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大陆即将进入略带寒意的秋季,库瑞萨尔也不例外,凉风扫过一条又一条道路,将午夜时分暗自落下的路树叶片悄悄卷起,恶作剧般地散布大街小巷。
  也撒在法师学院前的广场,轻轻飘至大恶魔身旁。
  胸口开了个洞的他俨然没了性命,不只什么都看不见,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剩下脑袋还能正常运转,像所有临死之人一样默默回顾人生。
  弗罗克对这辈子相当满意。
  当个堂堂的恶魔大将军,驰骋疆场屠戮恶魔领主无数,来到阿卡迪亚后与两个孩子一起打闹嬉戏,彼此成为值得信赖的伙伴,他们甚至一起打倒大名鼎鼎的风之魔王跟魅魔女王代行者,要是在老家早就接受万人景仰,成为一方霸主也不为过。
  可惜最后没那么风光。
  但能死在真正的强者手中,对多少战士来说已是可遇不可求。
  真的吗?
  他不知道。
  卡米拉跟艾尔斯回到无底深渊了吗?
  拜欧有没有好好照顾他们?
  那可恨的男人是否痛哭流涕?
  肯为自己哭泣的女孩又到哪去了?
  有好多问题没有答案,纵使想一个一个确认,现在的自己也无能为力。
  怪物的思考越来越慢,心情越来越平静,仿佛深入毫无波澜的冰池,一点一点地被冻僵。
  临走之际,弗罗克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感伤。
  跟两个孩子混在一起比过去千年都还要快乐,却没能好好道别。
  如果下辈子还有机会,一定要告诉那些小家伙。
  他其实过得很充实。
  “怎么会”
  声音?是谁?
  “弗罗克叔叔!”
  听到熟悉女性的呼喊,大恶魔居然有些感动。
  玲宁刚跳下马便立刻跑向秃鹰怪物,双腿一弯跪了下来,紧紧抱住照顾她不知多少年头的弗罗克。
  独自哽咽了起来。
  “为什么明明可以好好沟通,明明可以互相理解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即使可以互相理解,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也不期望吧。
  没错,纵使人类想要分析恶魔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也只选择用他们的常识来认定,最后只会得到“无法被理解的疯狂异类”这种答案,归类在邪恶也是合情合理。
  真的是这样吗?活过千年的秃鹰怪物知道,万物皆有因果,唯有真正在乎的人才会仔细观察,而普通人选择了漠视,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可以了解恶魔。
  就像自己一样。
  谁会知道灭了一整个家族的恶魔在想什么呢?
  “我知道的”
  玲宁擦抹去眼角的泪珠,松开双手跪坐在旁,她轻轻握起大恶魔染血的爪子,眼波流转就像看待亲人一般温柔。
  “弗罗克叔叔根本没有解开诅咒。”
  即使身体早已坏死没有知觉,弗罗克仍然感觉心里被大锤猛然敲中,顿时脑袋一片空白,仅能听卓恩家的女孩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一定是泰菲因家族想对我做什么你才杀死他们”
  他很意外。
  从来没想过除了卡米拉以外,最了解自己的竟然是玲宁,一个跟恶魔毫无关系的人类女孩。
  弗罗克心想反正死都死了,就大方承认吧。
  特尔斯大放厥词不过是凭空猜想,但这女孩说得都是真话。
  征战沙场几百年,各种惨无人道的行为都见过,因为互相仅有勾心斗角的关系,所以不论受害者遭到什么对待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来到阿卡迪亚之后,大恶魔了解什么叫信赖,即使是建立在契约之上,这种关系仍然令他感到满足。
  满足到忘了事情总有正反两面。
  直到泰菲因杀死奈莉亚,他才发现越是亲密,目睹对方死亡的时候自己就越心痛。
  以至于当那男人嚷着要对玲宁做相同的事情时,怪物立刻失去理智杀他全家。
  “对不起”玲宁放下弗罗克的爪子站起身,半闭的眼眸中透露着哀伤:“明明知道你是为了我跟艾尔斯才杀人,却不敢说实话,不想跟圣武士冲突的我真的很自私。”
  她缓缓从后腰际拿出羊皮纸制的泛黄卷轴,解开其上绳结让文本自然摊开。
  “唯一能做的补偿大概只有这个。”
  她柔声念起咒语,每读出一个音节,卷轴上的一个符文就飞出平面,有如从纸本中抽离,化为光点落在尸体上,填补秃鹰怪物因爆炸而空洞的胸口。
  当尾音结束时,羊皮纸已是一片空白。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弗罗克叔叔别再为了我们杀人。”
  玲宁顺手抛弃没有纪录任何文字的纸卷,任由其随风飘逸,消失在库瑞萨尔街道的末端。
  “所以请好好休息艾尔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几次深呼吸后,她拭干眼泪,仰头望向法师学院塔的顶端,金色长发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再低下头时,目光里已不再有哀伤。
  玲宁转动左手小指上的银戒指,身形转眼间消失在无人的广场上,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留下。
  听泥土地上的脚印与铠甲晃动齐声并进渐行渐远,最后回荡在幽暗的深夜巨塔中。
  大恶魔慢慢睁开眼睛,深沉地叹了口气。
  “都是些不坦率的家伙。”
  艾尔斯打了个冷颤,他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没想到才一分心,面前的人形大乌鸦突然杀了过来,动作迅速不说,双手利爪招招致命,他即时翻滚闪躲才避免落个身首分离。
  红发少年赶紧回稳准备应对下一波攻势,但拜欧没有追击,他犹如谨慎的狩猎者,四肢着地缓慢爬行,柔韧脖子上的脑袋紧盯着自己,宛如挑选最佳进攻角度般绕着目标前进。
  艾尔斯不自觉吞咽口水,他非常清楚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该怎么办?
  魔法行不通,肉搏打不赢,红发少年只能用上老招,拳头命中的那一刻灌上死亡能量,小心翼翼不要露出任何破绽,以免被圣武士当成恶魔的同伴一起处决。
  然而大乌鸦就像是早已知道如何应付,他刻意摆出警戒姿态不让对方碰到一根寒毛,趁着对手挥空发起猛攻,不论成功与否立刻退回原地,至始至终保持不近不远的尴尬距离。
  艾尔斯知道就这么继续下去的话,肯定是谁也打不倒谁。
  那么关键的胜败因素,便是看卡米拉妈妈先被打倒,还是楼上的圣武士先到。
  红发少年撇头观察母亲的状况,无奈眼神才刚从对手身上移开,拜欧又扑到身前,两双利爪轮番攻击,在臂铠上留下六道白线。
  仿照刚才的谨慎战术,这次他同样一击抽离,没有持续贴着自己穷追猛打。
  “与其担心卡米拉,不如先担心自己。”
  “妈妈说她一定可以撑下去。”
  “那就看是那群圣武士先到,还是你们谁先倒下。”
  话才说完又是一轮猛攻。
  红发少年边防御边趁机释放黑色灵光治疗自己,可惜大乌鸦的速度太快,旧伤口还没愈合,猛烈攻击下又刮出新血痕。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筋疲力竭,失血过多不省人事。
  艾尔斯决定下一步险棋。
  他滑步拉开距离趁机咏唱咒语,故意露出破绽好引诱对手进攻,而拜欧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仗着自己手长脚长身体巨大,向前大跨脚步同时刺出右爪,以开天辟地之势直捣心脏。
  这招正是两年前菲芙在擂台上使用的诱敌之计。
  利用敌人攻击时的破绽反打要害。
  看到对方如预料中行动,红发少年语调一转,顿时背后张开力场双翼,硬生生架开突袭,好让整个身体钻进大乌鸦怀中。
  快速抓向拜欧的心脏。
  可是还没碰到胸口分毫,他的手先撞上另一个东西。
  恶魔的左掌。
  原来大乌鸦早已准备好接下这一击,露齿贼笑准备等着好戏上演。
  他三指紧握,连着艾尔斯的拳头包覆在掌中,触动附着于上的爆裂魔法。
  让自己与红发少年的右手一起炸个皮开肉绽。
  “啊啊啊啊!”
  剧痛令艾尔斯忍不住惨叫,他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招,仗着身强体壮硬是把对方拖下水,连带承受恶魔无法抵抗的伤害。
  更可怕的是,体无完肤的拜欧仍抓着自己不放。
  “这下你逃不掉了吧。”大乌鸦张开右手,三根利爪在空中舞动。
  “逃不掉的是你。”
  眼见机不可失,红发少年放出死亡能量,不断从被抓住的掌心吸取生命覆盖在伤口。
  不仅如此,他主动抓住拜欧右臂,彼此进入互相牵制状态。
  依照过去经验,除非敌人也能控制死亡能量,否则维持僵局对自己只有好处,以至于每个对手都会为了打破现况全力脱离,艾尔斯便可以找到机会取得优势。
  但大乌鸦反应截然不同,他丝毫不打算退让,反而直接张口垂直咬下,逼得红发少年不得不再次咏唱防护咒语,让力场双翼代替自己承受攻击。
  “哼看你的魔法什么时候会用完。”
  拜欧瞄准对方脑门连续撕咬,双手被抓住的艾尔斯只能继续施展法术防御,同时尽可能地吸取生命。
  可是每一次从脑中抽取符文都在消耗精神,每一次让魔力流窜全身都令他疲惫不堪,究竟什么时候会耗尽体力已经不得而知,现在只能拼上性命高喊咒语,多活一分钟算一分钟。
  “艾尔斯!闪开!”
  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既不是父亲也不是那群圣武士,让红发少年顿时反应不过来,他与大乌鸦同时抬头,仰望来自天井之人。
  搭乘半透明绿色圆盘的玲宁,以及朝自己飞来的银白光球。
  连风之魔王都难以抵挡的战斗法术!
  逃跑还是同归于尽?一人一鸟同时对望,纷纷选择向后跳跃闪避攻击。
  果不其然,魔法砸在石头地板上发出轰然巨响,不但扬起阵阵尘烟,还像陨石般砸出坑洞跟放射状的裂痕。
  “玲宁?不是叫你回去吗?”父亲的声音同样来自天井,听起来还有一段距离。
  “你可没叫我一直待在家里。”
  一边说话魔法飞弹一边从天而降,光点纷纷飞往拜欧,逼退他的同时也留给艾尔斯喘息的空间。
  “你现在就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战斗?我会操作漂浮碟,飞得比你们还快。”
  “这样反而危险!”
  危险是什么意思?艾尔斯忍不住昂首仰望,他立刻就明白父亲的想法。
  从下面看上去玲宁所搭乘的绿色圆盘实在太过显眼,对任何恶魔来说打落上面不会飞的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不出所料,大乌鸦已经微微蹲下准备好朝空中冲锋,红发少年赶紧咏唱咒文,在对方起跳的瞬间拦截。
  拜欧的反应也是极快,他立刻反像拍动翅膀降回地面,恶狠狠地瞪着艾尔斯。
  “看来我还是得先料理你是吧?”
  “当然绝不会让你动她一根寒毛。”
  话虽这么说,但艾尔斯很清楚自己的魔法所剩不多,刚才的僵持战已经消耗掉大部分魔力,再放一两个攻击法术就会弹尽援绝。
  直得庆幸的是,自己吸取了大量生命,多撑个几分钟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要怎么让拜欧放弃攻击玲宁的念头,自己仍然没有头绪。
  不对,早在一个半月前就有个家伙示范过,连风之魔王都为之愤怒的挑衅法。
  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艾尔斯有样学样,微微抬起右手伸直手指。
  搭配狂妄的台词微微朝上招了招。
  “还等什么,放马过来啊。”
  “放马过来?”
  大乌鸦冷笑两声,扬起一边嘴角发出更加刺耳的奸笑。
  “还用你说!”
  拜欧以脚爪扣住地面立定冲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来到红发少年面前。
  早已做好准备的艾尔斯马上交叉双手臂甲成完全防御姿态,他保护住自己的要害,等待承受恶魔一次又一次的猛攻。
  不过什么爪击都没有,大乌鸦就像阵风似的扫过身旁,踏地同时迂回起飞,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比起杀了你,我要夺走你更重要的东西!”
  拜欧钻入连接学院塔天井的洞口,临走前留下狂妄的大笑。
  看着恶魔不断靠近天空中那块绿色圆盘,艾尔斯冷汗直流瞪大了眼睛。
  他明白必须变回恶魔型态才能保护玲宁,可是圣武士就在附近,要是被发现不只自己,连带父母都会受到影响。
  等等,为何会有既视感?仿佛这种状况不是第一次。
  红发少年突然想起早在两年前,某个男人便代替犹豫的自己拯救玲宁,危急中牺牲了性命。
  如果他不出手,这一次又会是谁冒死出手?爸爸?布尔叔叔?纳札老师?
  不,无论是谁,艾尔斯都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人在眼前丧命。
  没错,自己已经不是过去什么都不会的男孩。
  红发少年双眼爆发出红光,他高声念出咒语,让魔法灵光包围自己,所经之处缓缓隐没在黑暗之中,连盔甲上闪耀的晚霞色彩都随着本体一起消失。
  “小心!拜欧冲上去了!”
  “拜欧?那双灰色小鸡?”
  艾尔斯知道没时间解释,他将两双肉翅穿过盔甲伸出体外,绵羊般的螺旋犄角卷曲而出,短短两秒时间便化为世人所知的另一个物种。
  有了隐形当掩蔽,变身完毕的红发少年马上踏地起飞,跟着钻入学院塔的天井,才刚回到熟悉的环境就发现拜欧即将逼近玲宁,眼看着就要撞翻半透明圆盘。
  “他在下面!快跳!”
  看着从黑暗中突然飞来的大乌鸦,玲宁根本来不及反应,尽管控制漂浮碟闪躲,但移动相对缓慢的圆盘根本比不上拜欧的反应,怪物拍动翅膀换个角度便一头撞上,吓得她失去平衡跌落天井。
  “不要!”
  没有犹豫,毫无迟疑,艾尔斯猛然改变方向,直接飞往妹妹摔落的位置。
  用自己当垫背接住玲宁,摔在天井洞底的地面上。
  原本被砸破一个坑的地板承受不住第二次冲击,以至于两人所处的地面逐渐崩落,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跟着碎片一起掉回密室广场。
  “艾尔斯!玲宁!”
  战场另外一端的卡米拉也注意到变化,可惜光是对付布偶模样的众多啰嗦就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没空照顾儿女。
  而坍塌的碎石堆中,玲宁单独趴在废墟里,微光环境让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自己的身体检查状况。
  幸好只有轻微擦伤,身体并无大碍。
  女性小心站起身,四处张望寻找被绑架的兄长跟母亲。
  “艾尔斯?卡米拉妈妈?”
  可惜视野过度局限,除了远方奇怪的圆形光圈外其他东西都相当模糊,只有格斗殴打声不绝于耳,周遭环境怪得出奇。
  玲宁凭印象从腰包里掏出火把轻轻摩擦地面,木棒顶端附着的炼金物质立刻喷发起火,整个地下空间顿时映入眼帘。
  巨大歪斜的铁制牢笼、与众多布偶打斗的卡米拉,仰躺在地的熟悉身影。
  为何罂粟会在这里?为什么母亲跟绑架犯打了起来?众多问题一下子塞进脑中。
  但最令玲宁惊讶的是,还是全阿卡迪亚最后一道传送装置竟然立于眼前。
  看着耸立在正北方的巨大拱门,她同样瞠目结舌,久久无法从震惊中恢复。
  “怎么可能这里不是传送门中枢吗!为什么会在法师学院!”
  “当然是因为你们库瑞萨尔人别有意图。”
  拜欧轻巧地降落在她与传送们之间,收起翅膀上下打量眼前的人类。
  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恶魔,玲宁提高警戒摆出备战架式,她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这头怪物。
  “等等你是拜欧?别有意图是怎么回事?”
  “或许在你们物质佬看来传送门只是单纯的交通建设,但我们一看就知道它真正的目的。”
  “目的传送门计画的用意不就是串连西方四国吗?”
  大乌鸦闷哼笑了几声,嘲讽地皱起一边眉毛。
  “串连城邦需要一次通过上百人?会出动如此规模的人数,对你们来说只有一种状况吧。”
  听完最后一个字,玲宁倒吸了口气。
  “难道是”
  未等对方说完,拜欧自己先讲出了答案。
  “没错,是为了战争,跟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