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头子。”
  “嗯?”
  “总觉得那家伙不像是来刺探本大爷有多少斤两,还有点别的!”让闻太师扶着走的御向大将军随手用袖子一抹第三度流出的鼻血,郑重表示。
  “哦?”
  白炎罗那张原本白净的娃娃脸上明显青了一块,不过眼底反而透露出打过一场好架的痛快情绪,“就像你以前教本大爷的那句、那句……怎么讲来着?打人先打脸、操人先操娘?”
  当朝太师断然否认:“本太师教你的是‘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罗、罗嗦!不都一个意思!因为大爷是军队头子,八十万军他大概嫌一个个的收服太慢了,才乾脆挑本大爷这个当头的来压……笑屁啊!”
  “笑你在朝廷里不过打滚几年,居然也学会点城府了,本太师甚感欣慰。”
  “……”
  “什么表情,吃坏肚子?”
  “明明听上去是称赞,可怎么本大爷就是觉得有股鸟气冒上来呢……”白炎罗一脸狐疑和纳闷,“对了,那家伙走之前留给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我的妹妹就拜托你了’……他们那一代不就只出了御苍离、御苍远、御苍遥三兄弟而已吗?哪来的妹妹?”
  闻太师似笑非笑地觑了白炎罗一眼,摇摇头,没再多解释什么。
  “别猜了,那句话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
  数日后,一道授予九王爷“监察御史”职位的圣旨降下,平地一声雷!
  圣旨中提及九王爷的请求及闻太师的担保,经圣上再三思量,授九王爷“监察御史”一职,命其随此次王师出征北伐岳翊。征途中由闻太师负责指导磨练,随行同时务考察王师纪律,并巡按北地与岳翊接壤的御向边境“夜潼关”一带。
  这道不寻常的旨令引来诸多忖度揣测,有人忧有人喜、有人惊讶有人不屑,更多的是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热闹。
  尽管外头流言四起、八卦满天飞,处于谣言中心的九王爷依然风雨不惊,从未公开露面。
  而他进入倒数阶段的京城生活,依旧平静又不平静地继续下去──
  没有人知道,传闻中从未公开露面的神秘九王爷,其实正大剌剌地坐在京城路边的菜摊子后头,忙碌地剥开一颗又一颗热腾腾的糖炒栗子,进贡到自己和摊主老婆婆的胃里。
  “去打仗?丫头你?”
  “嗯!”我呼一声把手上沾到的栗子毛吹掉,“听说战事难料,说不定会打上一年半载,闻、闻……咳!我朋友告诉我,最好利用趁出发远征前的这几天,好好向亲友们辞行,免得……”
  “免得有个三长两短、再也回不来?”婆婆乾哑地笑了一声,抓起我的手审视。“放心,我看丫头你不像短命的相……不过十指尖尖,整个人看上去嫩得很,也不像真要到前线去出生入死的。”
  好、好准……我傻笑了几声,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婆婆承认自己的身分,只好埋头多剥几颗栗子。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我就这样靠在婆婆椅脚边一起卖菜,有一搭没一搭地东聊西扯。
  太阳慢慢地移动,初秋宁静的阳光落在婆婆银白的头发上,透出光亮。
  带着一丝凉意的风吹过婆婆发梢,我一面和她聊天一面忍不住看得目不转睛,那画面实在很美,让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婆婆你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红遍街坊的大美人,下场被婆婆啐了一声油腔滑调,但她的脸上简直笑出一朵花。
  一大包的栗子剥完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乾净的油纸袋把剥好的栗子装进去,爬起来把温温的纸袋子放进婆婆怀里。“别着凉了,婆婆,要好好保重喔。”
  “凉甚么?婆子会拖着这把老骨头继续卖菜卖上二十年!”婆婆一挥手,满脸不耐烦,“战场上危险得紧,顾好你自个儿才是实际!”
  听出她藏在凶恶语气下的关心,我嘿嘿一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应该是不会有生命危险,战争一结束,我就回来。”
  婆婆没有回答。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一沉,目光穿透过我、落到了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看的不是我,而是透过我的脸、看着另一个人。
  “要回来啊,”略一抬眸,淡淡地,她开口。“我曾经有过三个儿子,可当年一场战争以后,如今我已经连一个孩子也没有了。”
  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我忍不住俯身上前去抱住婆婆的脖子,狠狠地抱紧她。
  “安心啦,我还有你送给我的护身符,随身带着呢!”
  站直以后,我从衣里拉出那个白色坠子,对她竖起拇指。
  “所以不用担心,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悠儿。”
  “……咕!”陆爸的声音打破了一片沉寂的用餐气氛,开饭以来一直如坐针毡的我立刻把嘴里的饭乾乾地吞进去。“有?”
  陆爸消息那么灵通,这次来拜访、不必讲他就已经知道我是来吃军队出发前最后一顿团圆饭。
  可是自从坐下开饭以后,陆爸一直没开口,一脸的高深莫测。
  “男人的成就不一定要在沙场上,你看北堂谚白手起家、如今稳稳坐上京城第一商的宝座,谁敢否认他的地位?”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好努力露出最无辜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盯着我。
  ──我们两个就这样停下筷子,大眼瞪小眼。
  基于某种决心,我数度忍住眨眼睛的冲动,直直地和陆爸互瞪。
  最后,陆爸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揉了揉我的头顶,“儿子大了、有本事,做决定不再找为父的商量了。”
  “陆爸!”听出那带点酸酸的语气,我叫了一声。
  “你不明白战争,小悠儿,你不明白你会失去什么。”他面色一整,“当你加入战局,就意味着你必须放弃自己的理念、舍弃自己的想法,只能服从并完成命令──你会被整个掏空,不再拥有是非、只剩下鲜明的敌对立场成为唯一的行为准则。”
  我听得一愣一愣,只能呐呐地:“呃,应该不会那么严重……”说穿了我应该只是跟去见习的才对,怎么大家好像都以为我是要去拿刀和人互砍的样子……
  陆爸低低笑了一声,没有驳斥我,只伸手比了下颊边那两道伤痕,“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
  我一秒被挑起好奇心,用力摇头。
  “年纪轻一些的时候,我曾愚蠢而自满地以为亲自披甲上阵能改变些什么,因此自行请命、和我此生相交最深的挚友刀剑相向──在那之前,我的挚友已手刃了自己的亲弟弟,只因为立场不同。”
  陆爸语调淡淡,清澈眼睛里那深不可测的紫色却比平常更深沉了一些。
  “你不懂,别人会变、环境会变,到了最后甚至连你自己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一切改变──不必急着发问或反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即使我多么希望我的儿子一辈子开心快活、不必明白这些。”
  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陆爸温柔地看着我,带着一点点的哀伤和柔软的宽和。“但是如果你心意已决,我不会阻止你。”
  “因为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战场能快速而有效地在各方面彻底磨练一个人;生死历练,换骨脱胎。”
  要走的时候,陆爸一如往常地坐在椅子上目送我离开,态度也一如往常地从容淡定、沉稳优雅,好像我过几天会一如往常地跑来蹭饭。
  ──我喜欢这样,喜欢这种让人期待的一如往常。
  所以即使陆爸没有特别开口,我也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会一直在这里,等这场战争结束、等我来拜访他,一如往常。
  “对了、陆爸!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说说看。”
  “你和你的朋友那一场……最后,是谁赢了?”虽然直接问好像有点冒昧,但我真的很好奇。
  “他留给了我这两道伤口作纪念,”陆爸浅浅一笑,“而我,给了他不见天日的永眠。”
  “……听起来都输得很惨?”糟糕!我讲出来了。我尴尬地连忙咬住舌头。
  “的确。”陆爸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带着一点感慨。“是这样没错。”
  江别悠走后,陆麒独自在椅上坐了很久。
  收拾好紊乱的回忆及情绪后,他叫来狐狸眼狐狸性的义子夜天,吩咐道:“给魏老带个口信,说我陆麒要跟他讨回上次他儿子欠下的那份人情。”
  “老大,您要他怎么还?”
  “就说,我陆麒的儿子如今要随军了,我记得他在军队里安了不少线,让他们暗里多照看一些。我儿子可以受伤受磨练、但不准受欺凌受屈辱。”
  听见任务内容,夜天弯弯的狐狸眼中闪过光芒,嘴角跟着弯起一道弧度。
  “遵命!”
  灯花亮晃,鬓影衣香,笑语琳琅,在夜晚的花街构筑出一幅繁盛的热闹景象。
  鸢夜楼上,溜班的鸢夜楼当家坐在床边,用他妩媚的眼睛定定望着我,眼底透出满是捉弄的淘气光芒。
  “升官了呀,御史大人。”甜漾的嗓音带着一抹促狭,淮艳伸手戳了戳我的脸。
  “哼哼!新官上任呢~”我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身价听起来有没有变高?”
  “我想想……当王爷的时候呢,只配在戏台卖唱;当上监察御史后一下蹬高了三层楼,一跃而成柳陌繁烟的入幕之宾──你说,有没有变高?”淮艳还没讲完,两个人已经忍不住大笑了出来,笑到在床上滚来滚去。
  笑够以后,淮艳小嘴一嘟,一秒换上深宫弃妇专用的标准哀怨神情,“……讨厌!小家伙你光在京城就时常忙得不见人影,这下去了边关,我就更见不着你了!”
  “不会太久的!而且如果用你的时间来算,等于一眨眼我就又回来了!”
  “我不喜欢那种算法,”淮艳一皱鼻尖,表情有点失落。“上次有个人对我这么说,但一眨眼经过十年后,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没回来,那就换下一个人嘛!”我伸出双手揉了揉他的脸,努力想帮他打气:“找另一个配得上你的人、一起好好的过日子,一起度过好多好多个十年──不过!我是一定会回来的!”看他眯起漂亮的眼睛,我迅速补上澄清。
  淮艳看着我的脸、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什么都没讲,只凑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留下一丝淡淡的、带着浅浅甜味的冰凉香气。
  “要早点回来喔~”
  他蹭了蹭我的胸口,甜软的语调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没有小家伙在的京城,好寂寞啊。”
  那年春末,大雨滂沱。
  一名满身血污的少年背靠着斑驳的街墙,坐倒在无人的街道边。
  鲜血从遍布他全身的刀伤剑痕上汩汩流出,怵目惊心的鲜明血色被大雨无情地冲刷,大量的失血更将少年的面容刷成了一片骇人的惨白。
  面无表情的少年一动也不动,眼睫低垂,半掩的眸底没有丝毫生芒,身受重伤却面无表情,状若死人。
  只在偶尔,见他略微弓起背,低低咳了几声,一咳就是一口鲜血,从喉头因呛咳而涌出嘴角,最后全数被暴雨从那张俊秀的年轻面容上刷洗下来。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几乎完全闭上了那双古井死水般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却在几乎要闭上眼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握紧右手中的一样物件,眼皮略略瞠起。
  仔细一看,他右手中握着的是半截羽矢的箭刃,竟是靠着痛楚的刺激在逼迫自己清醒。
  如此反覆数次以后,少年的手指已经因失血以及冷雨、僵硬得连箭刃都几乎握不住了。
  意识模糊间,他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踏雨朝自己走来,恍恍惚惚地想起以前曾看过的某些乡野杂谈里,关于勾魂使者的章节。
  当对方在自己面前站定,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想像中的素黑或素白,而是隔着雨光的,一片灩灩红色。
  “你不想死吧?”
  甜漾漾的音色透出一丝怜悯,让他联想到糖丝莲花瓣,柔弱的浅甜里裹着细致的苦涩,带香。
  “打个商量好不好?”
  对方柔软冰凉的手掌托起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
  “我救活你──然后,从今天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要一辈子绑在我这里。”
  不知道是记忆模糊或者根本当时已意识模糊,他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有没有点头。
  “那就说定罗。”
  他只记得自己听见一声甜甜的浅笑,接着被对方给扶了起身。
  他更记得,那人将原本撑在手中的艳红纸伞完全遮到他顶上替他挡雨,然而那一身艳丽的衣衫却依然未沾上半点雨痕。
  恍恍惚惚间,雨变小了。
  那人扶着他越过长街,穿过柳陌,走过漫雾河畔的十里烟花。
  伤癒之后,那人给了他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年荼靡花事了的那一天。
  有个少年曾经死去,而后重生。
  “──不要去。”
  “啊?”正准备从隐密小后门离开鸢夜楼的我脚下一绊,被冷不防冒出来的熟悉嗓音吓了一大跳。“洛、洛阳大哥?”
  “装病或者藉故推委,任何方式都好,不要接下监察御史一职!”洛阳大哥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我面前,向来毫无起伏的语调掀起波澜。“无论御苍遥答应过你什么条件、或者闻仲对你说过些什么,通通都是假的!一旦轻信,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洛阳大哥……?”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吓到,我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扯住。
  “你不信我?”原本没有任何光芒的眼睛凌厉了起来,瞪着我被吓呆的脸庞,他的声音里出现一丝复杂的失落。“我说的话你不信吗,晴烟?你不相信我?”
  ……晴烟?洛阳大哥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估计淮艳也不会特地告诉他我是哪里来的大少爷,因为身分什么的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交我这个朋友。
  大概是最近“九王爷”三个字在京城大街小巷里满处飞,淮艳才随口向洛阳大哥说起“那个九王爷”其实就是……慢着!
  听见洛阳大哥向来平板的语调此时充满感情地对我说话,我脑中一下子浮现无数八点档必备的经典桥段──莫非,洛阳大哥和御晴烟曾经有过“那么一段”?
  ……不对,如果他们真的有过“什么”,先前不可能连御晴烟这张脸都认不出来。我立刻推翻自己上一个想法。
  没给我时间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洛阳大哥的脸突然一下子凑近,几乎和我鼻尖贴着鼻尖,锐利的眼神直勾勾地锁着我,一字一顿:“听我的话,晴烟,我不会害你。”
  “等、等一下,洛阳大哥你怎么突然……”
  “我从淮艳那里听说,你和闻仲颇有深交。”像是根本没听见我说话,洛阳大哥双手用力按住我的肩膀,自顾自地往下说:“但千万别信他,离他越远越好!闻仲不是恶人,却也绝非善类;只要发现你的存在影响到御向国的利益,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甚至抹杀你;他甚至曾经不假思索便说出‘舍一人以安天下,必而为之’这样的话来!他──”
  “这么说太过分了!洛阳大哥。”
  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之前闻仲叫我在朝堂上要谨慎、要好好照顾自己那时的复杂表情;他易容成谚跑来鸢夜楼标下我的那个晚上,他伸手捏眉心时露出的疲惫神色;还有更久更久以前,他背着睡着的我走在京城夜晚的街道上……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闻仲是百姓寄望的御向国太师,甚至扛着比当皇帝更大压力、扛了好几十年!换成是别人,要不是被权力腐蚀掉、不然早就被压垮了也有可能──在其位谋其政,他并没有做错!”
  “……他没有做错?”
  扣住我肩膀的双手松了开来。
  “……你说他,没有错?”
  一阵沉默。
  “……哈、哈哈……”
  压抑的低低笑声落在夜晚冰凉的空气里,接着变成了无可抑止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阳大哥依然直直望着我,无论是笑声或脸上的表情都开怀到可以说是夸张的程度。
  他甚至笑到把头靠在我身上,在我的胸口笑了很久很久很久。
  明明笑着,却透出一种接近绝望的凄凉。
  “……除了……”
  终于渐歇下的笑声间,好像有断断续续的低语传来。
  “洛阳大哥?”我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
  ──他猛然抬头。
  没有表情的面容在极近的距离下显得冰冷异常,毫无温度的注视令我的心脏一阵一阵地紧缩。
  “谁都可以说这句话──除了你。”
  他松开我的肩膀,猛地一把将我狠狠推开。
  “──你没有资格!”
  “所以,你怎么会狼狈成那样倒在大雨里,还满身是血?”
  “……”
  “好好好,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反正救命恩人就和一块破木头板子差不多,过了桥就能随便抽了踹了丢了,哼。”
  “如果我告诉你,只会害死你。”卧伤在床的少年别过眼,不去看救命恩人写着赌气的漂亮脸庞,“我不能忘恩负义。”
  “真是的,我看起来是那么容易害死的吗……好吧,那么,当作赔罪的礼物,你要给我取一个新名字。”
  “名……字?”
  “每到新的地方、我就会想要换新的名字,帮我想一个嘛~”
  少年为此认真思索许久,最后终于有了想法:“……淮艳,秦淮艳。”
  “怀燕?抱着燕子?”小脸一偏,有些无法理解。
  “不是怀燕,是淮艳……”他伸出受伤较浅的左手,吃力地在对方细白的掌中写下那二字。“春水、色艳,怀有春水殊色之艳。”
  他想要以这个名字作为微薄的谢礼。
  往后旁人每唤一次,就是赞赏一次那人如其名的美丽。
  “好啊!那么以后~我就叫淮艳吧!”不管有没有察觉少年的用心,总之得到新名字的秦淮艳手舞足蹈,笑得很欢。“对了,你也需要一个新名字对吧?那我也帮你取个好名字当作回礼好了~”
  他的确需要,何况他的命是秦淮艳捡回来的,新名由秦淮艳来起再合理不过。
  “我想想……那就叫你落阳吧,不过,落这个字意思不太好,去掉草头换成洛字好了!”秦淮艳双手一拍,“洛阳落阳,虎落平阳,配你刚刚好~”
  少年面色一变,沉下脸就要发作,对方却又再次开口,只好暂先忍下。
  “不要忘了哟,洛阳……”
  冰凉的小手轻轻抚过少年的额,顺过少年的发,带着柔和而安定人心的香气。
  “你要记住,龙困浅滩,依然是龙。”
  少年心神一震,张口无言。
  自此,心甘情愿配戴上了这个带着强烈提醒、殷殷告诫的名字。
  龙困浅滩,依然是龙;而虎落平阳,本质依然是猛虎──
  不管经过多久都一样,千万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夜里,细弯弯的下弦月洒下微弱的光芒,落在西墙半毁的北堂府中。
  未受到祝融丝毫波及的北苑住房中,透进窗纸的月光映在北堂谚脸上。
  “……你在想什么,谚?”柔软动人的嗓音流动在沉静空气中,孟醒空伸手抚过枕在自己腿上的北堂谚那带着沉思表情的脸庞,问道。
  “我在想,人要知足。”捉住孟醒空的手指,北堂谚摊开掌心。
  十指交扣。
  孟醒空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落到床头,两人先前褪去的衣衫散乱地堆迭在枕边,最上头一件是北堂谚的里衫。
  在最贴近心脏的那处衣料上,绣着一只展翅的黑燕图徽。
  最隐密的、贴着心口的、不让旁人看见的。十年来一直如此,日日年年日日。
  孟醒空垂下眼睫,“你后悔了吗,谚?”
  “不。”北堂谚音量不大,但坚定。“不是不能后悔,是不会后悔。”
  孟醒空望着枕边人,静静地。
  直到北堂谚的眸底流转过一丝只在他面前坦露的动摇情绪。
  “我知道今天,太师大人来过。”轻轻地,他开口。“太师大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今天,太师大人来叫我兑现承诺──就是之前他答应让我易容成藤华总管那次,我们的交换条件:往后在太师大人任内,于政治上无论有任何要求,我都会以京陵第一商的名义全力配合。”
  孟醒空已经听北堂谚转述过从自己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他知道他为自己答应过什么。
  “太师大人提出的要求是?”
  “他说,要我以京陵第一商的名义,公开资助这次御向王师北伐期间三月的军粮,还有万把利器。”
  短短几字,陡地令孟醒空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无法多想,他脱口而出。“不行,谚!不行!你不──”
  “我答应了,醒儿。”北堂谚抬眸望着他惨白的面色,悄声道:“我答应了。”
  “不……”
  孟醒空咬紧唇,说不出话来。
  “不……”
  只能怔怔觑着那云淡风轻的笑颜。
  “别这样,醒儿,”北堂谚哄他。“别哭啊。”
  然而涌出他眼眶的泪水完全止不住,一滴滴落在北堂谚的笑脸上,缓缓地流过那勾起笑弧的唇角,最后沿着北堂谚的颊边滑落而下。
  “傻瓜……行南……”忍不住喊出自从十年前来到御向后,两人就约定过不能再提起的名字,孟醒空泣不成声。“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行南……不要这样、别再这样了,算我求你……行南……行南……”
  “多久没听到人家这样叫我了,好怀念啊。”北堂谚撑起身,笑得更开。“会不会就是因为太久没听见,所以才让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你说呢,醒儿?”
  “……”孟醒空轻轻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水光溢出眼角,蜿蜒满面。
  “其实我想过──不只一次偷偷想过,等到那个人不在了,要带你回去。”北堂谚靠在他耳边,缓缓地说下去:“我还想,不管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等。大哥、二哥……还有母亲,我都很想让他们好好认识你。”
  “行……南……”
  “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了。”抱紧孟醒空颤抖的身躯,北堂谚轻淡的语调透出一种茫然的空洞。“不可能了。”
  怔怔地,北堂谚的脸上出现走失孩子般的旁徨神色。
  孟醒空心疼地捧起他的脸,手指轻轻擦过他的眼下。
  乾的,没有眼泪。
  自从十二岁那年学会压抑、学会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面具以后,他就再也不哭了。
  “……我们回不去了,醒儿。”
  如果还能哭的话就好了。
  “──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