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猛地张眼惊醒过来,沉月停留在失去意识前那刻的惯性,还想伸手去拉印象中倒在自己面前的主子,却在完全清醒后发现九王爷早已不存在于视线里。
  她有一瞬的茫然,不确定记忆中九王爷倒卧在地的画面是幻是真。
  “沉月姑娘。”却在这时,副将的声音突兀响起,引起了沉月的注意。
  她侧过脸,触及副将蹲踞于榻侧,而他身后连同白炎罗与闻太师在内,甚至包含了王医官与四名校尉,堪称王师之首的数人竟同时汇聚在此。
  白炎罗麾下共有六位校尉,统以八卦命名,分别为离火、坎水、兑泽、巽风、艮山、及震雷,为避嫌而舍弃乾天坤地不用,免得让有心人嘴碎将军竟敢手握乾坤,莫不是想与天子分庭抗礼。
  如今六名来了四名,只留两名镇守王师……见这阵仗,她心头一沉。
  “副将大人,王爷……主子呢?九王爷他在哪里?”即使隐约明白这种不祥感代表了什么,还是得亲耳听见事实才能确认。
  “有件事我们想先请问你,沉月姑娘。”没有正面回应她的疑问,副将语调还算客气地问道:“先前你怎么会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营内发生异状,她身为当事人的确应该尽快向上报告,沉月不疑有他、低头组织了一会前因后果,接着源源本本将亲眼所见的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当时,九王爷从王医官大人那里回来后……”从九王爷回帐起头,到她亲眼目睹九王爷倒下、而后躲避不开背后的偷袭被击昏作结,她尽可能地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
  转述完毕,她抬首四望,等待有人回答她的问题。“那么,王爷他到底……”
  “很不巧,这也是我们心中的疑问,沉月姑娘。”副将面色凝重,“且从头说起吧,日前趁战事短暂停歇之时,岳翊军一批细作混入夜潼关,这次原要趁我御向毫无防备时从背后发动突袭,与关外岳翊军里应外合欲让我军措手不及!
  但显然,此中的讯息传递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仅有几名奸细接收到错误的指示、在稍早时候贸然行动,放火烧粮,触发关内敌袭警报不久即被生擒。
  尽管推敲不透以岳翊的精明,何以会犯下这种愚蠢的差错,可幸然如此,就算其余尚未暴露行踪的细作仍为隐患,但我们已有所警觉,且王师的后勤补给并未蒙受太大的损失──”
  “副将大人,奴婢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有些急切地,沉月打断了他。“主子他……”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你能摆脱干系全身而退?”一把低沉老嗓响起,开口那人目光如刀,凌厉地划过全场。“九王爷离了我这里以后直接回营帐,等同进了你的负责范围,可如今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察看的兵士却发现营帐里只剩你倒卧在地,九王爷完全不见踪影。”
  他语气一顿,“你前头说九王爷是在饮下茶水后倒地,怀疑茶叶或水源遭人下了迷药;但事实上,在你醒前不论是水源、茶叶、甚至地上碎杯里残留的茶液我们医兵都查验过了,根本毫无异状──在无第二人目睹的事态下,显然这一切全是你企图自圆其说的空口白话!
  你对九王爷的行踪了若指掌,又深获九王爷信任;若说有人里应外合,协助岳翊细作掳走九王爷,最大嫌疑非你莫属!”
  竟是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一无所知的沉月。
  “……请王医官大人莫断定太早,冤了无辜。”
  面对突如其来的转折与指控,沉月深吸了口气才有办法抑下震惊,字字分明地说下去。
  “奴婢在随侍九王爷来到夜潼关前,从来未离过京城半步,更不曾接触过任何岳翊人士,何来细作之说?”
  即便心知王医官一番推断听来合情合理,若反应过大只会招人侧目疑心,但事态紧急,沉月没能忍住反唇替自己辩护:“况且,若说奴婢当真背叛御向、从中穿针引线,何以不在事成之后立即脱身?那──”
  “烛台之下必有暗影,如今这岂不成了一番很好的说词?”王医官毫不容情截断她的解释,“多好的藉口,用最险的险境当作最安稳的脱身之策,既掳了人、又让你这眼线继续留在御向军中,当真圆满至极!”
  “王大人……属下亦认为如此武断的推定,对沉月姑娘失之公平。”一把隐约有些熟悉的嗓音缓缓扬起,沉月抬首望去,这才发现王医官身后还站着唐汜。“目前关于九王爷失踪此事,线索还太少,我们甚至连此事是否为岳翊所做都无法确定,更何况──”
  “住口!”王医官回首扫去一记凌厉眼刀,“宽让你硬是跟来已经是破格待遇,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这里岂有你放肆的余地!”
  “但这──”
  “看你想就此闭嘴,还是立刻滚出去──别怪我没给你选择。”
  唐汜几度启唇,却又在王医官的瞪视下难以发声,最后只能对沉月歉然地微一颔首,退一步隐入阴影中,不再插口。
  也在这时,沉月才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在场所有人当中,白炎罗与闻太师位阶最高,论起身份自然不该由他们亲自问审,但除去王医官,在场还有副将与四校尉诸人,然而竟是由最没道理干涉军务的医官开口质疑她,偏偏其余众人未曾开口制止。
  未免荒谬……
  沉月再度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违和感压抑下去。
  见场面难以收拾,副将清了清喉咙,将话题带开:“对于九王爷失踪一事,不知诸校尉有无想法?”
  “──想法是有!只不过,该怎么说好呢。”率先开口的那人臂甲上镶着赤红色徽印,是为离火。只见他挠挠头发苦思用词,最后憋不住似的大吐一口气:“反正这儿也没外人在,我就实话直说了罢!”
  他望向白炎罗,缓缓道:“大哥,说真的我不怎么在乎那个娘娘腔脸王爷是死是活,不过他看起来一副口风不怎么牢靠的少爷模样,先前又日日来参与会议、听遍了咱们这方军情……”
  说到这里,离火刻意略略一顿,留下无限空间让在场诸人细想后果,接着道:“虽然目前还没有线索,但咱们家探子也不是吃白饭的,往后要真能确定他是教岳翊狗贼给捉去,比起想方设法救他回来,我反倒提议,咱们这里能不能尽快逮个机会──”他作势横掌成刀,俐落地划过颈脖。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大哥。”
  沉月一直以为,她家九王爷与白炎罗私交甚笃。
  直至今时此刻,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沉月方才后知后觉地醒觉过来一件她家九王爷早有领悟的事实。
  当日京城里暂解兵甲养伤的散漫青年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站在这里的,是身系一家一国安危重任的白家宗主,背负皇命统领御向数十万王师征伐天下的白将军。
  更何况,细想自己当今的处境、以及离火校尉所说的“反正这儿也没外人在”……说白了,不当她是外人,直接当她是死人!
  死人是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原本还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但最终,敏锐的她紧紧抿起唇,知道此时什么都不能说,才是最不致节外生枝的反驳。
  反正,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白炎罗亲眼见过、亲身体会过,根本无须她挑在这种节骨眼画蛇添足地提醒。
  打定主意,她不再去听白炎罗沉默过后众校尉纷纷表态的附和及讨论,专心琢磨起来。
  九王爷失踪一事,她是的的确确清白无辜。白炎罗即使不循私,秉公而言倒也不致于真将她治罪于冤狱。
  只是……
  目光一沉,昏迷中让人抬回榻上的沉月垂望先前九王爷倒下的地方,那里早让人整理过,不再有碎裂的茶杯破片,溢洒出来的茶水现在也乾透了。
  她很确定,九王爷倒下时的原因必是出自药物效果,而非体力不支等自身生理因素,因为这两者她以前都在别的地方见过,而且见过太多太多,多到她足以仅用观察的方式便将其间细微的分别了若指掌。
  况且当时她的反应不及,绝对事出有因。
  然而王大人却说,医兵确认过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未检出迷药……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定有。
  不对劲的地方,就是真凶的破绽所在。
  快想啊!从头开始,从九王爷喝了茶开始……不,应该从他哭丧着脸回到营帐开始……
  “将军的提议,沉月姑娘可听清楚了?”
  沉月的思绪尚未理清,忽被副官伸手轻推给推回现实。
  她抬首,表情有一瞬的茫然落在众人眼底,虽然仅只一瞬,却是各自解读了。
  “虽然对你这位姑娘家有些失礼,但毕竟现在局势不同,岳翊细作的动向也未明朗,怕是来日另有所图;往后请沉月姑娘暂先安居营帐中,我们也会派人守着营帐护卫你安全的。”
  副将尽量说得温和,听在沉月耳中却有说不出的隐刺。
  说是安居,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至于“护卫”说着好听,恐怕监视才是事实。
  原来,就连你也不信我么,白炎罗?沉月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喉间发涩。
  见她又是静静的,不过,反正也没她反驳的余地,此事也就拍板定案,一众准备作鸟兽散了。
  只有一个在这群王师首脑中显得微不足道的细小声音,还试图为沉月说点什么:“既然事态未明朗,将军大人,这种处置对沉月姑娘来说未免太过──”
  “吵吵吵,今天在场就你废话多!”已经准备掀开帐门离开的离火不耐烦地嚷断了这声微弱的求情。“你到底谁啊?婆婆妈妈的,报上名来!”
  被这么一喝,那人只得悄悄往王医官那里看一眼,然后略有些希冀地看向在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震雷校尉。“属下唐汜,如今伤退在医兵部王医官大人属下;之前曾是震雷校尉手底下一尉。”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暗自一愣,其中最为惊讶的就属沉月,只有面上依然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内心错愕至极。
  先前虽听九王爷提过唐汜是伤退的兵士,却没听他说起唐汜原本竟曾爬上过“尉”的位置。
  “哦?”离火挑高眉,手上往震雷肩膀一靠。“老雷,有这事儿?”
  “……唐汜?”闻言,原本随在离火后头准备跟着出帐的震雷,面无表情地偏首,目光朝过去的下属扫去。
  仅只轻描淡写的一眼。
  “我不认得了。”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揭帐离去。
  留下错愕的唐汜面色一阵青白,木然呆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离火怪笑一声,正要跟上,赫地发现闻仲不知何时立于自己身侧,连忙收敛表情,恭谨地让道替他扬开帐门,喊了一声请。
  闻仲颔首示意,随即快步出帐,像想起什么急事要务。
  “走了,还想在这里丢人现眼多久?”王医官声调平静,语中所指自然是唐汜。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打击过甚,唐汜竟连一动也不动。
  再细看他面上表情,已是呆若木鸡。
  见他没有反应,王医官蹙起眉峰,转而面向在场剩余诸人,语气生硬道:“将军大人、副将大人,以及各位校尉先请吧,我手下的人,我自会管教。”
  副将有些犹豫地觑向白炎罗,后者只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旋身离开。
  “……将军大人。”
  却在这时,低缓女嗓的主人不知何时离开床榻,来到白炎罗身后,唤了一声。
  白炎罗的迟疑不到一瞬,便下定决心转身面对她。
  只是脚下尚未站稳,冷不防,纤细却有力的手掌拉住他的手臂向下一扯──
  “……!”
  在众人措手不及的震惊目光注视下,御向堂堂大将军被人封住了嘴,以唇。
  “哇,这么赤裸裸的美人计啊……”一片鸦雀无声中,离火吹了声口哨。
  这桩意外发生不过片刻,沉月便反手推了白炎罗一把,退开两步,隔开二人的距离。她神色淡漠,彷佛前一刻做出经世骇俗举动的女人不是自己。
  和其他人相比,受到最大冲击的莫过于毫无预警的白炎罗本人;尽管如此,还没等一干众人反应过来,原本面上表情无比愕然的白炎罗已经向前一踏,一把按住沉月的肩膀,俯首飞快讨回了这一笔!
  “……”这下子连嘴贱的离火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和众人一同脑袋空白地接收到这简直超越现实的一幕,在他们眼前活生生上演。
  遗憾的是,这一幕和上一回同样历时短暂,而且白炎罗彷佛不觉得自己这番出格行为需要解释,他放开沉月以后一句话也没多说,回过身毫不犹豫地加快脚步出帐,后头跟着恍然回神急忙跟上的副将。
  “大哥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肯吃亏嘛!”离火揶揄没几句不中听的,便让咬着舌头忍笑的同僚嚷嚷着推了出去。
  沉月像是没听见他们的笑语,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只是校尉们离开前没忘多看她几眼,各个脸上带着夸张程度不一的暧昧笑容,推推撞撞地走入夜色中。
  王医官冷酷的眼神略带打量地再次划过沉月,旋即撩袍转身,迈步离去。后头跟着表情看起来已经无法思考的唐汜。
  原本挤满了人的篷帐,转眼间只剩沉月一人默然而立。
  她立在原地没有动作,良久。
  直到听见陌生的脚步声来到帐门边,站定不动。
  她瞥了一眼帐门外,不知何时被唤来开始值守的兵士身影,心底已有盘算。
  走回床榻躺下,沉月闭上了眼睛。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