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送九王爷出门以后,沉月照例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番,接着替九王爷换上清爽的新被单,并提水来将旧被单和脏衣服彻底清洗乾净……全部忙完以后,这才开始准备一顿稍迟的简单午饭。
  沉月知道自家主子其实一直没弄懂,虽然身份同样是仆婢,不过在王府里的时候,沉鱼落雁四人是地位仅次于总管的高阶侍女,唯一真正需要负责的工作只有陪伴主子,其余杂项工作自有其它奴仆分担。
  但当时为了避免过度铺张摆显“监察御史”的派头,九王爷只带了一个侍女随行,于是打点九王爷内外的所有工作自然全数落到沉月身上。
  虽然工作量剧增,沉月却不曾抱怨过什么,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比当初九王爷摔马以前、整天关在九王爷府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也踏实许多。
  唯一不踏实的地方,只有……
  灵敏的耳朵听见帐顶传来轻微的声响,沉月立刻放下碗筷,走出帐外。
  环顾四下无人,她以指就唇吹出两声短促的哨音,将远道而来的访客请入帐中。
  那是一只身形矫健的驯鹰信使。
  她喂了一块尚未烹煮的生肉给这只并不属于御向军营的信使,趁牠狼吞虎咽时从牠脚边解下一只小巧的皮囊,换上一封自己连日来避开所有人目光写就的信件。
  受过良好训练的驯鹰彷佛明白此处不是适合久留之地,将肉块吞食乾净以后竟没有多做停歇,张开鹰喙对着沉月长啸一声,便重新振翅、从揭开的帐门冲天而去。
  沉月站在帐门边目送鹰影消失在无垠长空,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小皮囊。
  她不喜欢做这种事。
  她甚至想过,万一将来被九王爷发现了,到时候自己是否有能力提出足以取信他的解释──或者该说,足以欺瞒过他的谎言。
  谎言是种非常可怕的存在。
  当人说了第一个谎,接下来往往需要用更多的谎去圆第一个谎,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到了最后,只能靠编织出更多、更多的谎言来掩盖真相──想到这里,沉月忍不住轻轻地弯起嘴角。
  什么时候染上多愁善感的毛病了?她嘲弄自己。
  她根本无须畏惧以扭曲事实来明哲保身。
  何况打从当年一进九王爷府开始,她就活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漫天大谎里。
  打开小皮囊,她取出一颗散发出浓烈药腥味的深色药丸,没有和水吞服、反而直接将药丸放入口中,任由苦腥的药味在嘴里放肆蔓延。
  没什么好多想的。含着药丸,沉月在心中告诫自己。
  她的工作很简单,只要继续把目前的生活静静地维持下去就行了。
  打定主意以后,沉月的日子就这么平静而小心翼翼地过下去。
  每天如常照料九王爷的饮食起居、见招拆招地与偶尔抽空单独来访的炎罗将军沉着应对、还有捕捉无人注意的空档持续不断地写信,等待驯鹰信使再度来访。
  此外,得在九王爷难得短暂休假的日子里陪他读书、并在太师大人的要求下盯着他写日志,或者与他相偕到夜潼关中四处走动,探访那些获救后暂居关内的霍侇族遗民。
  她静静陪伴着成为监察御史以后日渐蜕变却不自知的少年,同时不着痕迹地观察他,最终将这些观察全数写进信件里,并尽量不去想像派出驯鹰信使的那人会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阅读这些信件。
  沉月自然会挑所有人都各自忙碌、无暇来访的空档进行书写,安稳妥当。
  只在非常偶然的时候,她会有些措手不及地需要将手边纸笔尽速藏起。
  像是──
  “沉月姊姊,我又被王医官大人豁出来了……”
  这个难以预测的“偶然”,正是她们家九王爷。
  只在非常偶然的时候,天天勤奋上工的九王爷会哭丧着脸、在大白天就跑回营帐──正确来说,是被人训斥后驱逐回来的。
  “都是我的错,唐汜大哥只是离开一下去帮伤兵检察伤势而已,我帮忙顾着顾着却恍神记错了药材……”九王爷捂着脸,沮丧万分地趴在桌子上,闷闷的声音从掌缝间传出来。“王大人经过的时候,问我为什么气味闻起来不大对劲,等我数出刚刚添进哪些药材、被骂以后才知道根本放错了好几样东西,把好好一锅活血补气的药都浪费掉了……”
  难怪他带着一身浓重的古怪药味回来。心思细腻的沉月不动声色地替九王爷泡了壶茶,隐约感觉他还憋着下文没出口。
  果真过不多久,低弱下去的嗓音又再次扬开。
  “做错事被骂是我自己活该,我很明白──可是我不懂,王大人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唐汜大哥!”
  少年的嗓音气愤地颤抖起来,带着深深的愧疚和不忿。
  “王大人甚至还对着唐汜大哥大吼说‘如果不是军中缺人手,御向王师哪会留你这种货色!如今死皮赖脸留在营里了却事事漫不经心,到底还想不想干!’”
  原来是犯了错却牵连到向来对他照顾有加的唐汜,难怪被轰回来的时候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沮丧。沉月安静听着,暗忖。
  九王爷口中的“王大人”正是后勤医疗中位阶最高的医官,曾经是太医院出身的御医,前途无量,后来不知怎么的却形同贬谪般被调入王师,至今仍有些老兵会拿这事当谈资,暗猜他当年是怎么得罪了上面那一位,才会从天子身侧被贬落到一群伤兵残将中间。
  且不管王医官过往如何,他被派入御向军十数年来的表现却是有目共睹的:例如他的医术极好,例如他的脾气极坏。
  脾气坏也罢,偏不知是否由于较为年长的缘故,王医官骂起人来完全只有“狗血淋头”四字可形容,全不给人留余地,更不给人留脸面;尤其对于自己的下属医兵更是严厉苛求,逮到一点小差错都能骂得对方无地自容,据说因此骂跑了不少医兵。军中有不少人背地里讥笑王医官那叫迁怒,仕途不顺自个儿升不上去,就把气全撒在底下人头上,硬要把人踩在脚底才能舒坦。
  “──不管怎么说,讲出这种话都太过分了吧!”沉月走了会神,可九王爷完全没留意到,兀自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唐汜大哥、唐汜大哥腿不方便,有时候我还看见他累了却不休息,只笑笑搥着自己的膝盖、骂自己瘸着腿不中用……他明明是那么努力啊!”
  “主子,”见他越说越郁闷,沉月将飘着烟的热茶轻轻朝他推去,静静道:“先喝些吧,您在外头奔波半天应该也乏了。既然回来了,不如缓点气,慢慢说。”
  “……”知道她好意劝自己冷静,九王爷只得勉强点点头,捧起茶杯,闷闷吐着气把茶吹凉,缓慢啜起来。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躁动的气氛缓缓沉淀下来。
  却在此时,赫然一阵尖锐高亢的号角声响撕破了这份薄弱的宁静!
  “是敌袭吗!”一听见这声响,九王爷霍地起身。“居然挑在这种时候,岳翊未免也太自大了吧!”
  基于护主心理,沉月快他一步要出去查看外面情况,却在走出帐门前一刻听见身后少年的嗓音不自然地低落下去、戛然而止。
  “咱们现在可──……”
  ──匡当!
  ……砰!
  紧接着是茶杯摔碎的声响,以及人体倒落在地的碰撞声音。
  “主子?!”顾不得去管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沉月旋身蹲到昏厥的少年身边,还没来得及察看,便先警觉到背后有人刻意放轻脚步接近自己。
  然她心中虽有警觉,向来灵活的手脚竟在这关键时刻毫无预警地失了力气,变得异常沉重迟滞、完全脱离掌控!使她躲避不开直劈她颈后的那道掌风!
  坏了,王爷……
  思绪中断前的最后一刻,沉月还想伸手去将九王爷护进怀里。
  却在碰着他衣角前完全丧失了意识,瞬间被无边黑暗淹没灭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