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伦修道院虽然地属偏远,但也算是修士的集中训练营,对他们来说除了心灵上的锻炼,肉体跟武技上的修行也是必要项目,所以人数不但比想象中多,装备也比一般牧师精良。
再加上这里内藏有光明圣谕的囚犯,建物窗户不但高,还窄的只有鸽子才能通过,要逃出去根本难如登天。
艾尔斯看着包围自己的淡淡绿光,他知道无法使用传送法术离开,现在只能老老实实的偷溜出去。
即使确认牢房内部走廊跟看守室一切安全,但再往外就是一般圣职者的活动场所,人来人往好不自在,要是随便一个修士走进来发现自己逃狱,就算是解开了枷锁,被抓回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艾尔斯贴着看守室门板倾听,外部走廊上至少有六个人,其中四人在门外右手边闲话家常,其他两人只是单纯路过,但步伐缓慢,而且从身上衣物的摩擦声听来,这六个人全部都配戴锁子甲跟钉头锤。
他轻轻翻开门上的窥视孔,踮起脚尖望出去,两个穿着白色牧师袍的背影渐行渐远,但随后又有两个脚步声从左侧靠近。
艾尔斯赶紧关上铁片,等着两人渐行渐远,心上的石头才终于放下。
但想起状况并没有改善,他又不禁陷入忧愁。
正当红发少年不知如何是好时,牢房外侧传来轰然巨响,仿佛连大地都为之撼动。
“你听到了吗?”
“好像在东区牢房那边。”
“该不会有人要劫囚吧?”
“去看一看!”
“好,我们走这边,你们去里面。”
两对脚步声突然急促朝自己逼近,艾尔斯焦急地左顾右盼,最后决定一股脑钻进看守室的桌椅下。
他瑟缩在阴暗角落,将椅子挡在身前,祈祷不会有人发现自己。
看着门板被仓促推开,两双战靴从眼前疾跑而过,金属在石头地上铿锵作响,腰间挂着的钉头锤闪闪发亮,吓得艾尔斯直发抖。
两名男性修士很快地走进牢房内部走廊,连门都忘了关。
等对方都走远后,艾尔斯才缓缓探出头,眨了眨眼。
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周遭安静的出奇。
直觉告诉他就是现在,艾尔斯轻轻推开椅子,蹑手蹑脚地钻出木桌底下,确认外部走廊上没有任何人后倚着门框向外看。
门外是左右长约三十尺的走廊,末端各连接一扇门,左手边十尺处有一条向右的岔路,从声音听起来人群似乎都往自己所待的牢房外面跑去。
他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决定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移动,确定那条岔路上也没有人后才继续往前走。
反正既然没有退路,那不如就前进吧。
一边吞咽口水一边用脚跟着地缓缓迈进,岔路末端也是连接到左右贯通的长走廊,而且从声音听来一个人也没有。
或许今天是他的幸运日,艾尔斯这么想着,他摸着胸口,将到目前为止所有不幸深沉地叹出来。
却没有注意到后方逐渐逼近的人影。
突然间一根棒状物顶在他两片肩颊骨中间,从坚硬但不冰冷的触感、手指般粗细的大小看来应该是权杖或魔杖。
艾尔斯差点放声尖叫,却被潜伏者赶紧捂上了嘴。
“我有点事要问你,如果敢叫,我就送你回牢房。”
略带磁性的男性声音有些熟悉,但艾尔斯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听懂了就点头。”
艾尔斯冷汗直流,他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但不管如何都比回到那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好。
于是他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待会照我的指示走,遇到谁都不要讲话。”
艾尔斯全身颤抖但不敢违抗。
“知道就点头!”
男人语气突然转而凶狠,红发少年缩起身,不敢有其他想法,只好顺着对方点头称是。
“很好,前面走廊左转,走到底后右转。”
艾尔斯缓缓向前,他可以清楚感觉到法杖仍抵着背部,尽管害怕到眼泪都快掉出来也只能乖乖照做。
两人在左转后不断向前,两侧似乎是修士的待命间,可是现在都赶去现场所以只留下空荡荡的走廊。
在走到底后艾尔斯依男人指示右转,虽然双脚止不住发抖可是仍不敢怠慢,直到撞见了其他人。
“索利安修士!请问这是在做什么呢?”
看起来胖嘟嘟圆滚滚的武士迎面跑来,艾尔斯吓得面色铁青,眼前男性看似温和,但他不确定在这里呼救是否能博取同情。
“金宝先生,这家伙的证物有些问题,需要本人才能解开魔法。”身后男人语气平和。
“你真是太温柔了,如果是我就一棒打死他。”被称为金宝的武士笑着说。
“呵呵……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事要忙?”
“噢!对!藤村那家伙好像在东区牢房外面跟什么人打了起来,我也要赶去助阵嘿!”
说完金宝便晃荡着他宽松的盔甲小跑步离去。
艾尔斯仍在颤抖,他无法相信原来这个世界上存在能够笑着杀人的圣武士。
男人靠在红发少年的耳朵旁,轻声说道:“你该庆幸没有多说半句话,金宝先生是有名的见恶必杀,就连像你这样的小孩都不会犹豫,如果你不想遇到更多这样人,就到前面左手边第二扇门口。”
艾尔斯不疑有他,移动颤抖的脚步,来到男人所说的地点,门牌写着“证物间”三个大字。
从金属碰撞声听来,男人正从口袋中掏出钥匙,绕过艾尔斯娇小的身躯插进锁孔。
旋转钥匙后木门应声打开一条缝,走廊上不灭明焰的光芒射向屋内,刚好照在一把染血刀刃上,吓得他心头一震。
“进去。”
强烈直觉告诉红发少年屋内绝对没好事,但男人的魔杖还顶着自己,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快进去!”
尽管催促语气凶狠,艾尔斯也只能焦急地左顾右盼,就算他知道这样不行,双脚也拒绝往前跨任何一步。
直到遥远的走廊尽头传来人群呼喊。
“让让!有伤患!”
“快送医护室!”
伤患?难道是菲芙?
正当艾尔斯脑袋里盘旋着各种不详预感时,男人从后方推了一把,将红发少年压进门内,刚好扑倒在染血刀刃前。
“咿!”死亡的恐惧令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艾尔斯赶紧转身,这时才终于能看清楚一直威胁着自己、被称为索利安修士的男人。
瘦长的脸颊轮廓极深,干瘪泛黄的皮肤上布满伤痕,男人穿着白袍,胸口以太阳神培罗的圣徽装饰。
索利安呼吸急促,他焦急地跟进房内将门关上,一手抓着魔杖直指艾尔斯一手紧握门把,仿佛在等待走廊上的人群通过。
红发少年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对方,但自己认识的培罗信徒少之又少。
看着指向自己的魔杖,索利安逐渐跟记忆中的身影重迭,终于唤醒那段令他恐惧不已的战斗。
第一次任务实习后的那个周末,艾尔斯独自踏上返家之路,却遭到圣武士围剿,就在即将躲进大港仓储区前,就是这名白袍施法者朝自己施展魔法,害他无法通过传送离开,只好召唤弗罗克帮忙,却没想到会大开杀戒。
想起男人的身分,艾尔斯更加惊慌,他期待发现任何足以防身的物品,瞬手便抓住染血刀刃的握柄。
可是却怎么也拿不起来,不论单手双手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弯刀就是动也不动。
看着红发少年滑稽的模样,索利安仍板着脸,专心聆听门外状况。
艾尔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不断告诉自己必须冷静,虽然不知道这名施法者的目的,但至少明白如果对方想对自己不利应该早在走廊时就下手,绝不会带来什么证物室。
吞咽口水后红发少年开始四处张望,试图寻找男人带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
证物室里空间狭窄,除了地上散落了些大型兵器外,三面都是高耸至天花板的木柜,以十寸为单位分割成整齐抽屉,每个握把上都贴有写着不同名字的羊皮纸。
当然其中也包含艾尔斯卓恩。
红发少年看着自己的名字,喉咙里忍着惊呼,他忍不住伸出右手,想知道里面究竟放着什么。
“不要动!如果不想被发现!就给我安静待着。”
艾尔斯害怕地缩回右手,但从语气听起来那男人好像比自己还紧张。
等待门外人群通过后,索利安才终于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艾尔斯像好孩子一般举手发问,虽然仍带有几分恐惧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慌张。
“不要过来!”索利安举起魔杖低声嘶吼,听起来像在命令凶恶猛兽。
红发少年摸不着头绪,只好高举双手证明没有恶意,毕竟现在自己仍然是被威胁的一方。
白袍施法者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最后取下证物室墙上的遮光布,让不灭明焰火把的光芒充斥四周。
“唉……你为什么要救我?”索利安叹了口气。
“咦?”
艾尔斯不记得有帮过这号人物,更别说对方是个曾经攻击自己的施法者。
“你为什么要命令那个恶魔放开我?”
他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命令过恶魔,所以又愣了半晌。
“为什么在那个恶魔杀了两个人之后命令他放开我?”索利安的魔杖几乎抵住艾尔斯额头。
濒临死亡的恐惧让艾尔斯终于想起来,在大港仓储区里,弗罗克叔叔杀死两名圣武士后不知为何抓到某个躲在仓库屋顶上的透明人,随后就准备要吃掉他。
基于对吃人的排斥,红发少年当下便阻止了弗罗克。
依照眼前男人所说,当时躲在仓库上的就是他?
艾尔斯断断续续地说道:“因为……吃人是不好的……不是吗?”
“就这么简单?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不可以吃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说……理所当然?”男人皱着眉。
索利安似乎想起些什么,目光不断在周遭游移,最后又回到红发少年身上。
“不,不可能,你们肯定有目的……至少那个恶魔……”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他只是被迫跟我订了契约……不得不保护我而已……”艾尔斯说了点小谎,其实他当时才十岁,懵懵懂懂中就透过卡米拉跟弗罗克定了契约。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那为什么要让他攻击我们!”索利安修士几乎是低声嘶吼。
“那是因为你们要杀我……他为了保护我才……”艾尔斯感觉到深深的误解。
不过话才说到一半,男人打断了他。
“为了抓他!光明圣谕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可能是被插嘴导致怒气上扬,亦或是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被唤醒,艾尔斯管不着现在状况有多不利,只想把所有委屈都倾倒而出。
“我呢?我什么都没做!每次都是……每次都是你们先来打我!还抓走玲宁!回家路上也是!在森林里也是!在旅馆里也是!”越说红发少年越控制不了情绪,最后几乎是含泪怒斥:“明明我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会毁灭阿卡迪亚!”索利安冷汗直流,可是他还是从信仰中硬挤出坚定的理由。
“就因为这样!我被你们打!玲宁被你们抓走!朋友被你们害死!我真的……真的……”
艾尔斯越讲越气,最后差点语无伦次。
“如果我想毁灭阿卡迪亚!也绝对是你们害的!”
“……你说……是因为我们?”男人面色铁青,嘴角不停颤抖,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可怕梦魇。
看着对方反应落差极大,艾尔斯也慢慢冷静下来,等到呼吸逐渐恢复平稳才继续回话。
“……如果你们太过分……或许……爸爸说过,每个行为都有理由……即使是邪恶组织也……啊!并不是说我!”红发少年发现自己越描越黑,急忙挥舞双手澄清:“总之爸爸说真正预防冲突的方式并不是动武,伤害只会换来更多伤害……”
“你的父亲……特尔斯卓恩吗?”索利安喘着大气,他缓缓放下魔杖,但眼神中仍带着惊恐。
“嗯……”
“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无法解决善与恶之间永恒的战斗。”
“我也不知道耶……爸爸说不能避免也只能这样了,可是能避免的还是要尽量避免!”
索利安修士没有回话,只是不断打量着艾尔斯。
“……所以毁灭阿卡迪亚也是可以避免的吗?”男人语气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激动。
“嗯……至少我现在还不会这么想……毕竟还有家人跟朋友,这个世界还有我喜欢的东西……”
“原来如此……你喜欢这个世界啊……”索利安修士深呼吸后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艾尔斯沉默地看着对方,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
“如果道歉,你愿意原谅我们吗?”男人低着头,诚恳的眼神像是在寻求宽恕。
“我不知道……现在……”回忆起死去的布雷德跟塔布鲁,艾尔斯眼神中流漏出哀伤。
但是想到还有朋友跟家人等着自己,红发少年便站起身,重新振作后双手叉腰、装模作样地说:“如果你们肯好好补偿的话!要我原谅!也不是……也不是不行的喔!”
发现索利安修士用不明所以的眼神看着自己,艾尔斯只好害羞地补充道:“而且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不是滔天大罪……都应该有弥补的机会……”
“这也是令尊教的吗?”
“是妈妈告诉我的。”
“恶魔教的吗……真难想象……呵呵……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了。”索利安修士露出苦笑。
自己到底是什么?
艾尔斯叹了口气,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但就算问周围每个人,每个人的答案也都不同。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恶魔,即便申明自己属于其中一方,也会有人跳出来让他想起自己的另一个身分,就像永远无法分割的诅咒,永远无法摆脱的弱点。
过去纵使想要改变,到头来也只是徒劳无功,以为摆脱了光明圣谕,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脱离魔掌,更别说就算逃过一个宗教组织,改天说不定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宗教组织找上自己。
那么知道自己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人就是要改变才能在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里生存,在那之前要先坦白面对自己才能知道该怎么改变啊!
不知为何,艾尔斯想起梦中西比奥所讲的话,没注意到水珠滑过脸颊,直到从下巴低落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咦?”
红发少年捂着胸口。
他不了解心里为何会如此难受却又无比充实,就像掏空的胸口重新被填满,感觉到说不尽的温暖。
但至少知道自己再也不需要从别人身上得到答案。
因为早在十年前,西比奥就已经帮他找到了最佳解。
多亏如此,现在艾尔斯终于可以勇敢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是恶魔混血儿,但我想要改变,想要当个人类……因为我喜欢爸妈,喜欢库瑞萨尔,我喜欢阿卡迪亚。”
说完后他露出腼腆的笑容,仿佛听到西比奥在身后轻轻拍手笑道:“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