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宗弘治十四年六月,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候。镇北台下,厚重的大闸门一打开,塞外特有的火风顿时夹杂着沙尘,迎面吹打而来。一位剑眉星目面容英俊,身披银甲手提钩镰刀的少年将军,跨着一匹白色骏马,领着五百骑兵,五百步兵和五百名弓箭手,杀气腾腾冲出来,在距长城脚下数箭之遥的一片空旷沙地上摆开阵势,严阵以待。
日当头顶,太阳正烈。少年将军剑眉一皱,忽然勒住奔马,大声喝道:“带上来。”身后一
千五百名军士也同声大喝:“带上来。”吼声如雷,声震九霄,极是威武。喝声甫毕,后面的将士忽然呼啦一声,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四名手持大刀身强力壮的刀斧手,押着一名已被五花大绑的汉子,推推搡搡,走上前来。只见那大汉结辫垂环,身着锦色长袍,双耳下坠着一对大耳环,作蒙古人打扮,脸上血痕隐现,一只脚上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却光着,样子颇为狼狈,脸上的神态却极是倨傲。
蒙古汉子被推上前来,见那少年将军坐在马上,正用嘲弄的眼神睨视着他,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不由咬牙怒道:“你用阴谋诡计将我擒住,算什么英雄好汉?”他说的虽是蒙古话,那少年却也听得懂,气愤地回答道:“兵不厌诈,你这鞑靼狗贼,做了我王家军的俘虏,还神气什么?你哥哥和硕这个老贼,居然派十几名大汉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掳去做人质,这难道又是什么英雄好汉的行径了?”他说的是汉话,那人却也隐约听得明白,哼了一声,正要回话,那少年将军早已心中不耐,大喝道:“来人,这鞑靼狗贼落到本少将军手中居然还不老实,给我狠狠赏他几个巴掌。”早有一名亲兵答应一声,上前就是几个耳光,打得那蒙古汉子眼冒金星,再也不敢做声。
镇北台是长城上的一座瞭望台,位于陕西榆林卫北面的红山之上,号称万里长城第一台,台为正方形,上下四屋,外砌砖石,牢不可破。台顶正中,是一座瞭望棚。站在瞭望棚内,可将长城内外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山川地貌一览无余。
此时此际,在顶层瞭望棚内,正插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王”字,风吹大旗,正猎猎作响。旗下立着一人,约莫五十来岁,方脸浓眉,长须及胸,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他站在跺口边,向长城外边看着,见那少年将军将五百名弓箭手摆在正前方,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五百步兵立在中央,五百骑兵分成两拔,护卫左右两翼,兵随将动,井然有序,不由面带微笑,暗自点了一下头,心想这孩子经过这两三年时间的磨练,已经成长为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将了,倒也不枉我一番栽培,心中颇感欣慰。
但当他看见那银盔少将虐待羞辱蒙古战俘之时,却眉头一皱,把脸一沉,喝道:“仇儿,休要胡闹,你妹子尚在鞑子兵手中,小心人家以牙还牙。”那少年将军心头一凛,回头唤了一声“爹”,便不再为难那蒙古大汉。
你道那站在镇北台上观战的大将是谁?原来正是十八年前就已被“斩”,但三年前却又忽然现身朝廷并由当今圣上下旨平反官复原职的威宁伯,平胡大将军王越。长城下那英气勃发的少年将军,是他的亲生儿子王寇仇。被王寇仇绑住的那蒙古大汉,是鞑靼兵马大元帅和硕的亲弟弟,副元帅阿格力。
五天前,阿格力与王寇仇在两军阵前相遇,双方大战数百回合后,阿格力终于中计被擒。王越正要把他解回京师,为儿子请功,谁知三天前,鞑靼王子达延汗巴图蒙克身边的怯薛长(皇帝侍卫亲军统帅)也先达速亲率十名怯薛歹(皇帝贴身侍卫),悄悄越过长城,将正在香云寺进香还愿的王越将军的义女红叶掳了去做人质,要求交换鞑靼副元帅阿格力。红叶今年十七岁,虽非王将军的亲生女儿,却深受将军疼爱,视若己出。两军约定,今日午时在镇北台下交换人质。
却说少将军王寇仇引领一千五百人马,押着阿格力,站在烈日下,正等得心焦,忽见前面尘土飞扬,一支一千余人的骑兵队伍疾驰而至,在距明军约两箭之遥的沙地上摆开阵势。少顷,从对方骑兵队伍中走出一匹火红的战马,马上之人四十来岁年纪,头戴笠子帽,帽上插一雉尾,身披重甲,手持一柄大铁枪,身材魁伟,面目凶悍,正是鞑靼兵马大元帅和硕到了。
王寇仇急忙打起精神,催马上前,喝道:“和硕,你那没用的弟弟我给你带来了,我家妹子呢?”
和硕抬头见到弟弟,这才放心,回头用蒙古话吩咐一句,立即便有一名骑兵下马,从队伍中领出一位白衣少女,身上并无绳索。王寇仇一看,正是义妹红叶,忙问:“妹子,你没事吧?”红叶脆声答道:“还好。”
王寇仇心下稍安,回头吩咐道:“松绑,放人。”早有刀斧手上前,用短刀挑断阿格力身上的绳索,将他一推,喝道:“滚吧,下次再落到咱们少将军手中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阿格力仰头狠狠地瞪了王寇仇一眼,大步朝前走去。那边的鞑靼兵也同时放人,红叶一路小跑,奔向明军阵中。
人质交换完毕,王寇仇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勒马后退一步,低声命令身后正单腿跪地张弓搭箭的弓箭手收弓起立,只待红叶奔回,立即后队变作前队,收兵回城。便在这时,忽听站在后面瞭望台上观阵的王越大叫道:“红叶,小心。”
五寇仇大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阿格力和红叶已各自奔出一箭之地,两人正要在两军阵前的空地中央擦肩而过,谁知阿格力心怀不轨,忽地冷笑一声,欺到红叶跟前。红叶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一见来者不善,吓得惊叫一声,挥拳打去。
阿格力顺手扣住她的手腕脉门,右手一翻,已掐住她的咽喉。红叶身子一软,登时喘不过气来。阿格力一招得手,立即拖着她,直往本阵奔回。
两边将士都“啊”的一下,叫出声来。明军是惊叫,鞑靼兵那边却是欢呼。王寇仇脸色一变,急忙张弓搭箭,“嗖”的一箭,直朝阿格力后心射去,无奈他已走得太远,早已不在射程之内,那箭在距阿格力数步远的地方落下。明军阵中发出一声惋惜之声。
王寇仇大怒,拍马挥刀,闪电般追上去,身后一千名步,骑兵一声发喊,紧跟而上。
鞑靼兵一千余人的骑兵队伍顿时一分为二,一队约有八九百人,一齐哟嗬哟嗬地怪叫着,从左右两侧迎击明军,另一队约有两三百人,一齐抢出,迎向阿格力。
王寇仇一马当先,快如电掣,转瞬之间,已经追上阿格力,大喝道:“鞑靼狗贼,快放开我妹子。”起手一刀,直往他头顶劈落。阿格力手中擒着红叶,又无兵器,听见脑后金刃劈空,刀风彻骨,心知不妙,用蒙古话大叫道:“大哥救我!”叫声未落,忽地凭空刺来一柄大铁枪,“当”的一声,架住刀锋。王寇仇只觉双臂发麻,钩镰刀险些被震得脱手飞出,心中一惊,抬头看时,来者正是和硕。
救人要紧,王寇仇不想恋战,一偏马头,从和硕左侧绕过,再追阿格力。和硕哪能容他走脱,横枪一扫,挡住去路。经此一阻,阿格力早已挟持着红叶逃出两丈余远,眼看就要与迎面赶来接应的鞑靼骑兵会合。
王寇仇心中大急,只要阿格力一奔入鞑靼骑兵队伍,再救红叶就难于登天。可眼下,自己的一千步,骑兵正与对方骑兵混战,自己又被和硕死死拖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格力越去越远,却半点也奈何不得。
分心则乱,王寇仇稍一分神,大腿已被和硕的大铁枪扎到,鲜血顿时涌出。王寇仇无名火起,呼的一刀,砍向对方肩头。和硕不慌不忙,横枪一挡,顺势还招。两人枪来刀往,就在这黄沙地上大战起来。
王寇仇不但受伤在先,而且还要分心盘算救人之事,双方战足二十个回合,王寇仇忽然被对方枪柄捣中胸口,若非有护心镜挡着,他早已口喷鲜血,滚下马来。饶是如此,却也震得他胸口剧痛,眼冒金星。再看周围,一千名步,骑兵已损伤过半,余人已被鞑靼骑兵团团包围,已经无力杀出。
他心中暗自埋怨:情势如此危急,父亲为何还不发兵救援?忽见战场周围的山峦背后旌旗晃动,杀机隐现,才知鞑靼兵尚有大军埋伏在侧,只待明军援兵一出,即行截杀。想必父亲已识破敌人诡计,所以迟迟不发兵来救。又力战数个回合,虎口已被震裂,流出血来。不由心中暗暗叫苦,看来今天非但救不出红叶,只怕连自己也要全军覆没于此。
正是危急之时,忽听一人喝道:“呔,那鞑靼狗贼,快快放开红叶姑娘。”声音不大,但于这千军厮杀中听来,却似近在耳畔,人人听得清楚。
敌我双方都为之一怔,循声望去,只见明军步兵队伍中忽地冲出一人,手持一口明晃晃的长剑,一连砍翻三名鞑靼骑兵,抢了一匹战马,冲出重围,直往阿格力那边奔去。
马未奔到,他的人已从马背上飞掠而下,直扑阿格力,嘴里大喝道:“红叶姑娘别怕,我来救你。”
阿格力早已奔到前来接应的鞑靼骑兵队伍之中,听见有人叫阵,忙将红叶往两名骑兵面前一推,顺手夺过一名骑兵手中的马刀,拧腰转身,横刀直斫。
那名持剑追赶的明军步兵并不接招,足尖往他刀尖上轻轻一点,人已从他头顶翻过,落在他身后两名正在拖拽红叶的骑兵跟前,寒光一闪,手起剑落,早将两人斩下马来。
那名明军步兵扶住红叶,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微颤,忙出言安慰道:“不用害怕,我这就救你出去。”伸手往她腰间轻轻一托,红叶便已飘然上马,再一拍马臀,那马便载着她直往镇北台下奔去。
阿格力被王寇仇设计擒住,吃了不少苦头,正要擒回王越最为疼爱的义女,以报一箭之仇,见到红叶竟被明军中一名无名小卒轻易救走,不由气得哇哇大叫,一把扯下身边一名骑兵,翻身抢上战马,直追红叶而去。
红叶生性柔弱,不善骑射,加之又要闪避沿途拦截的鞑靼骑兵,走得并不太快。阿格力一阵疾奔,很快便已追上。双马并行之时,忽地侧过身来,伸出一只大手,直往红叶背上抓去。
那名明军步兵有心相救,却被数十名鞑靼骑兵死死拖住,脱身不得,眼见红叶又要重新落入阿格力手中,大怒之下,夹手夺过一把马刀,用尽全身之力,“呼”地掷出。
阿格力五指如钩,已经触及红叶的衣裙,眼见就要得手,忽地胯下一震,坐骑长声哀鸣,轰然一声,侧翻在地,激起一片尘埃。原来是那明军的马刀飞至,正好将他坐骑的两条后腿齐膝斩断。
阿格力猝不及防,一头栽下马来,闹了个灰头土脸。刚欲站起,后面那明军大步赶上,抢过一柄长枪,远远掷来。半空中红缨一闪,长枪长驱直入,扑哧一声,正中阿格力后心,枪尖带着血迹,从前胸透出。阿格力头颅一垂,再度扑倒,登时气绝。
明军大声欢呼,军心大振,人人奋勇,拼死杀敌。鞑靼兵一见人质走脱,副帅身死,立时气馁,又见明军反客为主,越战越勇,顿感惊慌,个个心生怯意,无心再战。和硕看到大势已去,知道再战无义,只好飞马抢了弟弟阿格力的尸体,一声呼啸,招集余部,疾驰而去。
王寇仇见鞑靼骑兵虽然落败而逃,但阵势不乱,也不敢追赶,领着人马,回身赶上红叶,一同入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