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天,气氛一直很怪。
  四郎他们把守出口的态度明显变得更谨慎戒备,但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同时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近乎安抚,简直像是怕我随时可能冲出帐篷开始咬人一样。
  为了安慰我,四郎甚至偷偷告诉了我一些原本不该让我知道的事情。
  例如,关押我的蓬帐座落在岳翊军营驻扎地正中央。
  例如,岳翊还没有将抓到我的消息公布出去。
  例如,由于取得我先前被燕无俦逼问出来的那些情报,两军首度正面交锋由岳翊告捷,举兵挥近一入三十里。
  关于最后这部分四郎说了很多,甚至将岳翊如何把我泄漏出的那些片段讯息采纳进战术里、利用这份情报挑破御向部署的细节一一说给我听。
  我知道四郎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论他真的是为了我好、或者纯粹为了尽忠职守,他不厌其烦地提醒着我同一件事:我不可能逃得出岳翊军营,即使出了这个棚帐也没有生机。
  御向军不可能来救我,无论是明遣来使或暗地营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
  最重要的一点,就算哪天我真的名副其实“走运到家了”逃出生天,岳翊也不会善罢干休──泄漏军机的重罪一扣,我连御向也回不去,除非我对“回去”的定义的包括这一个囚帐走进另一个牢笼里。
  我清楚自己说出了什么;经过这次首战,闻仲和娃娃脸一定也察觉到了,那些被透漏的与没被透漏的。
  四郎说,由于岳翊没有公布消息,御向不会知道我人在岳翊军营?
  ──错了,四郎。
  他们会知道的。
  因为你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了。
  挑起这些话题我猜不透四郎的出发点是什么,但只要他愿意说,我就窝在他旁边巴巴地听。
  后来有一次四郎揉了揉我的头发,用一种我没看过的表情说,我很像他一个弟弟。
  我正想说些什么,篷帐外探头进来一个令兵,说袁暻崇要四郎过去一趟。
  四郎应了一声,跟在令兵后头回袁派覆命。
  让四郎挑来一起看管我的小兵都是在他底下跟了好几年的,在四郎回来之前,他们告诉我,四郎有两个弟弟。
  而四郎口中所说个性和我很像的那一个,几年前已经死了。
  当时夜半他贪玩,回家的路上却不知道撞上了哪路冤家,被人砍死了。
  四郎很自责。因为他的家底“不乾净”,但那死去的小弟是唯一一个没有搀和进来的。
  却因为他们的家底渊源,年纪轻轻就死了。
  听说,后来仇家找到了;但不论后来对方付出了什么代价,他的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没来得及询问更多,四郎就在这时候回到囚帐。
  我们所有人异常默契地住了口,忘记是谁胡乱扯来一个无关紧要的新话头、我们其他几个立刻荒腔走板地接下去聊,听得四郎一脸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熄灯的时候,我躺在黑暗里,忽然觉得很难受。
  听见四郎弟弟噩耗的当下,我真心为他和四郎感到难过。
  然而这份情感冲击带来的震撼过去以后,第一个浮出我脑海的念头,竟然是“说不定我可以利用这点”。
  这个卑鄙的念头充满诱惑。
  我甚至想过,放到几个月前,如果有人指着我鼻子说我会在和一个人交好的同时企图算计对方──我一定会揍他,狠狠揍到他哭着道歉为止。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揍人时我说不定还会撂下狠话。
  但到了今天我前所未有地耸然惊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当初认为“绝对不会成为”的,那种样子。
  一方面我觉得生出这种念头的自己差劲透顶;另一方面却我又总忍不住去深想,如果把握住这一点,我能从四郎那里探到哪些漏洞,说不定这会是我回御向的一线生机。
  就算回去了会因为泄漏军机被清算,起码也是个御向的阶下囚,不必防备符瑾諠随时冲过来揍人,比关在岳翊好上不知多少倍。我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翻了个身,我侧躺着把手腕弯到额前,额头靠在陆爸亲手送给我的那个墨黑手镯上头,冰凉的质地在冬夜里带来一丝称不上舒服的刺激与清明。
  从被抓到岳翊以后──不,从御向军离开京城北行以后,每一次感到沮丧或害怕,我会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这么做。
  ‘你不明白战争,小悠儿,你不明白你会失去什么。’
  ──当初听陆爸这么说,我觉得不服气。
  然而陆爸是对的。
  一如老哥、一如闻仲,他们告诉我的那些语重心长的建议与忧虑,总是对的。
  ‘你不懂,别人会变、环境会变,到了最后甚至连你自己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一切改变──不必急着发问或反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总有一天”?
  我知道,我已经走到那一天了。
  我仍然是我,我还是江别悠。
  但我已经和从前仍安居乐业在京城里的那个自己,不再一样了。
  挪下手腕,我双手拊在胸口,隔着衣料按住当初黎婆婆替我戴上的项链。
  如今重新咀嚼起辞行时她说过的话,我嚐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要回来啊。’
  那时她看着我的脸说话,眼神却落在很远的地方,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曾经有过三个儿子,可当年一场恶战以后,如今我已经连一个孩子也没有了。’
  曾经我反射性地以为,她指的是她的孩子悉数战死沙场;直到后来我才忆起,关于他们是死是活,其实婆婆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到了现在我忍不住想着,或许经过那场战役之后,她的孩子仍然活在人世,却已经让人认不得了。
  如果现在的我回到京城……
  那些爱我的人们,还认得出我吗?
  我张着眼睛睁睁注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一阵冷意窜上胸口,但这与严寒的冬日无关。
  我忍不住扯开嘴角又一次无声地笑了起来,尽管我知道一定笑得很难看,却止不住这种想笑的感觉。
  我甚至有冲动爬起来去将坐卧在囚帐另一侧的四郎摇醒,告诉他,他成功了。
  在这一刻,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到御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