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夕阳渐斜,名兰她们坐在车里将那市集细细逛了一回,又命小子们买了好些玩意,堆放在座边儿。逛完鼓楼南街,正心满意足的想回府,车前那马却忽的一顿,仰天嘶了一声停下不走了。
名兰忙挑开帘子去看,却见直对面写着的是“恒昌客栈”一个大大的牌匾,扫视一圈,又见边上一个马厩,不觉轻眯起眼细细打量,一时正要找小厮来问怎么回事,却听前边传来一迭声的哭天喊地,正诧异着,却听得侧帘外小厮低声报着,“有俩丫头好像是死了爹娘的,要卖身求葬呢。”
叶熙仍是惊诧,倒是名兰沉吟半晌,哦了一声,打起帘子一角,跟那小厮道,“你去给她们些银两好生安葬她们爹娘,就教散了吧。咱们府里倒也不缺这两丫头。”半晌儿,那小厮方回来,一脸难色。名兰因问,小厮仰头回道,“那两姑娘虽感激不尽,却说不能白要了您银子,既然是卖身求葬,那她们就是您的人了。还说,主子您若不收她们,她们就撞死在车前,绝不偷生。”
叶熙一听,反倒是笑起来,打趣道,“好个贞烈丫头,名兰,你就收了她们两个吧。无非是多两张嘴吃饭。”
名兰啐她一口,“人家死了爹娘,你倒在这儿打趣,好个没良心的东西。”说罢,向小厮道,“你去把她们带了来。”小厮忙一应声,片刻领来两个蓬头垢面的丫头跪在车窗前。名兰微挑开帘角,却见那两丫头竟是对孪生姊妹,如今恐怕是受了惊吓,正微微埋头瑟缩着。脸虽脏,眸子倒还清澈,虽生得俊俏,却一脸苦相,泪意蒙胧。她们因不知车里坐的是女人,还只当是位爷的车驾,一个劲儿磕头直求道,“爷行行好,收了我们姊妹吧。”
叶熙见状凑在名兰耳边笑道,“只怕她们爱上你了,想着进府嫁你作小妾呢。这额娘还没当着,陪房倒找好了,快收了吧,别辜负人家一番爱慕。”名兰闻言也不言语,只伸手朝她腰上一掐,叶熙素习最是个怕痒的,痒得受不住,却不敢大喊,只喘气悄声央求道,“好妹子,快住手,我要笑死过去了。”
名兰微微一笑,“嘴还贫不贫了?”叶熙连连摇头,笑得泪珠子直流。名兰这才作罢,边收回手,边隔帘子悄声嘱咐底下的小厮道,“既如此,你就教她们跟了来吧。记住从东北角那小门进来,直接把她们带我房里来。别教走正门。”
小厮喜得忙跪地打千应了句“是。”却不曾想皇太极他们吃酒的客栈里,底下那起好看热闹的伙计早就看得了这幕。回来正津津有味的当故事说,阿敏他们正喝在兴头,听了也不甚在意,哪里能知道故事里主角就是自家福晋呢?
却说名兰和叶熙回了贝勒府,叶熙坐了片刻就要家去,名兰给拦下了,“你先别急,派人去看看你家爷回府了没有。若没有,还是在我这儿先住就下算了。你们贝勒府离得也怪远的。”话未完,银莲就已吩咐底下丫头出门去叫小子们往二贝勒府打听去了。
叶熙随名兰进了新搬的水痕苑,因无事可做,又在前厅了说了阵闲话,一顿饭的功夫,就有丫头进来传话道说阿敏贝勒到现在还未回呢。名兰莞尔一笑,“怎么样?”叶熙撇嘴笑道,“女诸葛,行了吧?天下事都被你料了去。”
名兰笑说,“哪儿能呢,我是猜爷们现在还在南街那恒昌客栈里喝酒呢。”叶熙闻言一惊,道,“鼓楼南街?那不是咱们收了那俩小丫头的地方?”名兰颔首笑点头不语。叶熙没死活的猛晃着名兰肩膀道,“你这怎么知道的?知道也不告诉我。我好歹也”话未说完,脸先红了,手一放,扭身望向别处。
名兰轻推叶熙一下子,“你啊,想你们家爷了就直说,这有什么难开口的。我开始也不知道他们就在那儿,还是后来瞥见那恒昌客栈边儿上的马厩里,是我们家八爷的马。”叶熙闻言扭头直直看她半晌,哼了一声,“鬼信,天下马都一个模样,四条蹄子毛笔尾巴,一副三角耳朵。你还能认得它老远就打招呼不成?”
名兰哧的笑起来,“我是不认得,可是今儿拉咱们车驾那马认得啊。它们俩可是天天同槽同厩,要不然哪里会忽然停下不动呢?”叶熙还不服,“说不定是那俩女孩子把咱们车驾给拦住了。”名兰摇头道,“不会,咱们是先停的车,再听得哭声。若是拦车,必定是先哭后拦。再说,哪里有女孩子不要命敢上前拦那么个飞跑着的大家伙?必定是先等停了,再拦的。”
叶熙仍旧咬牙不信,“那俩丫头都在,不如把她们叫了来问个明白。”名兰不置可否,边托起茶碗抿口清茶,又扭头吩咐香茜道,“去把今儿新来的那俩小丫头带了来。”
香茜赶紧应声下去,绕到西侧那溜偏房里,问当差的丫鬟那新来的两人在哪儿。回说正在房里盥沐。香茜忙就推门进去,见那对孪生姊妹方沐浴出来,新换了粉红绫子角缎裙,重新篦了头发,如今好个水灵灵齐整模样,香茜怔了片刻神,方开口唤道,“你们俩快出来,主子要见呢。”
那俩丫头闻言慌忙跟出来,拘谨的直不敢抬头看人。香茜见了不由笑劝慰着,“咱们主子性子温和,容易伺候着呢。你们懂些礼数规矩安分守己也就是了。回头到了前厅,问你什么,就如实回什么。今儿二贝勒福晋也在,她虽好拿人取笑,心肠却是个最软的。”俩丫头一听二贝勒福晋,不由止了脚步。香茜不解,转眼明白过来拍手笑道,“我糊涂,忘记告诉了,咱们主子是当今八阿哥,就是和硕四贝勒的侧福晋,小名唤作名兰。”说着,看她们一眼,“你们瞧着挺机灵的,想是基本礼数都该清楚吧?”
那俩丫头忙点头,又提及姓名,香茜道,“你们俩以前叫什么就一概不论了,想是等会儿主子会赐名儿的。”说话间,已经引着进了前厅。
里头正传晚膳,忙忙碌碌的,两旁小丫头打起帘子,有两人抬了矮案桌进去,先前端了沐盆洗漱的已经撤了出来,后头又有两人端着荷叶托,里头清清淡淡六样小菜,又有端来几小碗多碧粳米并上两双乌木镶银头筷箸的,再朝后就是沏了滚烫的花茶防着一会儿叫茶用的。一时间除却诸丫鬟行走衣料摩娑声,并无杂音。香茜见如此,就领着那俩丫头静静立在门口恭候一时用罢膳回话。
名兰见桌子已布好,因问道,“嫡福晋那儿用了没有。”听回说已经用过,才和叶熙一起入座。一柱半香功夫,已经撤了菜,重上了茶水漱口。香茜见里头人撤盘出来,又见银莲她们也各自用罢膳回来换班了,估摸着里头也差不多了。正要进去,却是雨杏儿她们一见多了这俩水灵丫头,一时喜得都忙拉住手问年龄身世,还没问上几句,又听里头有人叫传,就忙撒了手,送她们俩进去。
那对孪生姊妹由一丫头领着,一路上已将这大厅细细打量了遍,虽不奢华,反倒比摆陈了那些金玉宝器的人家儿更多了华贵庄重,迈步进入厅子中央,战战兢兢的跪下齐齐磕了个头,轻声道了句,“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听上头茶盖磕着瓷杯沿儿的叮啷一声,接着又有人柔声道,“起吧。”这才微颤着从地站起来,虽立着,却不敢抬头。一时又见一边如花似的几个姑娘搬了两个绣榻给她们,道,“别站着了,坐吧。”两人忙闪身推辞,身边一个大丫头悄声笑道,“不妨事,主子让你们坐就坐吧。”于是谢了座。
名兰在上边瞧见那两姑娘虽生得水灵,眉眼皆出于众人,却并不像其他丫头那般满头插金戴玉,搽脂涂的惹人厌烦,心里不由添了几分喜欢,又将那模样细细端详一遍,方问道,“你们以前叫什么名儿?”
姐姐胆小未开口,倒是妹妹先回道,“奴婢叫银芙,奴婢的姐姐叫金蓉。”叶熙闻言,不等名兰说话就笑道,“名兰你这回可齐全了,已经是有莲有杏又有荷,如今偏又多了对芙蓉花儿。”
一席话说得名兰也不由笑起来,“我就不明白好好的花名为什么非得加个什么金,什么银,可是恶俗。我几回要把我那莲丫头的名儿改了,她却死活不依,也就一直搁下了。”因命道,“把头抬起来我瞧瞧。”
听如此说,两人少不得颤颤的抬了头,名兰见眼前两姊妹虽生得一模一样,却是姐姐恬静妹妹淘气罢了。因名兰本就喜欢那性子静的,不由对金蓉偏爱些。细细打量半晌,笑问及她年龄,知是虚岁十四,倒比自己小了三岁。又见她额前碎碎一排留海,尖俏下巴,杏眸薄唇,比她妹妹皮肤还白皙细腻些,略略思忖一二,道,“你以后就改叫雪溶吧。”金蓉恭谨跪地磕头谢了恩。
一旁叶熙扯扯名兰袖子,凑在耳旁说了几句。名兰听罢半笑不笑的回望着叶熙,道,“你当真?”叶熙点点头。名兰无奈,笑向银芙道,“以后若教你跟了二贝勒福晋,可好?”
银芙不解其意,一时回转不过来,愣在当口。名兰见她未明白,就又道,“以后你得离了你姐姐,认这位福晋做主子,跟她去二贝勒府里。你可愿意?”银芙不想忽遇这般变故,想到要离开姐姐,就止不住红了眼眶,一时叶熙的丫头书棋在旁推她小声道,“问你愿不愿意是给你脸面,你赶紧答应了也就没事了。主子们决定的,你横竖都得走。”
银芙闻言少不得咬牙忍泪,跪谢道,“奴婢愿意。”名兰因听她声音微颤,就下地走到她跟前,一见她强忍着委屈的模样,笑起来,“叶熙你瞧瞧,把人家姑娘委屈成什么样儿了?”一面又怪银芙道,“你这丫头,不愿意去也吱个声。”叶熙忙也走到跟前将银芙拉起来,“你是担心日后见不着你姐姐?”银芙微微点头。叶熙道,“这么着,反正我和四福晋常往来,以后每回来这儿,我都带上你不就行了?”
银芙大喜过望,慌忙跪地磕头谢恩。叶熙着实喜欢这丫头的性子,又见她笑起来格外甜,因问她,“以后叫你蜜儿可好?”银芙点头道谢。
一时大家又坐回去,喝茶闲聊。忽谈及容貌来,叶熙道,“这以后你们姐俩坐一起,我可难分辨了。”蜜儿道,“不妨事,我们有玉坠辨认。”说着取出衣内那枚碧玉坠子来,她姐姐的是枚白玉。一时有丫鬟用细丝娟子托了两人的玉进呈给叶熙赏玩儿。叶熙看了一回,又将那玉递给名兰。名兰微笑着接过来,一见那玉坠,笑容却僵在脸上。良久,轻声问了句,“你们这玉是如何得来的?”蜜儿不解,笑回道,“这是奴婢幼时,随爹娘去一大户人家当差,一日娘回来就给了奴婢这玉,要我们好生戴着别弄丢了。”
叶熙见状忙问何事,名兰笑着掩过去,只说是见着眼熟罢了,倒并没什么稀奇处。又转口提起她们拦车之事。叶熙也是猛的记起,拍手道,“可不是?正为这个叫了你们来,如今又给忘了。”因细细问及原因,蜜儿说是看见她们先停了车,以为是好心,所以才上前来苦求的。名兰听罢望着叶熙呵呵一笑,“又赌输了不是?”
叶熙登时涨红了脸,“你就聪明吧。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你也不费心?”众人又是一凡闲言碎语,晚晌儿皇太极回来,果真说起下午那阵在恒昌客栈和二哥他们喝酒了。
又过几日,天更冷了,银莲指挥底下那起小丫头子们,从阁楼里将过冬衣物翻出来,寻了个好天拿到外面去晾晒。雪溶虽是新来,却因头里侧福晋亲口嘱托过的,银莲雨杏这几个大丫头倒也不敢十分压强,成天只派她些精细体面的活,活动活动手脚也就完了。
最底下的那层粗使笨丫头自然不敢多想,只是银莲下面那些二等丫头们自觉高人一等,本想欺压欺压新来的,倒不想雪溶位置反爬到自己顶上去了。嘴上是不敢说什么得罪银莲她们,可底下谁知道胡嚼些什么呢,雪溶听了也只是笑笑不往心里去。
日子晃一晃,就已是十月底的光景。雪溶夜里睡得本就不沉,如今天一冷,起得更是早,五更不到,就已被外头响动给闹醒了,睁眼瞧去,觉得外头亮锃锃的。不由翻身坐起来,盯着窗外出了一回神,忽觉窗缝里一束寒风袭来,直冻得人鼻子痒痒,忙扯过枕边掖着的绡帕子捂住嘴,闷闷一个喷嚏,人一下清醒过来。
赶紧转头看看,两边儿丫鬟们睡得正熟都不理论,唯独小絮儿翻了个身,嘟嘟哝哝梦呓了两句。雪溶一笑,轻轻踩着鞋子下了地。见小絮儿胳膊露了半截在外面,摸摸已是冻得冰凉,就又帮她重盖好被子,将胳膊给她轻轻放进被窝里,又朝香炉里添了些香,暖炉里加了几块炭。这才套了件半旧夹袄,轻轻将门开了个缝,一猫身出去了。
才一合门,就感觉背后树杈上扑簌簌掉下些雪来。忙扭身一看,开心的一下捂住嘴,原是下了一夜雪,才停下来,如今月亮还没下去,映在雪地上亮白一片。眼下院子里,树顶,廊檐子上,以至那檐头铁马铜铃上,厚厚一色雪白。
雪溶怔了怔,就着融雪草草洗漱了,就到院子里头逛起来。边往水痕苑的书房里寻了个三寸高的大肚子窄口瓷瓶,打理干净,就到院子里拂开桂枝上表层的雪,单扫了叶根处那点新雪,收到那汝窑的冰裂纹青瓷小瓶里,又将口封好,小心收了起来。才忙罢,就觉肩头被人轻拍一回,吓得手一滑,瓶子险些就掉到地上,匆忙扭头,见是香茜。慌着福身行礼,叫了声“姐姐。”
香茜赶紧搀住她,怪道,“怎么见我也行礼?不折死我呢?”见她捧着个瓶子,不觉好奇小声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雪溶抿抿嘴角笑道,“每年初下的融雪,水的味道轻浮,用来泡些嫩茶尖儿,味道是再好不过的。”
“怨得主子跟你投缘,你们俩的性格还真真一个模样。”香茜话一说完,才想到避讳,忙一吐舌头住了嘴。停了会儿,又悄声问道,“你怎么起这样早?晚上又辛苦,还不多赖一会儿呢。”
雪溶微红了脸,“这有什么辛苦处,不过是送几趟茶水。姐姐不也一样早?”边说边只顾低头玩弄手里的瓶子,香茜侧脸轻咳两声,“咳,我和你不一样,我这病就是让人睡不安生的。每天都天不亮就醒了。要不是昨儿晚晌着实乏得狠了,也不能让你替我的班去侍奉茶水啊。”雪溶闻言,笑道,“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姐姐说嘴的?倒是我小时也睡不安稳,娘还是后来点了几束梦甜香,也就慢慢的好了。如今姐姐不妨试试?”
香茜一笑,“我试过,怎么没试过?那香把别人熏得几乎睡死过去,独独对我是个一点儿用没有的。”雪溶想了想,就低头从自己随身荷包中,捡出用小红绢袋子装的一封药丸来,递到香茜手里,“这些丸药是我从以前主子家里带了来的,姐姐若不嫌弃,拿这药丸放在手炉上边微微熏烤着,说不定会好些呢。”
香茜扭头不肯,雪溶执意要送,最后无法,只得笑着接过去。掂到鼻息下闻闻,隐隐一丝芳苦味萦出来,知道是精贵东西,就道谢小心收好不提。
两人一时又说了些闲话,见天还未亮雪溶那屋里的人都未起,香茜就拉了雪溶往她们屋里来。
到了香茜这屋,也是个悄无声息的,怕是都睡得正熟。香茜调皮,想进屋里闹了她们起来,谁想一进屋倒被银莲给唬个半死。雨杏儿正盘坐在暖炕上,腿上盖着翠色绣福大锦被,见状边梳头边笑骂香茜道,“就你这小蹄子,还想唬人呢。半夜不睡觉,带累着我们也睡不好。你前脚走,银莲就跟起来了。”
香茜嘻嘻一笑,“这么说来,竟是妹妹不是,在这赔礼了。”说着娉娉婷婷一福身,又扭身笑将雪溶拉进屋来,向她们道,“瞧瞧我带谁来了?”
银莲正就着隔夜的冷茶盥漱,闻言猛一抬头,冷不防瞧见雪溶,笑得茶喷了一沐盆,向香茜道,“你个促狭鬼,自个儿不睡,又把人家也拉了来陪你。亏得雪溶昨晚儿还替你当了半晚上班,你狠心叫人家起来。”说着擦了嘴,上前就来拉雪溶,“姑娘别理她,要困了直管在我榻上睡会子。”
雪溶忙笑道,“不妨事,不干姐姐的事。是我睡不着才早起的。”银莲又问起雪溶昨晚上奉茶水之事。雪溶脸微红,别过头不语,香茜因笑道,“这小蹄子别是昨儿见了咱们贝勒爷一面爱上他了。”
雪溶羞得忙抬头分辩道,“姐姐胡说什么呢?昨儿不就是贝勒爷问了我名字嘛,又没怎么样。”银莲一见雪溶这样,更想打趣她,于是忍着笑,点头向香茜道,“看来还真是呢。香茜,咱们今儿就回了福晋,把雪溶推出去当个通房大丫头吧?瞧瞧这模样,这身段儿,这性子,哪里配不上呢?咱们姊妹中好歹也出个二层主子。”
雪溶又羞又气满脸通红,“好哇你们,都来编派我。”说着就要追上去打,银莲早穿好衣服躲出门去了。这边雪溶跟出去随手团了个雪球就朝银莲身上砸,没团实,飞到一半就散了,倒是扬了才出门的香茜一脖子雪。
香茜不防备,惊得尖叫一声,抹开满脸的雪,这才看清是雪溶丢的,哪儿肯罢休,笑着和银莲合在一处,跟雪溶对丢起雪团来。
雨杏听外面吵嚷也没心继续睡了,少不得迈出屋子来,正扭身合门呢,就被扔偏了的雪球砸个正着。回头一看,见是香茜站在那里嘻嘻的笑着,就道,“好没脸的,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雪溶,等着我来帮你。”
这边正叽叽咕咕闹成一团,门槛里就迈进个老嬷嬷来,本是进来取东西的,一见这场面,倒拍手笑起来,“罢呀,姑娘们,怎么大清早的就这样乐了。”
银莲一边儿不罢手的丢着雪,一边笑嚷着,“哪里是我挑的头!您老问雪溶去。”雪溶正要还嘴,却转眼忽瞥见皇太极一身玉色单衣背手站在院门处,忙一垂头收住手,翻身跪地请安,其余人一看,也忙咽了话音儿,只战战兢兢跪着不敢抬头。
一时皇太极走进来,“大清早的就这么吵嚷,嗯?”满地跪着的那些人都屏息敛声的收了方才的嬉笑,再不敢出声。皇太极直缓步走到银莲跟前儿,低声呵斥道,“又是你挑的头,下回你们再闹也该小声些,兰儿有身子要好生歇着。才几日的光景,她没功夫管你们,就无法无天了?”
银莲忙仰头笑回道,“再不敢了。”
皇太极这才缓了缓语气,又道,“下回要再让我撞见,可没这么好混过去。今儿就罚你们几个把水痕苑初雪扫一遍,不许底下丫头帮忙。”香茜她们几个在旁一听,喜的心花怒放,这哪里是罚?分明是赏赐。忙磕头齐齐道了个是字。
皇太极训斥罢,扭身几步就要出院子,忽看身侧跪着的人影些许熟悉,因停了脚步,正赶上雪溶抬头望他,两下目光相接,雪溶忙又触电般缩回目光垂下眸子。皇太极见状,只略停片刻,不动声色的走了开去。
隔了会子回了名兰房里,名兰方才一觉醒来却不见了贝勒爷,正要叫人,就见他从屋外进来,慌忙要下地去迎。皇太极忙将名兰按住,怪道,“怎么还乱折腾?”
名兰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仰靠在皇太极怀里,“看这阿玛当得小心的。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有了身子就不能说话不能动的?”
皇太极无法,笑捏着名兰尖俏下巴,“猜我才去哪儿了?”名兰闪身一躲,撇嘴道,“还能去哪儿?出去练功了?”
四贝勒一笑,故作神秘低头贴在名兰耳边道,“我帮你去教训丫鬟了。”名兰一怔,不知所指何事,含糊应着,“丫头们再不是,也不值得让您大清早去教训啊。”四贝勒笑而不答,只随手指指窗外。名兰疑惑,起身下地,走到窗前吱呀一声推开窗子,不由得尖叫一声,兴奋地扭身紧搂住皇太极脖子,笑道,“呀!下雪了!”
四贝勒见她开心,也不由的喜上眉梢,趁名兰不防备,将她拦腰抱起,“今儿咱们去海子赏雪景,嗯?我也该歇一天,不看公文了。”边说边拿下巴蹭名兰脸颊,名兰痒得直躲,笑个不停。正闹着,安澜在门外敲门道,“两位主子没事吧?”
皇太极一听,更是由不得大笑起来,一边低声向名兰道,“瞧你,动静太大,把那猴崽子都招来了。”一边冲外头喊话,“我们没事儿,只管叫银莲她们进来吧。”一时间众丫鬟忙碌着伺候盥漱,又是沐浴又是熏香的乱作一团。大约日上三竿时,才算是收拾妥帖,起驾去了。
安澜安佑他们几个小子自然是要跟去,银莲瞅了个空近前来,问名兰要谁随侍,名兰略思忖一二道,“不要底下那起婆子,粗粗笨笨的不伶俐。找几个小丫头子,那个新来的雪溶就很好。雨杏身子弱不去也罢,正好留下替我打理家事,香茜就留在水痕苑陪雨杏儿,好歹是个伴,遇事商量着办。你再另挑几个手脚干净的跟着吧,不过是一天半天的功夫,斜阳时必回来的。”
一路无话,车驾启程,四贝勒带着名兰一辆车,后头银莲和雪溶两个大丫头一辆,筝儿她们四个小丫头叽叽咕咕的一辆,外面安澜领着若干侍卫骑马跟随。名兰靠在车里,套着灰鼠银裘氅衣,底下是桃红碎地金缎子袄,正微挑开帘子瞧外头雪景,雪色映得面容粉润,两腮香嫩融滑。皇太极见状不由更添了几分爱怜,伸手轻揽住名兰,才要开口,却看她回眸一笑,不觉痴住,脑中一念头倏忽闪过,愣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你前些日子从底下提上来的丫鬟,就是我昨儿晚上问了姓名的那个”话未完,名兰闻言,已是抿嘴点头一笑,接道,“爷说的是雪溶?”
皇太极一应声,“大概就是她吧。”说罢又不言语的怔了一回神。名兰眸底依依一丝不悦,却也不出声的笑起来,“敢问爷是爱上她了?
皇太极忙一转眸,“净瞎说。我那儿能呢?只是今早瞧那丫头眉眼间和你有些像,若你不说她是新提上来的丫鬟,我指定把她认做你妹子。”名兰闻言,倒乐了,“既爷如是说,我赶着唤她进来,当真认做我妹子也就是了。”说着挑开帘子就要唤银莲儿。皇太极忙拦住她,嗔道,“我说着顽呢,怎么就当真了?”
说笑间,也是到了。皇太极亲自搀着名兰下车换乘马。两人共乘一骑,顺着湖边小路踩着新雪溜溜达达的逛。后头丫鬟小厮们不远不近的跟着。皇太极边暖暖的将名兰揽在怀里,边扬鞭一指远处湖心亭道,“等明年这时候,咱们带咱们儿子一起来。”
名兰笑个不住,靠在皇太极臂弯里娇嗔道,“爷怎么就知道是儿子,保不准是个女儿呢。”皇太极喜不自禁,“女儿更好,让我也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说着,猛一甩马鞭,骑下马受惊,一下子飞跑起来,皇太极紧紧将名兰护在怀里,耳边风驰电掣般的,只听身后丫鬟们一阵惊叫。小厮见状忙策马狂追,哪里赶得上。一时尽了兴,再者因福晋身孕,也不敢让她过分劳顿,就待那马蹄慢下来,拨转马头慢慢朝回走。
正走着,远远瞧见前面一溜人马,本以为是安澜他们,倒也没在意。走得近了,才知道原是阿巴泰并着几个弟兄也来了。
十一阿哥巴布海先跳下马,一个千打下去,叫了声,“八哥。”皇太极忙将他扶起来。一时各人请安乱成一团。不等名兰见过礼,阿敏就先攥着马鞭笑着给了皇太极一拳,“你小子会享福,初雪不想着叫上哥儿几个喝酒,倒先带着女人来这儿赏景了?幸好阿巴泰那狗鼻子灵,一嗅就知道哪儿有你的味儿。”
阿巴泰一听,哪儿还闲得住,“谁不知道咱们大金四贝勒疼老婆疼得狠,英雄难过美人关。”话虽说着,终究是因上回重阳酒席的事底气不足,鬼使神差愣愣地瞥了一眼名兰,名兰只装不知。皇太极闻言蹙眉道,“你小子皮又痒了?”
阿巴泰还欲回言分证几句,抬头瞧见远处的内眷车驾,闷闷的闭嘴不说了。阿敏趁势岔开话去,转脸跟名兰道,“福晋们都在后头车驾里,八弟妹,今儿只怕又得辛苦你招待招待了。”
名兰一愣,知道他们是要摆酒席了。见皇太极点点头,也只得应承下来。席上,皇太极瞅了个空,拉住名兰道了句抱歉,“本来今儿只想和你清清净净赏回雪,谁知道这起人闻了香似的,屁颠屁颠跟了来。”
名兰微笑着用手指摁住皇太极的薄唇,“都是自家弟兄,何必呢?再说了,本就那么点儿大的地方,可不一下雪就往一块儿凑。”皇太极听着一笑,捏着满满一杯酒凑到名兰唇边,“你把这酒喝了,明年我就给你找个更好的赏雪地方,保证没人到得了。”
名兰别过脸,“才不信,你别见异思迁,明年这会儿要还记得我这个人,我就知足了。”皇太极一听有些急了,酒气上涌,拉过名兰的手就要起誓。名兰忙给拦下了才罢。
一时名兰觉得头晕,就借故从席上下来。那边让银莲代自己照顾。不由信步走到初冻的湖面上,正要到湖边苇丛里去逛,却听耳边冷冷的一声,“小心脚底下。”不觉猛的住了脚,抬头时,见是岸上广略贝勒略显消瘦的身影。只一分神,就觉胳膊上劲一大,转眼已经被拉到岸上了。
上了岸边,褚英才轻呵斥道,“想淹死自己么?”名兰抬头看他,“怕什么,湖面都是冻住的。”
褚英冷哼一声,把她搡到岸边,“你自己瞧瞧。”名兰低头一看,顿吓得冷汗直冒,方才自己站的地方,水光一片,被踩碎的薄冰正随着幽绿冰凉的湖水沉沉浮浮。
褚英见名兰不再说话,挑了一侧嘴角自嘲般地冷笑一声,“到底是生在南边的丫头。”忽觉失言,待名兰再问时,他已经说别的话岔开了,“听说你新收养了丫鬟?”
名兰不觉愣住,“你怎么知道这事?”
褚英轻蔑一笑,“只许你家八爷跟踪我,就不许我刺探他了?”说着摆手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名兰闻言只觉头顶上被雷乍的一轰,半晌儿没回过神,上天何苦要让自家兄弟手足猜忌生疑?还未回过神,褚英又道,“你叫你家八爷仔细他身边的人。别对谁都推心置腹的没个忌讳,谁为谁卖命还闹不清呢。”名兰还欲再问,褚英笑搪塞道,“我不过是担心,白嘱咐一句。这些话由你说最好,我要说了他又疑心我害他。”说着,转身走了。
名兰咬咬嘴唇,轻轻叫了声,“贝勒爷。”
褚英脚步顿了顿,扭头道,“还有事?”名兰缓缓摇头,停了停,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谢谢您。”褚英只是一愣,唇角微微扬起一道弧线,略一点头,回身走了,只剩名兰一人怔在原地。
瞧瞧天边,一时阴云密布,像是又要飘雪,不觉伸手扯扯领口。却听身侧一声冷笑,忙偏头看时,原是七阿哥福晋安尼果龄,围着大红猩猩毡雪篷,里头一身青缎灰鼠褂子,揣着手炉,正歪头靠着身后一棵老梅树半笑不笑看她。
名兰只得点头微笑笑,叫了声姐姐。安尼果龄也不理论,仍是笑望着她,半晌方道,“还是你命好。无论得着得不着,倒是有人成天都挂念着。”名兰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惊,自忖着她是另有所指,还是上回七哥轻薄自己的事被她撞见了。还未想完,却又听她道,“妹妹还是跟我到前边儿去吧,别叫四贝勒没的耽心。”说完,唇角不出声的动了动,像是还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自嘲的笑笑,笑挽了名兰胳膊。
名兰猜不透她要说什么,又一时想不到借口推托,也只得顺着她,一路走去前边。正转过小路,顶头就撞见皇太极,皇太极见了名兰,不由硬扯出几分笑,“正好,我还想去找你来着。你今儿晚上别回贝勒府了,先去老七家住着吧。”说着,侧脸看安尼果龄一眼,“拜托七嫂了。”安尼果龄会意的点点头。
名兰当即愣住,迷惑的看着他,他苦笑一声,“叔父的事发了,大汗招我们进宫去。你在七哥家避避风头也好。”名兰瞠目结舌了半天,好一会儿才抖出句话来,“那我去叶熙家不也一样?”
还没等名兰说完,皇太极已经打断她,口气显得有些生硬,“二哥这回自身难保,你去凑什么热闹。”不耐烦里夹杂着些呵斥的意味,听得名兰委屈。皇太极说完后自己也是一愣,缓缓叹口气,“你听我的,就在七哥家住下,等事一过,我就去接你。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说话间,安澜已经牵了马来,皇太极来不及多解释,就要翻身上马。
名兰不由上前几步,拦在皇太极马前。皇太极马一惊,退后两步。名兰也不答理,只是直直望着端坐在马背上的他,咬咬嘴唇,“自己保重啊”,眸子里隐隐泛了层泪水雾气。皇太极见状一笑,弯腰在名兰眉心轻轻一吻,缓缓说了“放心”两字,略一顿,就拨转马头,匆忙的并着阿敏他们几个策马走了。他们这一走,场子里立马儿冷清了大半,剩下的就稀稀拉拉几个内眷女室和几个平日里不管事的闲阿哥。
名兰狠狠咬着下唇,看着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渐行渐远,不觉心口一疼。安尼果龄陪名兰站着,呆呆的看雪地,好一会儿,才道,“妹妹就听四贝勒的,跟我回去吧?”
名兰不出声。安尼果龄冷冷一笑,“我那儿再不好,又不是老虎窝,也不至于让你这么不情愿去吧?”名兰一听,慌忙抬头要解释,见安尼果龄笑着,才知道是句玩笑话。又找雪溶银莲她们一行。安尼果龄笑道,“妹妹放心,我早安排好了,那些贴身丫头就坐咱们身后的车,其余不相干的婆子已经回你们府了,我教我丫头念珠儿跟着去了,回明咱们的事,也好教她们安心。”说着,就先将名兰送进朱轮华盖车中,然后自己踩着绣踏一躬身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