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本重新坐回椅上的藤华再次站起身,环住孟醒空的肩膀,轻缓而规律地,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脊。
孟醒空的前额因此抵住他的胸膛,感受到那有力而规律的心跳,那种无边际又求助无门的恐慌再次袭上……他克制不住眼泪掉得更急,泣不成声。
“听说……”
无声的氛围盘旋了许久,等到孟醒空的情绪较为平复以后,藤华才淡淡道:“北堂谚发疯了。”
“……谚……没有疯,他只是……只是……一时调适不过来……”轻轻地从藤华的怀抱中退开,孟醒空红着眼眶摇头。“您说的是京城里的流言,那些……我没有少听过……但……”
别人说,醉酒之后的北堂谚满嘴乱叫别人醒,那不是错乱,而是在呼唤他。
别人说,北堂谚曾经拎着酒壶边哭边笑地对着天边大喊星儿星儿,其实他口中喊的不是“星儿”,而是“醒儿”。
别人说……
别人说……
“对不起、对不起……”
胸口霎时涌上数种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酱料罐,一阵苦、一抹酸、同时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淡却早该泯灭的甜味,孟醒空双手用力地掩住自己的唇,好不容易擦乾的眼泪,又再次地滑落了脸颊。
“谚……”
将孟醒空送上床并唤人来整理一桌剩羹残菜以后,藤华站在孟醒空床边,望着那张双眉轻蹙的端丽睡颜,注视了许久许久才转身吹熄烛火,安静地离开孟醒空的房间。
步经回廊、才弯过一个转角,蓦地一把毫无稚气的童嗓冰冷地响起在他耳边。
“‘我能以太师府总管的名义向你担保我一定会立刻放弃’──拿别人的名义来担保的时候倒是担保得很爽快。”
伴随着这个声音,阴影里走出了一道属于孩童的身影来到月光下,只是那人的脸孔和甫从孟醒空房里出来的藤华总管竟是一模一样!只除了那头梳理到过份端正显得有些古板老气的头发色若紫藤,而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眸、在月光下流转出比橄榄绿略深的神秘光泽。
一看见他,从孟醒空房里走出来的那人立刻举起手打招呼,脸上带着过分开怀到有点碍眼的笑容。
“晚安,藤华总管。”
“……”看见“自己”的脸摆出那种连本尊看了都很想一拳揍上去的白痴表情,藤华有些不愉快地皱起了眉,立刻一挥袖袂──
月光下,属于墨发黑眸“藤华”的那个影子渐渐拉长,等到那身影不再变化的时候,站在藤华面前的人,赫然连轮廓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正牌的藤华冷着脸,转身领着对方朝太师府后门走去。“你带给我很大的困扰,谚老板。”
“抱歉抱歉~太久没看到醒儿,我有点兴奋过头了。”跟在后头的北堂谚明显心情飞扬,连脚步都是轻快的。
“你说过你只是想亲耳从孟公子口中听见真正的理由,主子和我才会答应你这个愚蠢的计画。”结冰的语调开始宣布罪状。
“别这么计较嘛,藤华总管!如果不是打着对醒儿很有好感这种理由,您一个和醒儿几乎素来没有交集的人突然开口问他为什么离开我,不是很突兀吗?”北堂谚笑嘻嘻地道:“说真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体验,我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种连身型和声音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的完美易容!”
“并不完美,我没有那么聒噪。”不打算向他解释易容和术法间的根本差异,藤华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可是……”
“请考虑到我是个有家室的人,谚老板。若是内人日后因为听到风声而对我有所误会,请你务必正式向她解释清楚。”
“内、内人?”望着跟前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完全属于孩童的身影,北堂谚愣了一下。“失礼了,我不知道原来太师府已经有了总管夫人……”
不过,照总管这个年纪……难道是所谓的童养媳吗?
还没来得及多问,后门已经到了。
藤华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板,对北堂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离开之前,北堂谚真诚地弯下腰深深向外表看上去比自己年幼许多的藤华敬了个礼,才跨门而去。
就在藤华关门上闩的时候,更夫打着更经过,正是子时。
皎洁的月光映落出渐渐抽长的影子,静默无声。
“既然怕我会误会的话,提早向我知会一声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然后,是另一道影子,迎向了他,半嗔半笑道:“明明知道自己时间一到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还在房外乱晃,小心明天又有仆人吓到四处嚷嚷说在府里看到了妖怪!”
“那么……”
将来人搂进怀里,已然不是孩子面容的那张冰雕似的脸上,浅浅、浅浅扬开了一抹极轻极微却再真挚不过的弧度。
“请掩护我一起回房吧,夫人。”
鸢夜楼里,每位有意竞标的宾客手中都拿到了一把葵扇,讨喜的圆形扇面上以清晰的墨迹写着代表编号的数字,喊价的同时需举高扇面让台上主持竞标的秦淮艳看见编号,以利对证。空前的喊价方式极为新奇,甚至有人即使自知没有那个财力和人竞标,还是向发扇子的小僮拿了一只扇子准备回去做纪念。
而隐蔽性极高的二楼雅厢则考量到包下小厢的宾客可能是不愿意暴露身分,于是各分配有一个小僮,站到隐蔽雅厢的垂帘外面,听候厢内宾客的指示帮忙举牌喊价。
“为了让今夜的竞标更顺利,我想再加上一条规则:喊价至少向上迭加十两──免得到后来沦为一文一文的加价,多没意思!”甜漾的软嗓笑着补充。
即使这样的规则其实有点坑人,但在真正有财力竞标的人眼中只不过九牛一毛不算什么,而原本就没有财力竞标的当然就更没立场反驳什么,只能暗吐舌头感叹一声有钱人的世界果然是不同凡响。
“……这儿人真的太多了,让我有点倦,我想先回去。”
“咱们里头有人想标烟色的么?”
“听完了曲解瘾以后倒也还好,虽然真的唱得很动人,但是只因为这样就要付出一百两实在是……”
“我也累了,虽然好奇最后是什么样的人得标,但这样的大消息明天一定传遍京城,没必要继续耗在这儿。”
就在宾客们一片摩拳擦掌正闹哄哄的时候,北堂谚身边的这群商贾子弟反倒因为原本就不是为了买春而来,看够热闹以后发现彼此也都无意参与竞标烟色,纷纷起身打算要离开。
“走了走了,回去好好休息……咦?”一行人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北堂谚不仅没有一起离开的打算,反而还向小僮拿过一把葵扇,“谚、谚老板您……?”
“我……”
“什么?”
原本死气沉沉的京城第一大地主握紧扇柄,用一种气势惊人的魄力宣布道:
“──我要标烟色!”
“欸咦咦?!”
同行的众人大吃一惊,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赫然发现同伴眼中同样闪耀出和自己一样对八卦的渴望光芒,忍不住各吞了一口口水──同时回到位置上坐下。
一反他们的想像,喊价开始的时候北堂谚并没有一马当先地举起自己的号码扇,而是采取静观其变的手段……片刻以后,他们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原本混杂在一起的观众纷纷离开坐席,像麦子过筛一样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前面靠近舞台的竞标区、以及后头看好戏的观众席──中间那条将两边人马区分开来的净空区域无比明确,简直就跟麦子粒正中央那条黑线一样泾渭分明。
随着报价越来越高,原本嘈杂混乱的喊价声渐渐和那些自知再无财力喊价的人们一起低弱了下来,可是火热的气氛并没有跟着下降,反而和不断上升的价格一起越来越高涨!安静下来的喊价者们不但没有失望离去,倒显得更兴高采烈地撤退到后方看好戏的人群里,加入了屏息期待结果的行列。
当喊价一路攀上五百两的时候,后面观众里有些家底比较单薄的、心脏比较无力的忍不住开始发出小小的悲鸣与惊呼,交错着“天啊我全家十年的生活费!”、“拿来买馒头可以塞满两栋鸢夜楼还会滚出来!”之类贫穷却非常务实的呻吟,再次叹息京城里的贫富不均果然不是普通的惊人。
看北堂谚到现在依然没有叫半次价,与北堂谚同行的商贾子弟们感叹地想着这行情实在太离谱咱们谚老板大概是不会出价了……正当此时,北堂谚手里的号码扇却扬到了半空中,听不出情绪起伏却无比清晰的嗓音直接将价目飞越过一段惊人的倍数,喊出了没人想像得到会在今夜出现的叫价──
“‘一千两’!”
“……”
现场沉默了仅仅一瞬间,立刻爆出了不可置信的亢奋尖叫、欢呼、与嘶吼──
喊出“一千两”的,竟然不只北堂谚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焦点随着北堂谚的视线缓缓移到传来叫价声的地方,赫然是挂有垂帘二楼雅厢!许多人开始不死心地从各个角度往帘里张望、想看出里面供着的究竟是哪个金主,立于帘外仅仅是代人叫价的小僮被这番阵仗浩大的目光洗礼给吓了一跳,不自在地后退了小半步。
“哎呀,空前的状况呢~”甜漾的软嗓娇媚地响起,笑道:“但我想两位出价者应该都不愿意和对方一同成为烟色的入幕之宾吧?那……”
“一千一百两。”北堂谚坚决的声音率先打断了那未竟的余音,破行情的叫价再次惹来观众区一阵抽气与惊呼。
而二楼的小僮有些犹豫地回身像是询问是否要继续竞标,突然浑身一抖,转过头颤着声音举高了手中的扇牌,“一、一千……一千五百两……”
整场气氛微乎其微地停顿了一下,顷刻被北堂谚打破:“──两千两!”
“两千五百……”
“三千两!”
“三、三三三……三……”
不知道是被激起了一定要赢的斗志还是不耐烦小僮的畏缩,北堂谚以一种几乎是恶狠狠的姿态直接打断了对方尚未出口的叫价:“五千两!”
“……!”全场看好戏的观众有志一同地倒抽了一口气,目光忍不住溜向二楼……
──蓦地,一只大掌从帘后伸出来抽去小僮手中的扇牌,走出帘后将小僮往身后带。
当那昂藏的身姿出现在众人面前,蓦地一种无法伪造的惊人气魄强势地压制住了全场浮动的气氛,众人由下向上仰望,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赫然浮现出“君临天下”四个字。
那人没有开口,用一种极为不经意的目光环视一楼所有宾客,目光所及之处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一楼的宾客纷纷低下头,竟没有人敢与他对上视线──原本热闹嘈杂的鸢夜楼此刻被他眼神这样一扫、顿时鸦雀无声。
即使隔了一层楼的距离,依然有些眼力比较好的宾客在他移开目光后偷偷觑望,接着发现那人一双眼眸竟是深不可测的凛紫,极为特殊罕见。
最后,那并未特别凌厉却已极具气势的目光落到了全场唯一敢仰首迎视、姿态不亢不卑的北堂谚身上。
两人瞬间交锋的视线彷佛在刹那化作一阵几乎能爆出火花的闪电,吓得旁边有些比较胆小的观众立刻寒毛直竖。
“……啊!紫、紫色的……眼睛……不就是──”
观众里,有人赫然认出了二楼那人的身分,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样说起来……”
“难道──”
“是他!我之前跟在我爹后头远远地看过一次!”
“的确是‘那位’大人啊!”
比起京城无人不知“八重夜”,这个同样不属于阳光下的名字更加无人不晓──
“……京陵的地下王者,‘夜帝’·陆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