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被人从故乡拐带到岳翊国以后,他在岳翊国度过了连自己都忘了有几次的冬夏交替、物改人非。
  ──他是个秘密。
  流传在岳翊代代帝王间的、岳翊国之所以突然蓬勃强盛的核心机密。
  有些帝王视他为先知尊者,敬仰信奉;有些帝王当他是卜筮工具,傲慢无礼;然而对他而言,无论所侍奉的帝王对自己怀有什么样的态度,都不重要,因为他之所以依照帝王们的要求参天进行预言而从不诳语,只为了两个理由。
  一个理由是,他来到岳翊遇见的第一任帝王与皇后视他如己出,他不愿意伤害那两个人曾经挖空心思费尽心力守护的,这个国家。
  第二个理由,则是篡位夺权并给予他新名字的第二任帝王临死前,在他耳边留下的低语──
  “别想在预言里搞鬼,朕交给后世子孙的遗诏中写得清楚分明──第一,不许放你离宫;第二,每过一个月方能向你求一回预言;第三,不许碰你分毫半点。这三点若有任何违背,你会失去参天异能这份利用价值……这是我以自己的名义所能给你的最后一份保护,你可……别让我失望了,孟、醒、空。”
  “我想走。”跪在临死的帝王床前,他的双眼空洞乾涸,流不出眼泪。“求求你,让我走、让我走吧……我不想再看战场上成堆的白骨、不想再看你们骨肉相残飞淌的鲜血、不想再──”
  “我不会让你走的。”
  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他心中活生生噩梦的男人扯开一笑,声调温柔而残酷,神情中带着他所熟悉的疯狂迷离。
  “我得不到鸦,却来不及阻止她随着大哥永远离我而去……但我得了他们遗留下的你,难道还怕留不住?”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什么表情?你以为我当年篡位只是一时被权力欲所迷惑?要不是……要不是那女人……要得到那个祸害人间的妖女……”男人的表情朦胧了起来,“不过是个妖女而已……
  “可妖女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眼睛……”
  “我答应你,我会看顾着你的后世子孙,绝不说谎。”对着意识迷茫的男人,孟醒空只能再次提出恳求。“请求你……放了我吧,再给你的血脉们一个诏令、一份制约,四十年、五十年、甚至六十年都好……让他们放我走,让我回去我的故乡。”
  男人笑了起来。
  “如果你真这么想走……可以啊,可以!”觑着孟醒空,他眯起眼睛。“我想想……时限吗?太无趣了!这样吧……我给你也给他们个制约,往后如果有个流着我血脉、却不是岳翊帝王的不肖子孙,敢私自助你脱逃、而且让你成功离了去……那就是天意,不许追捕。”
  “你……!”
  若非岳翊帝王,连“孟醒空”这个存在都不会知道,又怎么可能──
  “哈哈哈!你这表情……对,就是这种想反抗又无能为力的表情!孟醒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始至终一直静默跪在一旁的太子代笔将男人的密令遗诏写下,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孟醒空一眼,彷佛没有这个人存在。
  忽起的夜风卷入室内,岳翊一代传奇帝王床前的烛火摇曳得忽明忽灭。
  ──猛地呼的一声,戛然灭去。
  “所以,闻仲……”我顿了一下,正在发抖的两条腿抖得更厉害。“为什么岳翊国会想打我们?他们的国土明明已经那么大块了。”
  昨天从北堂府回来以后,沉月陪我到书房里翻出了这个世界的世界地图,她还告诉我,这块大陆上分立着十三个国家,其中占地最大的就是岳翊国。
  “过度扩张的权力欲、无底的贪婪、以及蓬勃的野心,这些是不曾受到权力腐蚀的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凉凉的冽嗓掠过耳边,闻仲一边回答一边推直我的腰矫正姿势。“腰杆打直点,蹲姿要正才站得稳,现在基础没打好,以后任何锻链都是浪费。”
  “……就算这样,为什么他们打的不是别国、而是我们?都知道御向国有个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万能太师了,还硬要来咬这颗硬柿子,不是很奇怪吗?”
  “你今天的问题很有意思,小王爷。”闻仲站到我面前,一双蓝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带着探询。“一直缠着‘为什么要和岳翊国开战’这个核心不断地发问,还一反常态不断吹捧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听见什么回答?像是‘你说得对!本太师立刻进谏皇上,我们两国不该开打,而该直接束手投降、割地赔款’?”
  “割地赔款就不用了……呃!”被套话了!
  “果然是这样。”闻仲眯起眼睛,“小王爷,你这几天又从哪里认识了新朋友?岳翊国来的?”
  “我……”被御向太师的推理能力给彻底击溃,我只好努力闪避问题。“不、不管怎么说!战争总不是好事,能避免的话那不是……”
  “先前御向已经尽可能地退让、甚至提出较有利于岳翊的互不侵犯协约,然而协约被岳翊皇帝一把撕破──”闻仲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你说能避则避,那不能避的时候呢?不挺身作战,难道要往后逃?”
  “这……”
  “为什么岳翊要对御向发兵?为什么岳翊近年来大动干戈不停侵略邻近各国?这些问题都有解答,如果你想知道,我当然可以讲给你听──可问题是你根本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不会告诉你。”
  “……对、对不起啦,闻仲。”我望着他脸上绷紧的线条,乾巴巴地反省道歉。
  “哼。”
  “没有专心听你上课、顾左右而言他、还坏心肠想套你的话,我知道错了,你别气了啦,生气对身体不好……”
  “本太师没有生气。”
  “……”你明明就有。
  “好吧,我有。”
  “……咦?!”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新增读心术功能的万能太师大人盯着我的脸,叹了一口气,“你果然还没有作好准备,小王爷。”
  “我?”怎么话题突然跑到我身上?
  “本太师先前叫你去向留在京城的朋友一一辞行,你知道为什么吗?”
  “呃……难道说,监察御史其实也要拿刀拿盾上场打仗?”
  “没那么狠,一般是跟在后头看人指挥,不会有危险。”闻仲毫不留情地拍了一下我忍不住又猫起来的腰,“不过战场本是生死是非之地,这种事谁都保证不了。”
  随着那一拍,一阵酸痛霹霹啪啪地爆上脊椎,再向下扩散到快要颤不稳的两条抖腿──皱起脸觑向虐待小动物以后似乎心情有变好的闻仲,我欲哭无泪。“那、那到底……”
  “本太师原本是希望,能够让你在拜别辞行的路程中,建立起将要真正赶赴沙场的心理准备──可惜,效果不彰。”见我一脸不服气,闻仲手一挥,划下今天这场漫长马步训练的句点。“进去休息吧,晚点等你恢复精神再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