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角一勾,“竞标烟色,价高者得──既然如此,那本太师身为今夜出价最高者,出现在烟色的房里也属理所当然。”
  “骗鬼!怎么可能会是你?!明明得标的应该要是……”我们家陆爸啊啊啊!
  “本太师不清楚北堂谚与夜帝陆麒达成什么共识,但日前确实是北堂谚本人请托本太师前来出价。”
  “……”骗人!谚和这只腹黑老狐狸怎么可能突然联手?!我一下子脑袋打结,整个反应不过来。
  像是觉得我的表情很呆很好笑,老狐狸太师发出了绝对可以称之为嘲笑的愉悦笑声。“被本太师标下有这么令你不敢置信?”
  “当然不相信啊!混帐谚他居然──”我气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凶巴巴地提出质问:“说!谚是怎么和你搭上线的?!”
  “小王爷确定要以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与本太师探讨这个话题?”嘴角勾着一抹嘲弄,闻仲弯身捡起我跌一跤以后忘在地上的衣带,走回床尾坐下,用一种叫小狗的姿势对我招招手:“过来,本太师教你怎么系。”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的模样自然到这里好像是他家一样。
  ……等一下!
  现在是两个孤男孤男共处一室、对面那只老狐狸的身手比我好、我的外表是一枚活生生水灵灵的粉嫩美少年、然后这个美少年现在又衣衫不整……一条条把现在的状况条列出来以后,我脑中立刻警铃大响!别说走过去了、我戒备到整个人硬生生往后弹了三尺远。
  “你、你你你!不要以为我是天真无邪粉嫩清纯的柔弱美少年就好拐好骗!其实你想趁机占我便宜对不对?老狐狸太师!”
  “……”脸上露出想吐嘈又不知道从何下口的藐视表情,他哼了一声,“先不管天真无邪粉嫩清纯柔弱这些词能不能和小王爷搭上边,你倒是说说看本太师能怎么占你便宜?”
  “例如假藉要教我系衣带的名义偷看我青春的肉体!”我义正严词地揭穿他的阴谋。
  “看你?”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接着毫不客气的搧来批评:“与其看你,本太师不如对镜宽衣自照。”
  “……”
  我青着脸色低下头,隔着衣服捏了捏自己之前被淮艳调侃“再不运动就会像小猪一样圆滚滚还凸出来”的软肚子……根本完全没有肌肉啊!御晴烟这个缺乏运动和六块肌的破少年!
  少年鲔鱼肚的危机正面击中了我,我不死心地走过去,伸手就往闻仲肚子上按过来捏过去。他也没有制止我,维持着直挺的坐姿大剌剌地让我比较。
  硬梆梆的肌肉纹理让我越比较越灰心,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张开双手,哀哉认输。
  他眉尖一挑,露出了一种不知道该说是得意洋洋还是趾高气昂或者根本是两者总和的胜利表情,伸出手帮我整理上衣,“仔细看,拉妥后环上衣带、先打一个贴身的结,让衣襟不会松脱滑开、也不至于紧到不舒适,然后……”
  转眼间教学完毕,亲眼见证到一条衣带也能绑出漂亮小花结的我已经不敢问闻仲是怎么做到的了,只好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乾咳两声带过“会系了么”这个羞辱人的问题,抢在他追问之前先发制人:“现、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谚会和你有交集了吧?”
  “事实上,”闻仲慢条斯里的看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北堂谚的思路比你预估得还要敏捷、也更为冷静。早在十日前他便以私人身分低调地来到太师府求见,一见到本太师就单刀直入地表示他认为孟醒空一定藏身于太师府内。”
  “谚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少数几个知道空空下落的联合起来瞒住谚,就是怕他一知道空空在太师府就不顾一切的硬闯──但太师府守卫有多森严我亲身体会过,担心谚明知道地点却进不去反倒更伤心,所以才隐瞒他──那现在……
  “因为你。”岂料闻仲却抛给我一个让我反应不过来的答案。
  “啊?”我有在哪个时候不小心露了口风吗?我怎么没印象!
  “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推测。”凛蓝色的眼睛扫过我大吃一惊的表情,淡淡道:“那时候你与秦淮艳上门要不到人,回去对北堂谚谎称‘找不到’──打从那时候开始,北堂谚就知道你定是知情未报。
  依照你的个性,你若不是已经知道孟醒空身在京城某个绝对安全而且衣食无虞的地方,你一定会更加歉疚慌乱。然而你没有,你虽然面露愧疚、随即轻快地提议‘既然找不到,那乾脆我们来用个方法让他自己来找你’──小王爷,在友人失踪、不知流落何方的前提下,你真能如此冷静么?”
  “……”呃,好像真的没办法……
  “既然有了这个前提,那么就接着第二层推测了:为什么你明知道孟醒空的藏身处却闭口不说?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藏身处’无论动用你的身分、或者北堂谚的背景,都无法随意涉足而且极难私下潜入──北堂谚果真和你好交情,对于你隐瞒他的理由猜得十分通透。”
  闻仲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那双凛蓝的眼眸深深地望着我──我一秒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上的小青蛙!一阵寒毛直竖。赶紧催促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继、继续啊,然后呢?”
  “──小王爷,你似乎还没有自觉。”
  “……啊?”
  那双幽深的蓝色闪动了一下,他慢慢道:“这个京城对你来说有如童玩,随性放在掌中就能任意搓圆揉扁,不是吗?”
  “……你是说这次谚的事?”我搔搔脸颊,不是很懂。“可是、那些都是别人很厉害啊。如果不是谚本身就是个名人、大家根本不会对他有兴趣;如果陆爸不肯帮忙,那这个‘计画’一定不能成立;最后是淮艳,要不是淮艳不计成本帮我打造‘烟色’这个商品的知名度,光凭我们想要煽动京城的八卦流传得这么快恐怕还不够力咧!”
  但闻仲一脸不是很认同的样子,表情和语气一样平淡:“先不说这整个放肆胡闹的计画是你想的──如果不是你,北堂谚即使找破头也决计寻不着孟醒空的所在;要是你不认识夜帝陆麒,不会有人敢胆大包天地在京城里头帮你们兴风作浪;而秦淮艳与北堂谚间的嫌隙早已不是秘密,若非有你居中,就算秦淮艳肯帮、北堂谚也不见得肯领情。
  “再说煽动京城的小道,那些暗桩巧妙分布安插在龙蛇杂处的麒麟赌坊、北堂谚名下众多高档次的店家、街头买卖做平民生意的摊贩、达官贵人来往的青楼……这样的散布网络有多全面,绝对超乎小王爷的想像。”
  说到这里,闻仲望着我眯起眼睛,突然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掌握住这整个散布网络、持续不断的造谣……即使是御向太师,被舆论压垮也并非不可能。”
  “但要建立在那个御向太师没有反击的前提下,对吧?”我没好气地挥开某人的被害妄想,“九十五年的老字号欸!再怎么被诋毁、那块经过九十五年至今依然屹立不摇的金字招牌哪那么容易拆下来啊?!”
  闻仲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幽蓝的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继续继续~”我催他,“你说谚自己猜到醒儿在你家所以跑去找你,然后呢?”
  “他直接摊开了手中所有的筹码,保证往后在本太师任内,于政治上无论有任何要求、他都将以京陵第一商的名义全力配合。”
  “我保证往后在您的任内,于政治上无论有任何要求、我都会以京陵第一商的名义全力配合!”
  望着北堂谚坚决的眼神,向来以御向的安定为第一考量的当朝太师反问:“那你的条件是?”
  北堂谚握紧拳,“我要知道,醒儿为什么离开?我要亲耳听他告诉我!”
  “所以?”
  “恕我冒昧,太师大人。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易容成您的样子──我想如果是由您这个收留者开口询问的话,醒儿一定会一五一十的回答!”
  “没错,”像是想起了什么,闻仲勾起唇,“的确是一五一十。”
  “太师大人?”
  “先前本太师与小王爷进行过一桩交易,本太师必须提供他孟醒空离去的真正理由。”御向太师摇头否决掉这个提案,“你来得晚了,北堂谚。本太师早已经问过孟醒空。”
  “……”北堂谚蹙起眉,陷入思考。
  “这样吧,若你真想用易容这招,那么本太师可以提供你另一个人选。”那双蓝眸突然闪过了一丝光芒,一种要是小王爷江别悠在场的话一定会指着他鼻头大叫老狐狸的异样光采,“虽说是本太师收留了孟醒空,但这些日子里真正安排他生活起居的却是另一个人──如果由他开口的话,或许也有问出来的可能。”
  闻言,北堂谚整个脸几乎亮了起来:“敢问那位是……?”
  “──本太师府建立以来坐镇至今的总管,藤华。”
  不愧是当朝最有影响力的太师大人,一句话就让北堂谚心中充满希望。
  ──只不过那闪烁出无限光采的希望光芒,只持续到藤华总管本人踏进大厅为止。
  那一瞬间北堂谚脸上堪称五颜六色的表情转换之精采,足足愉悦了当朝太师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等一下。”
  从谚找上门到他接受了整整一下午的“行前训练”、见习藤华总管的行为举止和应对方式还有一些会用上的相关知识,一路到前几天终于“披甲上阵”……听着听着,我突然发现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
  “你说你让谚在三天前的晚上去找空空?!”
  “没错。”
  “可、可是不可能啊!”我错愕,“那天谚明明──”按照计画来和陆爸对呛还把我标下来了!
  “你终于发现了。”凛蓝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笑意,“事实上,今晚不是本太师第一次将你标下。”
  咦咦咦这么说难道──
  “你不懂,整整九十五年都得顶着同一张脸,有时候也会想要换换口味。”某个只有外头那张皮年轻貌美而内容物不知道是几世纪前产物的老妖怪发出了以上感叹。
  “……”我还真的不懂,那实在不是我这种市井小平民该理解的范畴。
  大概是我活像生吞了发霉橘子的表情真的很有娱乐效果,老狐狸太师一秒别过脸去,肩膀还很可疑地耸了好几下。
  虽然有点震惊他们竟敢在众目睽睽这样挂羊头卖狗肉……不对我在胡言乱语什么,应该说是狸猫换太子,但是我终于也想通了之前标下我的“谚”为什么晚上没有照计画来找我玩,而是在简单知会过楼里知情的花娘以后就避开众人耳目默默开溜,八成是闻仲想在今天给我“三个惊吓!一次满足”吧?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笃定人们口中正直万能的堂堂御向太师会恶劣到耍人为乐,我只能说就像京城小道听听就好、事实总是和传说相差很多很多;而且人家当太师当了九十五年、死撑了九十五年完美形象,累积起来的工作压力很惊人的。
  “荣登”御向太师纾解压力的窗口,我认真觉得老哥应该代表御向全体上下颁发一个特殊贡献奖给我。
  “你不好奇?关于孟醒空所说的诅咒。”大概是终于觉得玩我玩够本了,老狐狸太师整顿了一下情绪,转回脸用一种回归正题的语气问道。
  “好奇啊,”我老实地点头,“尤其最好奇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开,不然谚和空空太可怜了。”
  “其实不需要解开。”
  “……啊?”
  “先前告诉你孟醒空的‘理由’时曾提过,本太师已故的师妹花叶也是从那城中而来的,对吧?”
  “嗯!”只是那时候我想说人家都已经去世了,不好意思多问所以没开口。
  “当初在花叶预知道自己的死期之后,便曾经详细地告诉过我,关于和城外人在一起会造成他们体质改变的一切秘密──事实上,那根本不是什么诅咒。”
  那双凛蓝色的眼睛望着地面,目光却好像落在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反而应该说,那是他们的血缘给予他们的、最真切的祝福才对。”
  “祝福?”我不懂。
  “孟醒空知道的那些前例,是他们城中代代流传、父母说给孩子听的床边故事──就像许多民间习俗里的禁忌背后常有一段为何不能碰触禁忌的故事、或是为了让小孩子乖乖听话而编出来的隐喻故事。城里的孩子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等孩子长大以后,也将把他们幼时听过的故事告诉他们的子女。”
  “唔……”大概就像虎姑婆或长发公主之类我从小听到大的童话故事,等我以后当了人家爸爸也会讲给我家小孩听,这样的意思吧?
  “说给孩子听的故事自然会考虑年龄删减掉不适合的部份。然而在事实上,大部分说给孩子听的老故事尽管荒诞离奇、不可思议,却也往往隐喻了最多当代不能轻易出口的道理或真相──这个道理,小王爷懂吗?”
  “是不是像谁杀了知更鸟和十个小黑人这种──啊、不过,这种的比较偏向童谣……”我搔搔脸颊,把这两首小时候老哥常常念给我听伴我入睡的童谣小诗说给闻仲听。
  两首童谣换来他深思的表情,久久才点头。
  “虽然方式不同,但实质的意义很接近。”
  凛蓝色的眼睛觑向我,有如幽暗月光下的深沉海洋。
  “──现在,你能找出孟醒空口中的故事里,暗藏了什么隐喻吗?”
  被闻仲一问,我开始认真条列出空空的故事里透露出哪些讯息。
  “第一,如果他们那个城里的居民和城外人在一起,与生俱来的异能就会慢慢消失;第二,有些伴侣会分手,这些人后来都没事;第三,当城中居民身上的异能完全消失以后,他们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杀掉伴侣、吃掉伴侣的心脏……然后是你说的,那不是诅咒,是祝福……还有隐喻……”
  反覆念着找到的疑点,我咚地向后倒整个人陷进软绵绵的床舖里面,明明条列出可疑的线索了却反而更茫然。
  “心爱的人惨死,结果凶手居然是自己……这种恐怖的社会案件哪可能是祝福啊!”百思不解的我不由得羞愧掩面、最后恼羞成怒地大叫:“还有,大家都是人欸!又不是母螳螂,还会吃掉伴侣来得到生出下一代的体力!”
  ……等一下。
  “吃掉来……”
  模模糊糊地,我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某个很重要的概念。
  “……得到体力。”
  我放下掩在脸上的双手,陷入思考。
  “吃掉……得……到?”
  闻仲看着我,很专注,没有打断或反驳。
  “吃掉了就可以……得到的……?”
  ──蓦地,我瞪大眼睛。
  一阵寒气猛窜上背脊,冻僵了我的肢体和表情。
  “不、不……”
  我瞪住闻仲的脸表情凝重,控制不了嘴巴大大的张开。
  “不会吧……”
  “欸、闻仲……”
  我吞了口口水,“该不会……其实重点不在‘吃掉’这件事,而是吃掉以后……能够‘得到’什么吧?”
  “……没错,你找到了。”闻仲闭起眼睛,学我整个放松向后一倒,躺在我旁边淡淡道:“故事的落幕只是开端,故事结束之后的发展,才是真相埋藏的地方。”
  “所以说所谓的‘隐喻’,是指只要吃掉伴侣的……”我努力把那两个不舒服的字硬是吞回喉咙里,“就可以,拿回失去的异能?”
  “没错。”
  闻仲睁开眼睛,凛蓝的颜色里抹上一层阴影。
  “不论是无意识动手或是丧心病狂,通通都只是藉口。事实的真相是,当他们与城外人在一起,他们的生命就与伴侣产生了紧密的连系。不只慢慢失去身上的异能以及不老的体质,连外表和体能都将与伴侣同步、会开始和常人一样渐渐老化,甚至当伴侣死亡的时候,不管两人距离得多遥远,另一个人也会同时丧命。”
  “……”太离奇的内幕让我一时没办法反应,只能呆呆的听。
  “在他们的先祖里,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从何发现,只要啖食伴侣的心脏,就能解开这种‘状态’,重夺异能、返不老身──然而这个手段不止骇人听闻,更毫无人性,于是历代城主努力扑灭并隐瞒这个真相,扭曲事实转为诅咒一说流传下来、半真半假地当成故事教育下一代,并渐渐封锁起整个城,将和城外人通婚视为叛城大罪、驱逐出境,一生不得入城。背后的真相只有城主一个人知道,在代代城主间相传、不断告诫下去。”
  “……因为如果这件事被发现的话,不只有城内人通婚后犯罪的可能,要是被城外人知道、会衍生出拿这个当把柄更严厉打压他们城的风险,对不对?”
  “没错。”闻仲闭上眼睛,语气平淡,听在耳里却非常沉重。“毕竟……不老的体质以及与生俱来的异能,是无法轻易戒掉的强大诱惑。若非我师妹花叶身分特殊、而且与城主颇有渊源,当年老城主不会在她与白陵成亲那天捎来密函、告知这个根本不该外流的秘密。”
  白陵与花叶,传奇般的前前任将军和将军夫人,我听娃娃脸提过。
  十几年前,白陵将军死于平定御向内乱一战。隔日清晨,原本健康无病状的花叶夫人被婢女发现没了气息,然而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十分安祥,走得很平静。
  “……闻仲。”
  “嗯?”
  “我想我懂了。你说的‘祝福’的意思。”看着闻仲沉静的测脸,我不知怎么的想到娃娃脸说过的一件小小的事。
  娃娃脸说,不只他,连他的养父──那个当初在御向内乱后年幼丧亲的前任将军,也是闻仲从小带到大的。因为前将军的母亲花叶夫人是闻仲最疼爱的小师妹。
  这个人……在御向的九十五年里,到底看过了多少生离死别?我突然觉得很心酸,还有一点点心疼。和当初知道淮艳的心情时,感觉很像。
  “如果两个差异极大的城内城外人是真心想在一起,那这个血缘的祝福不会冷落或抛弃任何一方,他们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渐渐失去异能、却因此能不受外界任何猜疑和觊觎,得到平凡人才能拥有的真正平静。”
  白陵将军和花叶夫人……
  即使相处的时光只有短暂几年,但你们,一定是很幸福的吧。
  因为这份得来不易的平静,你们是如此努力地携手珍惜。
  ──这,才是隐藏在残酷床边故事背后,真正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