存在,表示生命之火尚未熄灭……不,这种说法太卑劣了,彷佛人类的意识只能停留在肉身,而无法转移到它物似的。
  ──该出发了。
  说着,亦或是想着。无论是哪种表达方式,对现在的自己来说都不具意义──对将脑髓置入机械的自己而言。
  因为早就超脱世间对于人类这一物种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