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兰本要回自个儿院里,却因晚上酒沉,走了困,这会子反倒精神的很。猛记起哲哲近些日子身子不爽,派人去问了几回安,皆被挡回来,也就懒怠管了。这一晃也七八日了,也不知好是没好,转身就朝哲哲屋里走去。银莲急得在身后叫道,“福晋您这是又哪儿去?”名兰瞥了眼银莲,“咱也该往嫡福晋那儿探望回了。”
银莲会意,忙扭身派了几名小丫鬟们,一是去叫醒一路上路过园子的丫鬟婆子开钥,二是快将前儿太医院送来的那副方子立马儿送了来。
待一路过去,果真哲哲屋里人还未睡下,药香飘盈,焦苦衬着清芳味一齐弥在房里。大丫头喜儿正煎着药,忽听门外小丫头子碧珠一迭声叫着“给兰主儿请安”,就忙放下手中的香蒲小扇,起身迎出来。请过安直送名兰进屋后,方绕出院子,咬牙用指尖朝碧珠颅骨狠狠一戳怪道,“又想挨嘴巴子不是?深更半夜的,混嚷什么?福晋才睡下,又得被你吵吵醒。到时候大家都没脸。”一席话唬得那小丫头直垂头道,“再不敢了。”
哲哲倒也没真睡,只是因皇太极晚上请筵,却派了小厮来报说让自个儿好生休养不必去了,正为这事心烦气闷,忽见屋外有动静,又听到那声“兰主儿安”,便知是名兰到了,不想照面,就忙翻转了身,面朝内,装着熟睡模样。名兰心下也清楚,便不多嘴,只悄悄问落晴和西翠,“你家主子这些天可好些没有?”西翠瞥了眼哲哲的背影,没敢吱声。倒是落晴笑点头道,“兰主儿操这闲心做什么。吃了药定是要好的,只是好得慢些罢了。”
名兰闻言,哧的笑了,“这丫头,真真一张利嘴,变着法儿埋汰我没叫人给你家主子开好药呢?”说着,偏头示意银莲将药方递来。并上一绵绸荷包,里面是一包包松纹纸裹的丸药。
名兰将东西归在一处,齐齐交到西翠手里,一件一件拾起来嘱咐道,“你可记好了。这包里是太医才开的丸药,叫舒静丹,最是调理人的,这个在每晚睡前和着姜汁研开,用红糖温水送下去就是了。这青色方子上写的是汤药,这是药引子的出处,你可得记住了,煎药次序马虎不得。顺序不对,药就走了效了。”西翠见这方子冗杂,少不得昏昏沉沉硬撑着强记。
名兰喘口气,继续道,“那白色方子上写的是滋补进益的汤药,可喝可不喝的。若你家主子爱喝,就每日辰时,定点儿给熬着,得用慢火熬,听见没有?若她懒怠喝,也就罢了。不过是个辅助作用。主要还是那青色方子要紧,千万按上面写的次序煎,服用时也要趁热喝,否则仍旧是白煎了。方子里要用的当归,燕窝那些精贵东西。我明儿打发人开了库门就送来。其余市面上能买到的,明儿一早也差小厮去买。大体不会误了用药的时辰。”说着,拾起手边儿的茶碗,用茶盖撇开茶沫子,轻抿一口,微喘口气,道,“这样安排,你看可妥当?”
西翠给名兰这番话说得震住了,听她利利索索把事情交代的一清二白,不由心生佩服,也暗自叹自家主子在这点上是万万不及的。又见名兰问自己,忙点头称是。“兰主儿做事明白,各处分寸拿捏恰当,奴才挑不出不是来。”
名兰见如是说。又见帷幕后哲哲身影微微有些气喘,不觉一笑。“既如此,我也不打扰你家主子歇息了。”说着扭头唤雨杏儿,“咱们回吧。”
哲哲睡在帐子里,等名兰她们一行走远时,才猛的翻坐起来,冷哼一声。落晴见哲哲还未睡着,不由惊叫一声,“您还没睡呢?”哲哲也不答理,直望着名兰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没安好心的东西。”说着从帐子里伸手出来,劈手夺过西翠捏着的方子,还未待她们反应,已是嚓嚓几下撕揉作一团丢在地上。“这破烂方子,谁稀罕?”
“哎呀,您这又是何苦跟药方过不去?”落晴见哲哲发这么大火,规劝几句,欲躬身将纸团拾起来,看看展平后能不能将就着看。谁料哲哲在帐子里叱骂一声,“下贱东西,不许拾!”落晴当即被骂的愣在原地,虽知是主子心情不好骂自己两下解解气儿,却仍是满腹委屈。
一旁西翠看的明白,早就将落晴拉出房子。直拉到二门外,方悄声劝慰道,“你少去触那霉头,也别心疼药方了。”说着扭头看看四周,又道,“兰主儿临出门前,照前样儿的方子,又给我多塞了一份。还嘱咐我说‘这个得你自个儿收好,别教你们福晋瞧见了’。我当时还不解,如今一看,原来兰主儿是早料到咱们福晋要发火撕东西了。”
落晴不信,直逼着西翠把方儿交出来对证。西翠无法,只得笑着从袖拢里抽出一副浅黄丝帕来,上面竟一字儿不落,和前面纸上写的一模一样。落晴这才信服,叹了声,两下无话。
待到明日,落晴西翠几个私底下悄悄换了药,只瞒着哲哲不教知道。哲哲因病着,味上也察觉不出什么,喝起来,只尝得这药比前些日子清甜了些,不再像头回的苦得怄人。问起来,落晴只说怕她嫌苦,多调了些蜂蜜。听如此,哲哲也就不再理会。不愧是名太医开的药,只不过十日光景,哲哲的病已似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动些了。
这天正强撑着走进园子里,看满地黄叶踩着喀嚓喀嚓直响,不由起了兴致,专拣黄叶堆积的小道上走。一旁喜儿忙要搀,怕大病初愈步子不稳,再者那叶子埋了路,只怕底下有什么坑洼崴了脚。哲哲伸手一推,自走她的。正要绕过假山,却听前面笑声渐近,探出头时,见是名兰叶熙她们几个,脸色不由变了些,悄退了几步,想扭身离去。不想被叶熙眼尖瞧见了,冲这儿嚷道,“可是八妹妹?快来,好些日子没见了。”
这一嚷,一行福晋们齐齐全看过来,哲哲只得从假山后走出来。坐在一旁的七福晋安尼果龄因前回端午摆家宴时告病没来,也没见过哲哲。如今是头回见,方知这是八弟新纳的嫡福晋,不由站起来欠身行了礼,抬眼间已将哲哲细细打量了遍,黛色柳叶眉,鹅蛋脸,一身香色软呢氅衣,和着耳上两枚银梅底嵌明珠耳坠子,更衬得水眸益发清亮。略略一怔,皆因平日里听了外面传八弟将这嫡福晋冷落的风声,如今一见,谁料到竟这般标志,并不比名兰差什么,心里不由纳罕,却不好说什么。
两下见过礼,名兰见哲哲立在一旁有些尴尬,就将哲哲让到自个儿方才坐的位上,又叫丫头铺了层灰鼠毯子,厚实暖和些,自己斜靠在一旁的假山上,边低头绞扭手里雪青凉丝帕子,边微笑着听她们说话,说了阵子闲话,安尼果龄开口道,“兰儿,你说咱们也把哲哲拉了来吧?”
名兰闻言笑而不答,倒是哲哲性急,不觉问了声,“拉我做什么?”名兰这才答道,“是姊妹们想学汉语,又愁没人教。正巧咱们爷不是有范先生吗?回头咱们每月逢五,就把范先生请了来教咱们。我那儿还有个汉人丫头不是?以前也算是半个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平日咱们有什么不懂的,还可以烦她教习。这不是正说着呢,你就来了,就想请你也加入。”
叶熙见哲哲踟躇,笑道,“妹子这会子还犹豫什么?怕大汗不同意吗?前儿我都跟大汗说了,大汗不仅同意,还赞咱们做的好呢。说要想征服汉人,就得先学他们文化,还着实把我给表扬一番。”
安尼果龄笑一声道,“呦,哪有你这样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子的?你还不是借了名兰的光。要不是兰儿提起来,你能想到呢?!下辈子吧。”说得大伙儿哄的乐了。哲哲也跟着笑起来,笑罢,点点头,“我加入可以,只是我笨,学东西慢,到时候你们可别笑话我,”
叶熙先一步拉住哲哲,“妹子说哪儿的话。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三贝勒莽古尔泰的福晋和玉也笑着点头,“我是天生不开窍,骑马唱歌倒还行,要说学东西,可真比不上名兰了。”珠宁听了一笑,“名兰啊,她天生的淑静坯子,骨子里透的就是书香气,你瞧瞧她和八弟写的诗词,真真酸掉人牙了。”
名兰笑瞪了珠宁一眼,“就你把陈年旧事翻出来说人。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当初我把它烧了呢!”
叶熙早乐不可支,俯腰笑道,“可不是,我还记得当年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么老长一串,念着多别扭,还得一脸凄苦不准换气儿,憋都要憋死了。”本就是一长串字,在她嘴里还蹦豆子似的一个一个往外蹦,早笑趴了多少人。
名兰听罢先是一愣,继而拍手笑起来,“姐姐,自个儿没见识就别说旁人。那词儿哪是我写的?那是宋朝易安居士写的。你到那千里孤坟里找她嚼舌头去?再说,谁不让你换气儿了?没逗点也不是说得一读到底啊。你看那《春秋》《汉书》,哪个不是几百几千字儿一气儿写成一篇的,难不成你也几百几千字连着读?不活该憋死你可憋死谁呢?”
众人笑得气喘吁吁,倒把叶熙说得个面红耳赤,“你会断你倒是读来听听。别光说嘴。”名兰轻轻一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把叶熙臊得脸皮通红,只有哲哲听罢觉得耳熟,不由在一旁低声接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叶熙她们一听,登时不闹了,一脸诧异的看着哲哲,“怎么?你也会这诗啊词的?”哲哲自知失态,抿嘴垂头道,“不过是偶然瞧见罢了。”说着不由心虚的抬头看一眼名兰,名兰只是微笑,倒也不作理会。
说到那词,其实哲哲那天原本也无心逛进名兰房子,只是因见名兰不在,就随手将桌案上的诗词翻了两翻,谁想正巧翻到这句。见墨迹未干,以为是名兰写给皇太极的,心里醋意泛起,留了心就记下了,当时哪里知道这原是李清照的词儿呢?今日听她们吟起,因觉熟悉,随口就对了出来,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这是那日自己偷翻所得,不觉窘迫难堪,自忖着这不是打自个儿耳光?赶紧抬头看向名兰,幸而名兰淡然一笑仿佛并不留心,心跳得不觉缓和些,轻轻吐口气,忙说些别的岔了开去。
既决心要学,自得弄得有模有样才是。大家商量半晌,一并推广略贝勒福晋珠宁做学监,一来名分高压得住,二来也毕竟年岁长稳重些。珠宁辞不掉,只得依允。
隔一日,便是十月初五,正巧逢五开了课。名兰头晚上已跟皇太极知会了要借范师傅一日。皇太极早从大汗那儿听说福晋要学汉文,本以为要被斥责,谁知大汗竟褒奖一番,倒觉意外不堪。如今名兰借人一用,哪里会不答应?遂点头应着说“可以……”
一早,天才亮,褚英的福晋珠宁自不必说,身为学监自是来得最早。半个时辰的功夫,阿敏贝勒福晋叶熙,大贝勒代善福晋梓淳,三贝勒莽古尔泰福晋和玉,固山贝子阿巴泰福晋安尼果龄,还带着额亦都的侄女儿兰贝,费英东的女儿沙尼格,还有些有重臣家较熟识的女孩儿,齐齐的全来了。各家主子再并上各自的随身丫头,伺候饮食的婆子,管衣物冷暖的丫鬟,更有自家爷不放心,还派了名小厮跟着的,一时间人头攒攒全聚在一处,门庭若市,嗬,可真热闹。
皇太极见外面响动,又听安澜报了这么老些人,不由搂了名兰,笑道:“造了这么大势,连父汗都对你们赞不绝口,邀来这么多人,我倒是看你怎么应付?”名兰气得扭身要打,“好哇你,不仅不帮我还幸灾乐祸。我哪儿知道会来这么多人啊。”皇太极见她真着急了,这才捏捏她鼻子,凝望半晌,只说了句,“别太出头要强了。”名兰一知半解,再问他时,却是笑而不答。见他似笑非笑地扭头去望着窗外树枝,名兰无法,只得哼一声,一打帘子出去了。
一进园子口就撞见哲哲。两人哪儿料到来了这么些人,都有些发怵,毕竟外大臣家的女孩儿也在,这就不仅是几个妯娌间的小打小闹了。要是办不好,可就不仅仅丢了自己脸,连父汗的脸也要扫地了。
哲哲因这两回的事情,与名兰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两人一个原以为对方是个腹里藏奸的,谁知竟是温婉可人。另一个又以为对方是断断容不得自己才百般挑剔的,谁知接触深了才知她原另有苦衷。如今两人冰释前嫌,关系亲近了些,方知她们性情相合,本该是情投意合的好姊妹,白白被误会耽搁了大半年,不禁相见恨晚之意顿生。
眼下见西花园中密匝匝都是人,哲哲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由心里发怯,“姐姐,你说咱们能应付的来吗?”名兰苦笑一声,刀都架脖子上了,行不行也得硬着头皮上啊。深吸口气,迈步跨进院门。
听着耳边通传小太监扯直了嗓子一声,“四贝勒嫡福晋侧福晋到。”里面刹时静下来,只一瞬,就听忙忙一阵行礼声。见哲哲仍愣着,名兰忙轻推推她袖子,她一怔才反应过来,忙道,“免礼吧,如今咱们都是同窗了,哪儿这么多礼数?”
话音才落,就听底下一阵细碎的私语声水波纹似的递了开去,名兰不理会,扭头望一眼哲哲,哲哲会意,就要跟着名兰到前儿已经设好的条桌前入座,却忽听耳边有人叫,哲哲扭头看时,见正是七贝子嫡福晋安尼果龄,她见哲哲扭身,就笑着轻拍拍身边儿香楠木凳,“上这儿来坐吧。”
哲哲愣了愣,见前面名兰的身影似是停了一回,又扭身和别人说话了。踟躇着看一会儿名兰的侧影,又偏头看看安尼果龄,终是一迟疑,侧身入了这桌儿。
名兰和费英东家的格格沙尼格说了会子闲话,扭头不见了哲哲,正要去寻,银莲儿已凑上前悄声道,“她和七福晋在一块儿呢。”名兰不经意扫视一圈儿,余光里果然看见哲哲正和安尼果龄还有叶熙她们谈笑风生,便不动声色扭头回来,继往前走。见珠宁正跟和玉坐了一桌说话,不由脚步犹豫起来,正拿捏不定,忽听一声细细的“姐姐”,侧脸望去时,正是额亦都的亲侄女儿兰贝,正恭谨的起身缓缓做了个万福,名兰忙上前一步搀住,“你这是做什么?没的行礼。”兰贝微微低头,脸却飞红一片,“姐姐若不嫌弃,和妹妹同座儿行吗?”
名兰本与兰贝不熟,只想随口应付两句就罢了,听她这样说,方细细打量她一遍。见她今儿一身玫瑰紫掐金云缎裙,额前乖乖巧巧一排留海儿,耳上是两枚莹润如酥的白玛瑙坠子,打扮得虽清清雅雅,夹在一群花枝招展的福晋格格中,一点儿不夺目,可生得肌骨莹润,象牙白的肤色,宛若凝脂,娇唇朱点,明眸星画。教人看一眼,就再忘不掉的。
兰贝见名兰迟迟不答应,神色黯淡些,“是妹妹高攀了,叨扰姐姐,抱歉。”名兰一听,忙一回神,笑道,“你这是哪儿的话,我因见妹妹漂亮,一时看愣了。心里只奇怪怎么平日里从不见你?”
兰贝愣神片刻,方明白过来名兰这是答应了,抿嘴轻笑起来,朝边上移了移,把地方腾出来。名兰才挨着兰贝坐定,范文程就来了,因为了避讳,中竖了薄锦画屏隔住,虽能听得人声儿,却只可瞧得个恍惚人影。范文程因来的格格福晋都好歹会些汉字儿,又因来此的无非是习得诗词得些雅趣,也就没按着中原学塾中的课教习,只单从诗经讲起。
整本诗经名兰在闲暇时自个儿都翻阅过,早熟记在心,听范文程旧课重提不由分了神,手里只捏转着碧灵通透的玉管羊毫把玩儿了半天,因脸侧忽有只蜂儿飞过,心一慌手里的笔劈啪一声滑落到地砖上,忙弯腰垂头去捡,不想兰贝也要低头帮拾,两人不防备,头砰的一下磕到一处儿,疼得都泪汪汪手捂住头,哭笑不得。却听座后一声笑,两人扭头,见皇太极正立在身后。环视四周,才发现早就鸦雀无声了,只剩范文程一个人隔着屏在自说自话儿。
怔了片刻,两人慌忙站起来匆匆行礼,皇太极忙摆手悄声笑道,“都起吧,我不过是闲来无事也当回学生。”说话间已见安澜搬了桌子椅子来,伺候着皇太极坐下后,方退下。
这一课上了近乎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时,范文程才道了句“散了吧。”名兰因皇太极在身后,也不好走神,只得强打起精神听课,谁料仔细听时才觉得范师傅这课讲得竟别有一番滋味儿,与平日里自己揣测出来的意味大相径庭。这一听得入神,也就忘了时间,待到散学站起来时,才觉得身子早坐僵了。娇嗔着唤了声“贝勒爷,”却没人应声,只是周围人都掩嘴笑个不停,“这丫头,你家爷都走了半个时辰了,还叫呢?”珠宁边笑边从桌旁绕过来。
名兰扭头去寻,可不是,哪儿还有四贝勒的影子?窘得脸微微泛红,赌气别过脸,见兰贝的丫鬟正收拾书盒,因问道,“可是着急回家?若不急,好歹来我屋里坐坐再去。”
兰贝忙要推辞,名兰已笑着挽住兰贝胳膊,“你家去也是闲着,咱们姊妹几个聚在一处儿说笑不更得趣儿?”一边兰贝丫鬟侍墨也说,“格格就坐坐再去吧,您在府也是闷着,难得老爷准您出回门,也尽些兴再家去。”
兰贝迟疑一回,珠宁也劝道,“可不是这理呢。若担心你家老爷那儿不方便,我们派个人前去知会一声总成了吧?”说着,扭头就唤了名小厮,道:“前去给额亦都大人府里报个信,只说小姐被咱们留下了。晚晌儿再给他齐齐整整送回去。”那小厮应声飞跑着去了。
兰贝见推托不得,只能依了。
却说名兰和她们说笑一阵,因银莲递过来张字条,悄悄打开一看,原是给她送信儿的。就忙寻个由头去到一僻静地方,安澜手下一小宫监名唤付勒的,早在竹林子里候着了,见名兰来,忙跪地一打千儿,说,“安总管教我给您送来封信,您就在这儿看了吧。”说着从袖笼里摸出封莎纸信来,双手捧着递上去。
名兰见这话说的急迫,忙接过他手里那信,抖开信纸,里面只三五行蝇头小楷,只是名兰越看下去脸色越差,忽觉肚子隐隐作痛,却也顾不得许多,看完了只回身就走。急得付勒忙在身后叫道,“福晋请留步。”名兰一怔,忙停住脚扭头问他还有甚话。付勒频频磕头道,“烦劳主子将那信还给奴才。”
名兰不解,展开信纸又看一遍,匆匆记下了。看罢,将那信递还给他。他擒着信纸,道,“里面字句,主子可记下了?”名兰略一点头,就见付勒将那信纸揉做一团,吞如口中,脖子只一哽,就下肚了。名兰惊的一怔,顿时心下明白这信是见不得人的。只强撑着笑笑,仍旧是扭身走了。
路过西花园月亮门口,听里面笑声盈盈,知是叶熙兰贝她们几个都还在。迟疑一阵,没去打扰,只径自朝皇太极最常呆的书房去了。眼下正是晌午,一个人没有的。名兰只带了银莲一人,银莲见名兰要进书房,慌忙要拦。名兰只轻推开她手,“这事儿人命关天,用我一人的命换天下太平也值了。”
银莲虽不解却也知这事态严重。名兰理理衣襟,咬牙推开朱漆大门,只听吱呀一声,踟躇一阵,终是迈了进去。目光环视,四处找方才那信中说的鹅黄笺子。却怎么也翻不到,站在椅子上,直从最高层寻起,忽见那封尘已久的书堆上放着本半旧的手抄本诗经,倒是没落什么灰,只是书页因翻阅次数多,已微微泛黄卷边儿。名兰心里一动,忙将那书取下来。匆匆翻了一遍,果真,那张薄薄的鹅黄笺子就夹在其中,夹住的那页书中写的正是,“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名兰心里暗暗一惊,再垂头细看手里那鹅黄笺子,笔迹生疏的很,倒不像是皇太极的墨迹,再定神瞧那上面列的一个个人名,正是参与舒尔哈齐谋反的名录。头一个赫赫然写着的,就是爱新觉罗褚英。
名兰大惊,吓得步子一晃,人就重心不稳跌落下来,本以为会重重摔到地上,却被人拦腰接住了。抬头看时,正是皇太极冰冷的面孔。
名兰惊得脑中刹时只剩一片空白,冷汗顿时衿衿得黏在后背上,指间冰凉,冷得没一丝温度,肚子里忽绞痛不已,疼得虚汗直冒。皇太极缓缓放下名兰,转眼就看见了地上那册诗经和紧攥在名兰手里的那张鹅黄笺,脸色大变,正要厉声呵斥,却看名兰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额前留海全被汗打湿了贴在额上。火气不由消了些,清咳两声方欲问怎么回事,却看名兰已软软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瞬时心里慌乱,也顾不得追究她私闯书房禁地等事,忙着就将她打横了抱起,疾步迈过门槛,对安澜喝道,“快去宣太医。”安澜一见此情景,也慌得没了主意,愣了片刻,直到银莲带着哭腔催嚷道,“还不快去!”时,方回过神,忙飞跑着去了。
一时间,太医已赶了来,放下薄锦帷帐,早有丫鬟上前来褪了名兰手上的翡翠镯子,拿块儿羽绒棉纱垫子枕了手,手腕上垫了方绡帕子,又移了紫檀木浮云镂花椅来让太医隔帐子斜着坐了,方退下。
陆太医和王太医两人均搭手号了脉,低头议论一阵,半晌儿,方面带喜色起身到隔壁去。皇太极因问病情如何,陆太医笑道,“恭喜贝勒爷了,娘娘不妨事儿,方才只是受了惊吓一时血气上涌,迷了心性儿。待会儿您将这西洋嗅盐挑点儿让娘娘嗅了,也就回转过来了。”皇太极听罢哦一声接了小瓶,良久,一回神道,“你方才道什么喜?”
陆,王两太医笑着对望一眼,道,“方才微臣号的是喜脉,兰主儿她,有喜了,算起来也是两月有余。如今奴才再开些安神保胎的药,定可保万无一失。”
皇太极当下一愣,不相信似的静望着太医。见太医确信的笑点点头,不由也大笑起来,迈前两步紧握住太医的手,朗声笑道,“辛苦二位了!安澜,看赏!”
安澜应了声,教小厮托了海棠式托盘,揭开上面的品红丝绒罩子,里面是一封封雪白的细丝锭子,足有二百两。慌得两太医忙推辞道,“微臣给主子看病,这是本分,哪里敢无功受禄呢。”皇太极也不答理,只挑帘子回屋看名兰去了,一旁安澜悄笑道,“依我说您二位爷就拿着吧,今日您们一席话,可是去了我家爷的心病。这二百两银子还算少了呢。”
太医无法,只得收了银子,感恩戴德不在话下。
且说皇太极进了屋,轻坐在名兰床边,身边丫鬟早退下了。一时间仿佛有千万言语,却皆堵在心口倾诉不出,几番张嘴均未吐出只字片语,因见名兰额前发丝纷乱,不由伸手抚过她脸,边拿方才丫鬟拭汗用的纳水绵布轻摁摁她脸侧的汗珠,见还未醒,这才想起太医给的嗅盐,忙掏出来,取了案几上的发簪子挑了点,凑到名兰鼻前。不一会儿,只见名兰鼻翼翕动,侧脸狠狠一个喷嚏,顿时醒了。睁眼看时,见皇太极正坐在自己身侧,不由大惊,忙要挣起来行礼,又忽想起在书房里翻到的那鹅黄笺子,手一动,才发现那笺子仍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不觉心安了些。
又见四贝勒一脸喜色,不解道:“爷有好事不成?那么高兴?”皇太极此时正兴致高呢,哪里还想得起那谋反名录,笑道,“天下也就你做这糊涂额娘了。”名兰听得一头雾水,登时愣了,红了脸小声道,“爷说什么呢?奴婢听不懂,什么额娘?”
皇太极见名兰此时飞红了脸,更是爱得了不得,一把搂住名兰道,“你有身子要当额娘了!自己竟然还不知道?”说着就吻向名兰鬓角,热气直吹着名兰耳根,痒得名兰直缩到皇太极怀里,伸手渥住脸,嗔怪道,“爷快别闹了。”
皇太极扯开她的手,缓缓垂头吻住,“你说我可该怎么谢你呢?”正吻着,又听门外是七贝子阿巴泰的声音,隔院子就道,“八弟也该歇歇,成天你们亲热总被我撞破,弄得我这作哥哥的,好像偏爱坏人家好事儿似的。”
这一说,名兰忙要挣脱,谁料皇太极死活不撒手,直听着脚步声就要进门了,这才放了手,名兰忙坐起来放下帐子。才把帐子掖好,阿巴泰就进屋了。名兰只隔着帐子,轻挑个缝瞧外面,只见阿巴泰凑近皇太极悄声几句,那话音极小,虽只隔不多远,竟听不真切。片刻,只听四贝勒简短的一句,“知道了,你先去我就来。”就再没了后文。
一会儿帷帐挑开,皇太极强扳着脸倚着卧榻边蹲下身来,揉捏着名兰一只手,眸子只瞬也不瞬的望着她,直看得名兰心里发毛。明白他是想要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名录,不由开口道,“爷,您先听我说。”
见皇太极不言语,不由强抑着砰砰的心跳,咽口唾沫,道:“您若是想只拿着份名录,就去扳倒三叔,倒是还有可能。若是想让大汗对广略贝勒就此灰心,却是没可能的。您想想看,自从广略贝勒回来后,他立了多少战功?一点不比三叔少了,又领着人数最众的正蓝旗,况且大汗对他也是费劲心思栽培,一心想让他继承大统。哪可能就凭这么张子虚乌有的名录,说不行就不行呢?”
名兰见皇太极仍旧没吱声,就壮了胆子顿了顿又道,“依奴婢说,您明知行不通,索性那这张笺子做个人情,这人情日后指不定还用得着呢。”才说完,就见皇太极憋不住一下笑出来,“不愧是我福晋,嗯?”说着,就将名兰紧紧搂住,名兰怔得不知如何是好,因问道,“您这是”
皇太极眸底笑意正浓,“范师傅昨儿晚就跟我说了,他和你意思一样,都是让我拿着名录顺水推舟做得个人情。我方才那阵出去,就已将这鹅黄笺子命人原样照抄一份,眼下差不多也送到广略贝勒府上了。如今你手里拿的这个,才是真迹。”
“这么说,您”名兰心里大吃一惊,原以为自己是最先得了消息的,谁知原来是最晚的。
皇太极见她惊怔模样,不觉涌上一丝不悦,凛声道,“怎么?还有话要说?”名兰匆忙回神,忙笑着遮掩过去,“我是想爷怎么凡事儿都想在我先头呢?”
说得皇太极笑道,“行了,别违心的赞我了。阴着不知骂我多少回呢。”边说边放躺下名兰,“现在该把那名录还我了吧?”名兰心底隐隐一抖,却仍是微蹙着眉一脸娇媚,仰头央求道,“不行,就留我这儿嘛。”皇太极见时间紧没功夫陪她纠缠,再者也着实信得过她,因此点头道:“你愿收着就收着吧。只是仔细别露了蛛丝马迹。”
名兰抿嘴笑点一回头,直看着小厮打起帘子皇太极迈步出去了。方坐直仔细的将那小张鹅黄纸折成四方齐整的一小块,压在妆奁底层,掖在枕边。又拍平被褥,理了理衣襟,才冲窗外唤银莲道,“莲儿,进来,我有话问你。”银莲闻言忙一应声,片刻已闪身进来,福身行礼道,“主子什么吩咐?”
名兰抿抿唇角,脸涨得微微一丝鲜红,半晌儿方抬头小声道,“你去帮我查查,上回是什么时候来的,离今儿多少日子了?”银莲一怔,立马回过味儿来,不禁喜上眉梢,却故装着不解道,“查什么?什么日子?”名兰听银莲如此问,头埋得更低,脸红得像能滴下血来,话音儿比蚊子还小,“就是那个每月来的那个”
银莲撑不住笑起来,“主子倒是把话说清楚了,您不说清楚,奴婢查谁去啊?”听到笑声,气得名兰猛抬起头去,指着银莲骂道,“这坏透了的小蹄子,明知故问,还不快去!?”
银莲儿紧跑出门,隔窗户笑着喊话,“这日子哪儿用奴婢查?您自己掐指算算您和贝勒爷恩爱的次数也就知道了。”这一席话更是说得名兰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气半笑间咬牙发狠道,“这死丫头,嘴上再不积德?敢是你再也不回我身边儿当差了?等你回来看我扒了你皮!”
银莲哪里听得到这话,早就跑到隔壁厢房去查日子了,只剩满院子丫头小丫头们拍手笑个不住。笑得正兴,却听门外报着,“阿敏贝勒福晋叶熙到。”紧接着就是一串由远至近的请安声。名兰忙掀开被子下地穿鞋。还未站起来,人已经进屋了。
叶熙移步进来,也不说话,只抿嘴望着名兰发笑。名兰撑不住,伸手打了叶熙一下子,没好气道,“就那么好笑?仔细牙笑掉了。”
叶熙也不恼,贴着名兰坐下来,“好妹子,瞧瞧你这快要当额娘的人。”只说一半,再不说下去了,索性半伏在卧榻上笑得直捂肚子。名兰一时红了脸,清咳一声不理她,起身下了地。银莲忙见了,忙忍着笑上前将衣裳给她披上,名兰也不理论,边自己伸手搭领口的盘扣,边向叶熙笑道,“她们都走了?”叶熙笑点头,却仍只是静静瞅着名兰看。名兰直装作没看见,一时扣好领口盘扣,又有小丫头捧着水来服侍着洗漱一回。忙罢了,名兰方扯着叶熙道,“我也长久没出这院子了,好歹陪我出去逛回再走。”
叶熙不禁笑说,“谁说要走呢?我还打量着在你这儿蹭了饭再回呢。阿敏晚上大概又约着人出去混了,哪儿像你家爷下了朝就家跑的这么勤,想是有蜜在这儿等他舔呢。”说着,眼神直瞟名兰,逗得屋子里外的人又笑起来,名兰气得直想撕她嘴,把脸一红,侧头问叶熙的丫头书棋道,“你们爷在家也由着她这么贫嘴贱舌的胡说?”说着扭头就走,叶熙忙赶两步拉住,赔笑道,“我倒是想说,没人听呢。好妹妹,饶过姐姐这回。再不了。”听如此说,名兰方依了她。
却说皇太极被阿巴泰约到南街一处客栈里,一身便服的下了马,将马教由小厮去摆弄,就款步迈进馆子,见底层正搭着戏台子,又有个中原的戏班未饰油彩,正在这儿清唱小曲儿,一时愣了。酒保见了皇太极,忙将白布巾朝肩上一甩,躬身道,“您打尖儿哪?住店哪?”皇太极正眼看都不看一回,仍是迈步朝里走,半晌方开口道,“我找人。”
酒保登时脸拉下来道,几步拦在皇太极前头,扯嗓子叫道,“呦,这可没您找的人。您还是别处去吧。”,招得周围客官都引颈观看,里头阿巴泰哥儿几个听外面吵闹,忙派个小厮出来,一见是四贝勒来了,忙回去禀报。阿敏他们匆忙迎出来,见那酒保正拦着四贝勒不让进,转身对那客栈老板劈头就是一顿训,皇太极忙拦道,“罢了,怨不得他们,是我自个儿没说清楚。”
老板虽不知这起人的身份如何,看那派头却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得罪不起,也只得陪着笑,一路引着他们进了隔间。
才坐下,酒还未过三巡,阿巴泰就质问道,“我好容易费劲心思从三叔手里得了那名录,你呢?转手就给我送了人情。”皇太极听如是说,只半笑不笑的听,却不还嘴。还是莽古尔泰看不过眼,拦道,“七弟,不得无理。”阿巴泰一愣,更是火上浇油一般,指着皇太极就道,“好好好,你是大汗钦点的和硕贝勒爷,位高一等,我得罪不起说不得是吧?我自是找人说去。”
皇太极这才恼道,“教你说两句泄泄愤,你倒好,说起来没完了。”本欲再说两句,转眼却见阿敏今日一反常态,只坐在角落里一口接一口喝闷酒,不觉微叹一声住了口。阿巴泰还欲还嘴,莽古尔泰忙暗暗递了个眼色过去拦下了。
阿敏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伙都在瞧他,尴尬的笑笑,阿巴泰愣头愣脑地问及原因,阿敏摇头苦笑道,“我还能为什么事?”停了片刻方自嘲道,“我虽自小就跟了大汗,可舒尔哈齐毕竟是我生身阿玛。今儿大汗赐死他,我能说什么?不劝过意不去,劝了又怕大汗多心”
话未说完,诸兄弟已是缄口垂头,沉默不语,因阿敏自小和他们一处玩大,都只知他是自己的好兄弟,倒有谁还记得他是舒尔哈齐的儿子呢?沉寂半晌,阿巴泰方说了个笑话岔开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