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这个词汇形容的意象,实际上是指无光的环境。尽管人们可以测量光线强度,但却无法知晓黑暗的深沉。黑暗一词不过是人们主观的认定,一种描述没有光线存在时的词汇。
  “是命令。”
  “父亲大人的命令。”
  现在,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光空间之中,两道声音交谈着。
  “确保路径安全;下载作战计画,下载完毕;开启共享。”
  “搜寻发信端,确认;接收资料,接收完毕;读取中,读取完毕。”
  属于少女的声线,两道声音都是如此,也同样地缺乏温度,彼此道出口的话语更与交谈一词的含意相差甚远,较接近某些号称人性化电子产品的公式确认的贴心提醒字句。
  “杀掉SPD的背叛者,瘫痪御敌系统。”
  “除掉机构的离脱者,破坏指挥机制。”
  读出任务主干,确认作战目的。
  不过从这时开始,两道声音开始有了情绪的波动,那是接近愤怒的波动。
  “身为父亲大人的旧识,却背叛父亲大人。”
  “作为机构的附加物品,却拥有自我意识。”
  深吸一口气。同时、毫无误差,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可原谅。””
  耀眼的阳光,照亮无边无际的晴空。
  然而直到现在,姆大陆依然被名为“量产型‘少女兵器’暴动”的无形黑云垄罩,教人无法打从心底享受这份好天气。不过对致力于修复基地各处设施的人员来说,艳阳高照总比倾盆大雨方便作业。
  与“夜祸”一战,至今已经第三天;期间和平到近乎异常的地步,别说量产型“少女兵器”,就连原生种也是,没一方势力对基地发动攻击。透过媒体得知,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姆大陆上各个角落,数日前的暴动彷佛是骗人的,机械怪物像是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突然降临的安宁,但却无法消弭众人的不安,特别是亲身体验量产型“少女兵器”的恐怖,以及从“夜祸”脚下捡回一命的这座基地。这是在二号机库待了整个上午的洛克的感想,弥漫在空气中的低迷气氛就像是实体化似地压迫每个人的神经,总是毫无理由地傻笑着的整备班弟兄们全都板着张脸默默工作。
  不,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不会是占最大比例的那项。
  凯特.斐德姆,她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基地全员的偶像、整备班的精神支柱、“少女兵器”们的大姐大,要说她是基地中仅次于葛罗莉雅的灵魂人物也不为过。如今她却倒下,伤势、医疗过程甚至是现况如何皆不公开,教人挂心同时也容易使人产生负面的联想。
  尽管如此,也不可能一直沮丧下去。这是整备班班长,工头,以行动展现出的告诫。在得知凯特倒下,理当会是最受打击的他,却一反众人想象中“五十七岁大叔趴在吧台借酒浇愁”的颓废画面,更加提起劲地带领弟兄工作。
  因此基地约八成防卫系统已恢复正常运作,照这进度下去今天就能完全修复;尽管御敌系统尚只有五成,但在这短短不到一百个小时以内的时间能作到这种地步,整备班的功夫确实了得,然最大功臣无非是身为指挥者的工头。
  不过大多数的弟兄却不知道,在听闻凯特进入集中医疗中心当天半夜,工头默默坐在只亮一盏灯的休息室失了魂似地翻着那珍藏相本的身影。倚着卡车的洛克远眺铁卷门外的天空,那晚的景象浮现脑海。
  这天,好不容易捱过“夜祸”的攻击,但却没时间为存活下来感到欣喜。惨遭肆虐的基地,就算用风中残烛形容也不嫌过分,整备班面对进入这座基地以来最大的挑战。
  工作量暴增到令人绝望的地步,为此作出的抉择就是──以维持基地运行等设备为优先修复项目,不允许在耗损程度相对较低的战斗组员装备花费太多时间。然洛克基于个人因素,自发加班专心整修阿帕契的装备,直到凌晨两点才终告结束。
  稍微伸展身体,洛克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厂房静得出奇,连室外的风声都清晰耳闻;废弃的无用铁块堆迭在角落,全是严重毁坏、不可能修复的武器装备,如果以研发制造等经费来计算,可说是一座昂贵的垃圾山。
  ──但和生命相比,金钱根本不值一提。
  草率瞥了一眼,洛克拎起工具箱往备品室走去。在那些废铁中不乏洛克细心维护过的装备,看到它们沦为大型垃圾说完全不心痛那一定是骗人的,但在相关行业做过一段时间的他也很清楚“任何东西都有毁坏的一天”这个道理。
  将工具箱放回柜子并上锁,接着就是回休息室换下这身工作服。信步踏入走廊,禁不住睡意打个呵欠,然那双睡意朦胧的眼却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理当不该有人的休息室门板微开,昏暗的光源漏了出来。心生疑惑与好奇,洛克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往里面瞧。
  还算宽敞的休息室,只有一盏小小桌灯亮着,虽然无法驱散黑暗,但照亮近处却已足够。一看到那独自坐在桌旁的宽厚背影,洛克马上知道他就是工头,但又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休息室里传出翻动书页的声音,猜是工头在翻着那珍藏相本吧?独自待在无人房间、点着微弱光源翻阅相本,这画面实在过于落寞,和工头平日的粗犷形象完全搭不上边。
  “谁在门外?”
  工头突然的一句话,吓得洛克上半身往后一仰。眼前的工头明明毫无动作却查知有人窥视,该说是前佣兵的直觉吗?在约莫两秒的沉默之后,洛克搔了搔侧脸,把门推开:
  “……是我,洛克。”
  “也对,这时间也只会是你。”
  “是……不好意思,占用工厂到这么晚。”
  “道歉干什么?土地权状不归我,工厂也不是挂我名盖的。不过要是你没打扫就另当别论。”
  “当然有扫。倒是工头,这么晚还不睡……”
  “你看了也知道吧?”
  肯定对方知道答案的问句,语气似乎还有些自嘲。工头站起身让开空间,放在桌上的果然就是那贴满各色标签的厚重相本。
  “没实际看到还真不敢相信吶!凯特被打下来,而且伤势还不轻的样子。”
  “工头……”
  “但看到那报废的装备,不信也得信了啊。”
  工头就像是要吐出肺部所有空气似地重重叹口气,视线回到相本,茶灰色的瞳蒙上淡淡的水气;洛克看似想说些什么,但却没能发出声音,垂下了眼。
  扩散开来的静默,让休息室的空气变得难受。洛克很清楚凯特在工头心中的意义,更知道毫无建设性的安慰只会加深工头的自责──身为领导阶层却因为一件无关的事而表露脆弱,士气将因此动摇,在整备组背负尽速恢复基地机能的重大使命的现在,这可说是最大禁忌。
  在秒针绕了一圈之后,工头仰头深吸口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某种掩饰动作,背对洛克开口:
  “行了,没什么事就早早睡吧!明早还有很多活儿等着我们──”
  “一定……有什么原因。”
  “啥?”
  工头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只见洛克一副无比认真的神情,缓缓说道:
  “她……凯特一定有什么原因。这种伤害自己、让人担心的行为……她可是自诩带来光芒的明星啊!不管发生什么,她想看到的只会是受她鼓舞而欢笑的人们。这次的确拼过头,根本就是豁出去了,但她这么作绝不是想看到因她而失落消沉的表情!应该是为了振奋人心才会胡来──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没错,不管出击或演唱会,虽然凯特乱来的次数多不胜数,但最后总能在迎接她的众人面前潇洒笑着,叫人又是气恼又是佩服。随着回想,似乎又能听见那爽朗的笑声,还有那露出洁白牙齿的俏丽面容。
  工头一语未发,像是在细细咀嚼洛克的话语似的,好一会才作出回应:
  “……我也这么想。话说回来洛克,稍微放松手的力道吧。看你手掌都快出血了啊。”
  给工头一说,洛克才惊觉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有些恍惚地抬起手,正如工头所说的,留在掌中的指痕深得彷佛能渗出血来。
  看着不明所以地盯着手发傻的洛克,工头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工头,怎么突然……”
  “想不到哇!我居然给个年纪不到我一半又口不对心的小伙子安慰……不过的确是爽快很多啦!哈哈哈哈!”
  浑厚低沉的笑声,震得桌灯小小摇动,就连衣柜的门也微微晃动着。
  “呃……这、抱歉,说些自以为是的──痛!”
  “的确是很自以为是!但是没关系!”
  洛克的句子被强制打断,是因为工头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的关系。
  “你的想法是对的。而且……没错,凯特不过是暂时休息罢了。再说,总是让她自个儿发光发热也太说不过去,这次就由我们接下她的棒子,好好奋斗一番!”
  “工头……是啊!就算不及那家伙,但只要凝聚──痛!工头你怎么突然灌我一拳啊!”
  “谁准你用那种无礼称呼喊凯特的!不过是能和凯特一起上台就嚣张啦?老子无论怎么作梦都梦不到的甜头全给你抢去──这么说来你前阵子还在餐厅大声告白啊?听说凯特还脸红到说不出话……这混小子老子非拆了你不可!”
  “等、怎么突然就暴走等等工头长凳是给人坐的不是给你当钝器用的啊啊啊啊!”
  翌日,上工的整备班弟兄来到休息室时目睹堪比风暴过后的景象,还有倒在混乱之中的工头和洛克,但大家极有默契地三缄其口,不闻不问。
  回到现在。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尽管是只能用无厘头形容的原因,然生命受到威胁的感受却是货真价实。即使外头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洛克却觉一股寒意窜过全身。
  “唷,让你久等了。”
  洛克循声回头,头戴牛仔帽的男子出现在入口,脸上挂着不输耀眼阳光的清爽笑容。然而洛克的眼却自动忽略他的存在,更准确地说是,走在男子前面的少女夺去洛克的视线。
  阿帕契。依葛罗莉雅安排,今天作战备人员而不用出外探索的她现在并没穿戴装备,就连身上的装扮也不是平常穿的那套,而是露出可爱肚脐的短T和牛仔短裤,刻意歪一边的鸭舌帽及手环脚炼等配件,看上去就和人类的少女无异。
  才看到洛克,阿帕契立刻跑过来,完全无法遮掩兴奋之情,一到洛克身前站定就张开手臂展示服装。
  “你看!洛克,这套衣服是杰洛送给阿帕契的喔!怎么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非常棒!不,应该说阿帕契穿什么都好!绝对没有阿帕契不适合的衣服!”
  发自心灵,甚至是灵魂深处的肯定。洛克的激昂超乎以往,别说杰洛傻眼,就连共事已久的同僚也都忘记手边工作地看着这个方向。
  “真的吗?真的喔!对嘛!阿帕契是女孩子,也会想穿不同衣服啊~不过杰洛就是不肯帮阿帕契带番薯布偶装,小气。”
  阿帕契鼓着脸颊说道。一般而言,女孩子确实较喜欢打扮,不过番薯布偶装算不算走在时尚尖端可就有待商榷。
  “要调货是可以,但总觉得你拿到那布偶装会把它吃下去啊。”
  杰洛拍了拍阿帕契的帽顶,此举招来洛克凌厉的视线。
  “哪会!阿帕契只会想闻闻看舔一舔咬几下而已!”
  “要是吞下去就来不及了。”
  对阿帕契的诚实话语,杰洛以苦笑代替肢体接触。看到洛克的反应,十个人有十个都知道敢再碰到阿帕契绝对吃不完兜着走。
  改看向洛克,杰洛友好地伸出手。
  “你好,我是杰洛.乔斯达。我听老弟和工头提过整备班有个手腕不错的成员,叫作洛库瑞基.艾吉.斯夫曼特,想必就是你了吧?”
  杰洛的笑容和善,丝毫不惹人厌,或许该归功长年行商生涯的缘故。洛克尽管不悦,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收敛情绪同时握住那只手。
  “我就是。我想,提到我的原因应该不怎么正面吧?”
  “老弟说你天生优势让他忌妒到后悔国中时期不运动,工头则是说你拐骗姆大陆最耀眼的女神让他恨不得拆了你。”
  “前者未免太写实,后者……没少尝试过。”
  “看来你经历不少苦头啊。辛苦了,小哥。”
  “不会。关于你的卡车,能修的都修了,油也加满了。不过基于良心建议,快换一台才是上策。”
  “哈哈,我那边也常有人这么说。”
  交换话语的同时,洛克把钥匙交还给杰洛,后者进驾驶座发车,赞叹地吹了声口哨。
  “喔?感觉更带劲了。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整备人员,技术就是好啊。”
  探出车窗的杰洛毫不保留地给予赞美。洛克是不懂为什么只是发动车子而已就能感受到带不带劲的差别,说到底他连带的是什么劲都不知道,但他确实是在修理下了番功夫。
  “谢谢。乔斯达先生,我想你过来前应该有收到通知,担任护送队伍的动物佣兵还要几分钟才能出发,要麻烦你稍等一会。”
  “没问题。不过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在人手不足的时候还让你们分散兵力,其实我直接离开就行了。”
  “这是指挥官的指示,也是感谢你在这种情势还为我们送来物资的表示吧。”
  “让我过这几天吃好睡好的日子我就很满足了,不过老弟的个性就是这样嘛!这种莫名的坚持要赞赏不是要责备也不是,很困扰啊。”
  说是这么说的,但杰洛却没露出困扰的表情,反而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但也是这样我才会这么中意他。”
  杰洛不由得忆起跑委托时看过的人们。聚落遭受摧残仍不愿离开的难民、被迫作出艰难选择的民众,尔或是为利益蒙蔽双眼的贪婪之辈、追求名声而罔顾追随者的冷血暴君。即使来到新天地,人们的负面事迹仍不断刷新,然而这座基地却有些不同。
  假设姆大陆上的人类指挥官都像这座基地的青年指挥官一样,成天摸鱼找伙伴谈话、提到争斗之类的话题马上变脸、以人人都能笑着生活为目标等等,或许姆大陆会因此变成一个充满懒散气氛的地方,但这并不全然是在贬低青年的意思。
  比起纷扰不断,群众更喜欢和平宁静,特别是在尚未知晓量产型“少女兵器”暴动是否真正止歇的现在,想必到处都是在祈求事件尽快告一段落的祷告声。
  渴望安宁的出发点是对的,但只是等待它降临却太过不负责任。
  不要奢求,学会争取。想必青年理解这个道理,尽管不允许自己将伙伴推入一个又一个的战场,但他更知道空口说白话得不到任何成果;即使理想与作为相互矛盾,他仍坚持走下去。
  有一句可笑又伪善的政治口号,套在青年身上却意外合适且没有负面观感,就是阅人无数的杰洛也没法找出破绽,甚至认为青年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为了和平而战。
  “乔斯达先生……”
  “怎么?一副叹为观止的模样。”
  “我听说指挥官和乔斯达先生有不为人知的关系,原本我以为是笑话,但这次你冒险来到这座基地实在让人费解,再加上刚刚那句话……让我稍微怀疑起谣言的真实性。”
  杰落靠在车窗的手肘滑了一下。
  “那是葛罗莉雅说的吧?我说小哥,你在这待了也有段时间,那位秘书的确聪明干练,但她的幽默感绝对没法用普通二字形容而且她更擅长不让人察觉她在开玩笑。既然是合作伙伴,早点学会分辨对你比较好。”
  “我看她说得非常认真。”
  “不苟言笑是葛罗莉雅的角色个性啊。要学会分辨女孩表情下的感情,这可是成为一个成熟男人该具备的基本条件。”
  杰洛潇洒地嘴角上扬,笑着享受洛克愣傻的反应。然而会让杰洛失望的是,洛克愣傻并非是他的话语,而是因为这是洛克第一次看到什么叫作“潇洒地嘴角上扬”。
  “抱歉打断二位毫无意义浪费生命的对话,”就在这时,基地内的广播传出冷漠轻视、用词直接的少女声音:“麻烦铜臭游民自重,切勿传输本基地组员错误观念;另外旁边的DT妹控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否则我将提供整备班足以招开异端审问会的资料。”
  “高抬贵手啊啊啊啊!”洛克几近疯狂地高声吼道,迟了半秒才又高喊:“等、不对!我哪作过什么又要异端审判的事!别胡乱造──等下你们别人手一支工具逼过来刚才只是玩笑是假的千万别认真现在也不是把时间花在这种地方的时候总之别过来啦!”
  看着仿佛在恐惧着什么而拼命劝退如丧尸般摇摇晃晃逼过来的整备班弟兄的洛克,杰洛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嘀咕:
  “看来离成熟男人的路还有大段距离啊。”
  罗伯特.霍金斯的研究室,在基地内是小有名气却不会有人想造访的地点。
  举凡没必要或空间阴暗等因素,然最大主因在于麻烦。综观全部设施,前往地下研究室的方式也是数一数二的耗时费力。首先要来到比地下通路、射击训练场或其他设施还要下层的区块,在堆迭兴建基地时期被淘汰的金属废料、彷佛被遗忘的空间之中,那圈着二公尺高的金属护栏且管壁闪烁微弱光芒的宽大黑洞。
  就算问身为指挥官的青年,恐怕他也不知道这黑洞的真面目为何,毕竟这是基地创建之时就存在的某种建设;不过要是换个人──像是罗伯特,前提是你要跟他感情够好──问的话,他就会告诉你这是能源反应炉的遗址。
  若以剖面图解析这座遗址,它是一条垂直向下的宽敞管道。废弃时间粗估也有百年以上,尽管已不能发挥原有功能,但正因为那原有功能之故,它的坚固程度可说是异常的地步。
  往下的方法有二。其一是透过双腿,利用如同中世纪古堡的螺旋状阶梯,沿着只够照亮脚边道路的微光行走,单程约一个半小时;另一个则快上许多,但却没多少人能够实行,那就是从楼梯围绕着的管状通路直接飞下去,然而这项方法会触动安装在墙内的警备系统,可不是随便应付就能了事。
  更甚,罗伯特的研究室只有唯一一个出入口,再者,若要来到这独一无二的对外通道的门前,你得先通过一条每隔数公尺就设有一架监视机的长廊。这是否为单纯的警备,或是设置者容易因为过于投入研究而忽略监视萤幕动向才如此设计,我们不得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地下研究室并非地下空间的最底层。通往研究室的长廊入口在一面突出墙壁的扇形平台,无论是楼梯或照明都只持续到这,并没继续向下设置。即使在平台拿探照灯往下打也是徒劳,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好比无底深渊,掉下去就别想重见光明。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青年强制要求罗伯特,同时使用强化玻璃与护栏保护楼梯,而警备系统也要有优异的分析能力,当挑战者──通常是斯图卡──失败或装备丧失飞行功能时能够即时救援。据说青年常告诫斯图卡尽量以步行取代飞行,然斯图卡都用“定时清理警备系统也是斯图卡的工作之一”为由,数度在基地底下掀起不为人知的大战,不过最后总以罗伯特整理研究室及提升系统等级作收。
  总而言之,想见到罗伯特本人不只费时更要有耐心与体力,而且即使你到了门口也很可能得不到回应而只能摸摸鼻子回去,也因此使得这里乏人问津。当然这正是罗伯特想要的,会对此不满的也只有斯图卡而已。
  不过现在,在量产型“少女兵器”暴动至今,来了二位久违的访客。透过监视萤幕,罗伯特看到两名少女的身影。
  其中之一当然是斯图卡,另一位则是葛罗莉雅。
  从警备系统没有反应来看,她们是走楼梯下来的。以平常的斯图卡来说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看到葛罗莉雅,可能是斯图卡没办法带着她穿过警备系统或是不希望因为没必要的战斗而一身狼狈,因此采取另一方案。
  罗伯特的眼中透出疲惫。以正常人来讲,关在封闭的地下空间且多日无人探访或联络甚至无法接收外界资讯,已是足以逼人发疯的状态,然而此刻罗伯特却只有“难得的安宁结束了”的感慨。
  斯图卡或许是来打扫,至于葛罗莉雅的来由为何就不甚了解。不管如何,有所干扰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继续工作的,因此罗伯特将处理后的资讯送入解析程序便告一段落,随手抽出能量冻饮并旋开瓶盖,仰入自动调整至最舒适角度的椅背,小歇片刻。
  既有光源照不亮的昏暗天顶,少许垂挂的管线及交错的钢条,有种金属雨林的感觉,这是使用者不在乎空间舒适度的证明之一。然而在此套用罗伯特的观点,不浪费时间处理没必要的事,就能够理解了吧?
  吸着铝箔袋中的果冻,罗伯特却尝不出味道,眼神空洞地盯着那片昏暗。
  良久,在细微的滑动声响之后,研究室的门开了。
  “好久不见,罗伯特先生──啊!果然又乱了!斯图卡不是说过有时间就要打扫的吗?麻烦听进去啦!”
  一劈头就是斯图卡风格的抗议,罗伯特假装没听见,转动浮空球椅的方向,面对两名“少女兵器”。
  斯图卡不是很高兴地鼓着双颊,葛罗莉雅依旧是冷漠的扑克脸。
  “午安。”
  “葛罗莉雅……斯图卡就算了,怎么你也──”
  “午安,罗伯特。”
  葛罗莉雅加重语气重复一次,罗伯特似乎有些惊讶。
  “是、是,午安。”
  随手按几个按钮,将没吃完的冻饮丢进球椅的回收洞口,同时把椅背拉回平常的角度。
  “什么事?”罗伯特简短问道。
  “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斯图卡觉得太久没来,看时间也该作点清扫了!”
  “就这样?那没必要找上葛罗──”
  几不可闻的破空声,下一刻,微弱但确实的冲击,使罗伯特的身体小幅度地晃动了下。
  “──莉雅……呃?”
  科学家口中吐出无意义的单音,这是他无法理解现况的最佳证明。
  眼前,斯图卡笑盈盈地双手背在腰后,葛罗莉雅面无表情地平举右手,从那袖口中延伸出某种薄薄的物体。
  脖子就好比缺乏润滑油的机械,他不顺畅地降下视线,惊见冷得发亮的金属片状物刺入胸口,衣服底下的殷红就像是主张自己的存在,迅速扩散、渲染开来。
  无比震骇地抬起头,消瘦的脸庞因为惊惧而失去血色,不安摇晃的瞳怔怔地望着眼前二名熟悉的少女、不,她们的形体开始改变,更加准确地说,是卸下虚假的面纱。
  “斯图卡”的褐色短发从尖端开始变得灰白,原先的毛茸茸猫耳化作高质感的金属猫耳,温和的瞳色为金黄所取代,即使配戴浅灰色护目镜也遮不住那无感情的光辉,有些淘气的笑容实际上是小露虎牙的无起伏唇线;手肘以下部分成了有些可笑的硕大猫爪,双腿则套着无多余设计的光滑飞行装甲;一身女仆装变成类似量产型“少女兵器”款式的装束,颈项圈有一条红色围巾。
  “葛罗莉雅”那与下巴平齐的浅色短发则是瞬间长到腰际,同时染成温润的咖啡色;一对类似兔耳的装饰从发箍生出,然表面没有细柔短毛,应该也是某种金属;欠缺温度的瞳色变作令人胆寒的鲜红,无框眼镜成了和身旁“少女兵器”同款式的护目镜;双手变成嘉年华会道具般的兔掌,小腿以下为装甲包覆,膝盖部分的护甲尤其厚重;服装也从长裙转换成白色上衣与黑色热裤,脖子上则缠着草绿色围巾。
  罗伯特摇着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兵器”,更加准确地说,是有着“少女兵器”外型的──
  “千……‘千面’、咳!”
  ──“原生种”。而且是目前已知种类中,最具威胁性的个体。罗伯特呛出一口鲜红,溅上裤管。
  洛──空战型,近乎异常的敏捷性、旋回性能及战斗能力,另装载优秀的电子战机能,尽管防御力不如奥美加的一半,然她非但能以速度玩弄对手更可用电脑病毒影响对手或对手机具的判断,叫人死得不明不白正是她的拿手好戏。
  奥美佳──陆战型,号称移动堡垒的钢坦,敏捷性远远不及洛,然她的攻击火力、地形适性、防御能力极端优秀,哪怕是枪弹洗礼或飞弹轰炸也难以突破那名为保护机制的隐形壁垒,与之为敌者无一不在体会到双方差距的绝望中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二者共通的最大特性,在于“拟态”。
  透过洛的机能,感应、读取目标物的脑波,与奥美佳共享资讯,变换为目标熟悉的人士外型,进而松懈警戒或是藉此进行谍报行动等等。
  就像现在,轻易潜入基地,甚至来到最隐蔽之处,实行刺杀罗伯特的目地。
  血,沿着刀身滑出、滴落。奥美佳抽离刀刃,罗伯特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而牵起,又重重倒入椅中,撞得浮空椅前后晃了晃。他的呼吸已经乱调,明确感受到体温正在流失,视线也开始模糊。
  “父亲大人的传话。”洛开口,奥美佳接着:“好久不见,莱。”
  听到那个称呼,罗伯特瞪大双眼。
  “然后──”
  奥美佳抬起双手,滑稽的兔掌瞬间变作无数片的刀刃。
  “永别了。”
  划破空气,也断去科学家的最后一口气。
  杰洛的车才驶离机库没多久,装设在柱上的警示灯闪个没完,高鸣的警报响彻基地。
  “侦测到强烈的电波干扰!基地七点钟方向出现量产型‘少女兵器’的反应!无法确定数量!”
  “基地前方出现量产型‘少女兵器’编队,无法确定数量!还有……编、编队中央的是‘夜祸’!”
  雅惠和路歇的通报引起整备班哗然、不,相信基地到处都是同样的反应。
  “洛克……?”
  阿帕契不安地拉了拉洛克的袖子,但洛克却没有理会,现在的他只是杵着,不可置信地张着眼。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这时,不远处传来爆炸,而且不只一次。
  ──那个方向!
  想起才送走的牛仔,洛克倒吸口气。
  “杰洛!”
  阿帕契跑起来,在铁卷门边停下,踮着脚尖用力往远处看,好像这样能看得清楚;洛克迟了点来到阿帕契的身旁,也仿效她往外眺望。
  看不到敌方的影子,看上去不像是空投轰炸,然爆炸声却仍持续着,升空的黑烟不断增加。
  “陆军?已经打到这里了吗!”
  洛克不由得喊出来,然扬声器传出的声音却否定他的猜测。
  “防、防卫炮塔自爆!A区、B……C、D、E,就连F区也──炮塔全数沉默!”
  而且是最坏的形式。
  “怎么可能!维修应该是很成功的啊!”
  “什么应该?根本就是成功的!”
  “那你怎么解释米可说的?炮塔全没了啊!而且是自爆!”
  “它马的吼我作小!我是知道原因喔!”
  “淦不会是你踢断管线吧!”
  “草泥马谁像你个白痴干这种蠢事!”
  争执、叫骂此起彼落。起先只是几个人互吼,然这就像是流感,疫情迅速扩散,到处都是声音,撞上墙壁又弹回来,机库顿时被无止尽的咆哮淹没。
  这也难怪,这种场合第一个都是认为负责维修的技术人员出了差错,然包含洛克在内的整备班弟兄都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只是突如其来的莫大恐慌已经蒙蔽双眼、霸占思考,使他们只能用最愚笨也最无用的方式驱散现在的动摇与不安。
  “通通给老子闭嘴!”
  宏亮的嗓音,顿时压下一切嘈杂──是工头。
  “吵吵闹闹像什么话!爆了就爆了,吼一吼就会回来吗!难道现在才要告诉我你们这两天除了修炮塔什么都没干?啊!”
  不管是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安静得连旁人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听好!现在整备班重新编列!”
  顿时又喧哗起来。洛克就和大多数人一样,露出不解的表情。
  “整备一八班!出列!”
  一八,也就是第十八班的意思?但整备班不是只分十个班吗?人人脸上都写着同样的疑问。突然,有人被推开,聚在一起如沙丁鱼罐的人群出现空隙,让出供人通过的通道;当这些人走到人前站定,洛克不住傻眼,他们是平常整备班里不起眼的存在,根本将低调一词具象化的组员。
  工头与这些人交换的视线之中,有着不容置疑的信赖关系。洛克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工头佣兵时期的战友。
  “洛库瑞基!”
  “有、有!”
  “现在起整备班共十班全都由你指挥。”
  “呃、欸?”
  “由你指挥!”
  “好、呃我是说──是!”
  “很好。听着,我将带领一八班支援守备,你们只管把飞回来的飞机重新送上天跑回来的战车再次推出门就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停下──至于细部就交给你了,洛克。”
  “是!”
  “你们也是!清楚吧!”
  “是!”
  “言尽于此……洛克,过来。”
  “喔、喔。”
  依言走到工头面前的洛克,接着在他的手势下转而面对全体弟兄。
  “──!”
  洛克倒抽一口气。这些人,有些比自己年长,有些还是同期,更有些是后进,但不管是谁,在接下来这场战斗都将归自己指挥;膝盖发软、手脚颤抖,感觉皮肤起了鸡皮疙瘩。然而──
  “有什么感觉?”
  工头抬了抬鼻子,等着眼前大男孩的回答。
  “很……兴奋。”
  ──洛克心底却雀跃到一个极致。
  “哼,是吗?”
  工头扯起嘴角,重重拍了洛克背后一掌。
  “咱们的战士要来了!上工啦弟兄们!”
  回应工头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或迷惘,好比扫去云朵的晴空。
  决心,如同太阳的光辉般夺目灿烂。
  “各自的理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