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成分不明的药酒一沾上伤口,灼出一片刺麻麻的痛,刺得我忍不住哀了一声。
  “忍着点啊小少爷,现在不弄好,你这张金贵的小白脸可要留道疤咯。”好心拿来药酒帮我涂伤口的四郎一把扳正我的脸,一边比了比他自己眉角那道疤对我恫吓。涂着涂着,四郎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小少爷谁不好惹,怎么老爱来招咱们符军师大人?”
  “这要问你们吧!明知道我和他八字不合,下午还乖乖走出去让他和我单独会面!嘶──”
  被抓来岳翊这几天,我一直没有机会离开这个收押我的囚帐,不过袁派那里派来看管我的四郎人还挺亲切,浑然天成的自来熟气场,让我这敌人也体会了一把他为什么能在二皇子派中也混得人缘不坏。
  从那天先被符瑾諠抽巴掌接着又被燕无俦逼刀拷问以后,我接下来没有再碰到过那么大阵仗的场面了,这几天就这么被关在这里,让四郎管吃管睡,除了手脚上的镣铐妨碍了一点行动自由以外,仔细算起来,我赫然发现在岳翊这里当人质的待遇、甚至过得比在御向军营里当监察御史还要好上一点点……不要问我为什么突然一阵悲从中来,我回答不出来。
  这几天我没有再见到袁暻崇或燕无俦,倒是二皇子手下的谢秧和鬼面军师彷佛排好了班一样,每天会轮流过来待一下子,当着负责看管任务的四郎和其他轮班兵将的面前和我聊点什么──或者该说,试图引诱我讲出点什么。
  鬼面军师比较制式化,一进来就跳过寒暄直挑话题,隔着那面铁铸面具透出金属余音的模糊嗓音从来没什么温度,遇到我不合作拒回答的时候,他往往也沉默下来,那张鬼面上的黑洞洞眼窝就这么直勾勾地与我对看,接着却也没有进一步威胁我要严刑拷打,直切入别的问题继续问下去。
  最终如果没有收获居然也就这么算了,离开得那叫一个乾净俐落。
  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从这种不甚积极的态度,我猜想他们现在大概不急着想从我这边套出什么,只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来试试看我会不会漏了口风。
  谢秧就更随性了,每次他问到我不想说的,我甚至还可以和他闲扯转移话题,他看起来也毫不在意,就这么和我扯下去,聊到后来我甚至有种和他相谈甚欢的错觉──身为一个俘虏,和绑架犯搞什么国民外交啊!振作点啊江别悠!
  趁军师们不在的时候,四郎跟他手底下其余轮班兵将也会找我搭话,态度和话题就单纯多了,都绕着闻仲的八卦打转,时不时会好奇问点御向京城的事情,看得出来纯粹是当兵太无聊想找点乐子。
  至于“小少爷”这个叫法,纯粹是起哄来的戏谑称呼,因为我先前对岳翊军大喊过我不是真的九王爷,事后又没个验证,四郎等人有天憋不住好奇问了谢秧,被谢秧又好笑又好气地堵了句:“他随口说来唬你们的,当真呢?就算他一心赴任监察御史不当御向的小王爷了,好歹也还是御向天家的小少爷,咱们攒在手里留着翻本,只赚不亏。”
  这说法让他们都乐了,从那之后只要是私底下、或者只有谢秧在一旁,他们乐得喊我小少爷,那种喊法会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真是用一种期待你下金蛋的眼神在高度关注你的,即使你再怎么声嘶力竭强调自己是只公鸡,也没办法动摇他们坚定的信念。
  大概因为这些无关大局的小吵小闹,我和四郎还有这帮轮班的兵将交情居然还称得上不错。
  不过,交情归交情,一到了该公事公办的时候──嘶,我身上这些伤口当然不会是自己跌倒跌出来的。
  接连几日是二皇子派军师来探监,只有今天,破天荒是符瑾諠掀开帐门进来。
  看得出来这个行程没有事先预告过,一见符瑾諠进来,别说我了,就连四郎都愣了一下才迎上去打招呼。
  毕竟系同袁派,符瑾諠还算赏脸地简单应了四郎一声当作招呼;但紧接着他手一扬,却是比向帐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环视了一遍帐内留守的五名袁派人手,毫不客气地下令道:“出去。都出去。”
  指示来得突然,四郎为首的五人一听,不由都愣了一下。
  之前几天鬼面军师和谢秧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了顾全两派面子、还是两派间有所协议,总之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过袁派兵将们清场,或者该说,即使他们真这么要求了,也会被四郎客客气气地回绝掉。
  但这次下令的人,偏偏正是他们袁派中,所握话语权仅次于袁暻崇的符军师。
  营中五人对望了一眼,而后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去。
  走在最后的四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一触及符瑾諠望着我时脸上的表情,他最后仍是谨慎地退了出去。
  四郎曾说过,符瑾諠虽然原本个性就带点倨傲和情绪化,但像打我当天那样失控的纪录却前所未有。
  大概我长着一张特别招他仇恨的脸吧?
  那时我还有心情跟四郎开玩笑,可是如今对上符瑾諠瞪过来的阴沉眼神,我心底凉飕飕地意识到说不定这还真不只是句玩笑话。
  ──总之,不到几分钟符瑾諠就走了,被赶出去的袁派五人立刻换了进来。
  然后他们愣愣地看着像着破掉沙包一样倒在地上的我,几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冒着得罪符大军师的风险帮我涂个药聊表慰问。
  “我的小少爷,我们到外头这才多久,你到底对军师大人说了些什么?招来这么大罪受。”脸上的伤口处理好了,四郎放开我的脸,疑惑道。
  “我可以告诉你我说了什么,但回头你得帮我问一下符瑾諠,怎么实话实说都有问题了!”我忿忿。
  “嗳……”面对符大军师的威严,四郎用一个单音充分表达了自己由衷的敬畏。接着追问:“到底说了什么?”
  “我们就讲了两句话,一句是他劈头问我,‘你坠马后当真失忆,不是装傻?’第二句是我回答他‘当然不是,真的全忘了。’……然后他拳头就挥过来了。”符瑾諠手上戴着戒指,先前被他用掌心甩巴掌的时候感觉不深,这次他换成拳头招呼,戒上饰物于是在我脸上狠狠划出了几道存在感。
  从眼前五人面面相觑的反应,我更加确定这次问题真的不在我,而在符瑾諠身上。
  “我是有听过一个传闻。”五人当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忽然开口,“符大人是五年前让珩将军带进来的,从那时候他就不是个多话人,可我听说,那时候符军师话少不只是因为性冷,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他不太会讲我岳翊国话。”
  “你的意思是,符大人可能原本是御向人,还好巧不巧和小少爷有过节?”
  “有过节的话,被忘记也不必那么大反应吧?”
  “别说,搞不好他们有过那么一段?”
  “哟!如果真是这样,难怪符大人要生气了!”
  “这是拳打负心小少爷的段子啊~”
  “你们清醒一点。”我冷静地泼了他们一头冷水。“本王爷今年逢十又四,追算到五年前那才几岁,能怎么和符瑾諠有多轰轰烈烈的一段你们倒是讲来听听。”
  这几天下来,面对岳翊军老是轻易燃烧起来而且还会无边发散的八卦能力,我打发起来已经从疲于应付进展到快要熟能生巧了。
  只是没想到,年纪问题非但没能阻止这帮人毫无下限的想像力,反而让他们一个接一个脸上冒出了叹为观止的表情。
  “这这,符大人看上去是个正经人哪,没想到口味还挺重的……”
  “难怪符大人对咱们总是不假辞色,原来是因为咱们年纪太大了么……”
  “五年过去,小少爷也长大了不少吧?难怪挨了这么多揍,以前大概是多可爱的一小孩啊现在色衰而爱驰了吧……”
  “……”你们要调戏符瑾諠我没意见,但不要擅自把我放进去变成另一个主角啊混蛋!
  我用一种看死人的表情,严肃环视了下兴致勃勃还唱作俱佳的岳翊五人众。
  “符瑾諠站在你们背后,他看起来很火。”
  “……!”五人顿时一惊,刷地齐齐转过了身去。
  直到看见帐门边空荡荡的根本没半个人影,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松一口气之余纷纷又起哄起来,控诉我太不厚道了吓他们吓得这么狠。
  我抬手随便挥了挥懒得和他们闹下去,但没想这么一挥,铁铐又扯到手腕上的伤口,痛得我又是嘶嘶了几声。
  他们这才注意到我手上也有伤,连忙有些内疚地齐齐凑过来关心。
  “怎么搞的,这里也能伤到?”几人不无惊讶,不过等到四郎抓起我的手察看了一会,他们随即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符瑾諠打人老是先打脸,一开始没防备硬是挨了几下,后来我下意识就伸手护住了头;也不知道是我乌鸦嘴一语成谶,符瑾諠真的对我长相特别仇视、又或者只是他揍人的惯性,见我用手格挡,他一把抓住了我两边手铐间的短链要把我的手扯开,我当然不让,一番蛮力拉扯下来手腕上就这么擦破了好几处。
  这当然说不上是什么大伤,不过──
  “只是问问,那个,你们可以先解开我的手铐吗?你们岳翊的手铐有点旧,锈成这样害我有点担心我会破伤风啊……”
  闻言,五人不由多看了一眼锁在我腕间的手铐,接着齐齐沉默了下来。
  最后,四郎指派了两个人出去。一个去找袁暻崇报告他家军师今天又出来咬人了;另一个则去找了二皇子手下能话事的,问他们要副新一点的手铐。
  不久,新手铐随着一脸诧异的谢秧,一同出现在了我的囚帐里。
  “连回答个问题都能出事,你惹火符军师的本领简直天赋异禀。”听四郎报告完事情的经过,对于我这一身出众不凡的影响力,饶是堂堂岳翊军师谢秧先生也叹为观止。
  “……”我瞪了他一眼。
  大概同情我今天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揍,谢秧没再多说什么,从袖袋拿出一把钥匙,席地坐到我对面,凑过来替我解开的腕铐。
  铐锁一解开,我忍不住朝上直起双手、舒开来伸了个懒腰;动作刻意放得很轻很缓,避免他们误会我有逃脱的企图。
  越狱这种事情,在有九成把握以前还是别打草惊蛇比较好。
  谢秧没说什么催促的话,站在一旁的四郎几人也没有。
  从他们站立的位置错落,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对我仍有所防备;虽然之前从言谈间我已经知道,看上去一派书生气质的谢秧也是个懂拳脚的狠角色,但他们仍在提防我会趁手铐解开的时候突然发难。
  即使这几天表现得这么配合,甚至还和他们嘻皮笑脸地打闹,但这些表象上的安分依然没有松懈下岳翊军的警戒。
  可恶。
  要是谢秧真像他表现出来得那么松懈好相与,而四郎也真像他表现出来得那么大剌剌不拘小节就好了。
  话又说回来,我也的确没有我表现出来得那么安分没有逃心。
  彼此彼此。
  伸完懒腰,我乖乖伸出双手,让谢秧帮我重上新铐。
  谢秧倒是不急,反倒先让四郎过来帮我手腕也抹点药酒权当消毒。
  拉过我左手抹药的时候,四郎一下注意到那个左腕上的墨玉手环,随手敲了敲。“小少爷这镯子真好看。”
  “是吧,”我应了一声。“我乾爹送我保平安的,我也很喜欢。”
  说着,耳边却不住响起当初陆爸送我手环时,随口那一句“戴着,保平安”。
  一瞬间我觉得喉咙很胀,胀得有点难受。
  这几天我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的那些念头,在四郎这随手一敲以后简直像敲中了某个开关一样,刹那间涌出来填满了我的思绪。
  我想回御向。
  我好想回京城。
  我好想念京城里那些好久不见了的人们。
  今天莫名其妙挨了符瑾諠一顿揍,原本只觉气愤和莫名其妙,我告诉自己就当被疯狗乱咬了几口,气过就先算了反正我现在也无能为力去讨什么公道──可是现在想起陆爸,想起老哥,近一点的我甚至想起娃娃脸和闻仲;突然之间止不住的委屈就从心底冒出来,我咬了咬牙,想把冷不防冲出眼眶的热意逼回去,却力不从心。
  我怔怔望着没有一丝杂质杂色的纯黑手环,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哭了起来。
  我忽然觉得很累,就连当初对自己说好“就这样稍微坚持住、继续和他们耗下去”都做不到的极度疲倦感淹没过理智,从眼角漫延出来。
  一丝尚存的理性让我用力咬住了嘴唇,我不担心呜咽声被听见,却很怕这时一张口,我会控制不住喊出连声连串的妥协和哀求: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只要你们肯答应放我走。
  我怎么会以为我这些不着调的小手段,耗得过一整个岳翊军的耐性?如今直面这个问题,我才发现原来打从心底其实我没有相信过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我只是尽力挌守着老哥告诉我的话,越是害怕的时候,越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虚张声势也好,故作镇定也罢,在敌人面前即使没办完全法藏好自己的弱点,也要做到尽量不暴露出来昭告天下。
  “这会很辛苦,我知道。”我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声调,那么沉稳,坚定得像是天塌下来他也能为我挡住一样,“但不管再怎么辛苦,只要撑到回家就好了。”
  真的好辛苦,哥,你没骗我。
  可是现在的我,回不了家。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崩溃,四郎沉默着。
  随后他松开了我的手,偏首望向正坐在我对面、同样第一时间就目睹异状的谢秧。
  谢秧的回答是将我的手接了过去。
  然后是喀喀两声金属细响。
  铐锁声落在这个陷入沉默的安静囚帐里,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