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后来一杯沁凉舒爽的黑啤,没有什么比这更让琼罗感觉愉悦的了。只可惜,当醇厚醉人的麦芽焦香滑入喉咙时,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人出现在眼前。
“约易斯?”琼罗扬眉,“没人告诉你,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我吗?”
“少爷”约易斯恭敬地垂下眼睛,“祭司长大人希望您马上去见他。”他穿着白色祭司长袍,兜帽下的脸有一半处于阴影之中。
“他就不能让他可怜的儿子休息一会儿吗?”琼罗抱怨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还是随同约易斯走下螺旋梯,歩上主堡森严的回廊。约易斯走在他左侧,骤起的晚风掀开了他的兜帽,露出光可鉴人的头顶。
“约易斯”琼罗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听人说你下令砍掉了维比伯的脑袋。”维比伯是他少年时结交的朋友。
约易斯不动声色地将兜帽重新戴好。“那是我的职责,少爷。”
琼罗止步,“你这条狗总算是忠心耿耿。”他盯着约易斯没有一点儿胡须的下巴,那里干净得让他想捶上一拳。“告诉我,维比伯犯了什么罪?”
“此人于街市上公然藐视我们的哈梅女神。”
“是你的哈梅女神。”琼罗皱眉纠正。整个黑廷大陆的人类自古以来信仰诸神,唯有波维几亚推陈出新,引进了新神,而他的父亲卡瑞德是此事的最大功臣。“这才是处死维比伯的真正原因,对吧?”琼罗冷冷地问。对于藐视新神之人,卡瑞德总是能找到理由将其处死。
“哈梅女神仍然肯接受维比伯的灵魂,这是他的荣幸。”
“我倒觉得是哈梅的荣幸。”琼罗哼了一声。
“少爷,祭司长大人在议事厅等着您呢。”约易斯提醒。
在议事厅古朴雅致、质地优良的琼唯地毯上,议事长桌横陈其上。他的父亲卡瑞德穿着祭司长的紫色祭司长袍坐在一头,兜帽遮住了半边脸,上面镶嵌的双鱼图案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格外耀眼——传说哈梅从海上来,手上捧着双尾鱼,因此双尾鱼便成为哈梅仆人的标志。
卡瑞德的左手侧坐着护卫长吉吉特和门客德柯,右手边则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贵族气息的陌生男子。
陌生人冲着他微微一笑。此人年约三十,一头波浪状的金发被随意束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缕发丝。他有一双细长眼睛,碧色双眸焕发睿智迷人光泽。他将双手搁在长桌上,嘴角的微笑让他看起来极为温和而优雅,但右脸上的一道长长疤痕使其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琼罗对陌生人报以咧嘴一笑,随后坐到此人旁边。
“普帕挪廉。”陌生人自我介绍,他颔首微笑,优雅得体。
琼罗吃了一惊。他听说过挪廉这个姓氏,与波维几亚隔海相望的萨尔国有一个古老的挪廉家族,在他孩提时就曾听父亲提起,挪廉家族一度统治着萨尔国最肥沃多产的毕丽德地区,掌控着萨尔国的政治和经济命脉,其财富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家族威望因此无人能及。
“琼罗拉斯帝维。”琼罗道,低头颔首时,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气息,与此同时,他也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水味。
“普帕伯爵是希伯亚挪廉公爵的长子,琼罗少爷。”德柯神情严肃,数日不见,他额头上方的头发愈加稀少,双颊却肥胖了不少,父亲的这位得力助手近年来发福衰老得很是明显。
琼罗点点头,长子将会继承整个挪廉家族,而未来挪廉家族长的到访是一件极其难得的幸事。但父亲要他来此,绝不是要他来一仰普帕伯爵的风采。“希望我这身酸臭没有吓到您。”他咧开嘴角笑道。
普帕伯爵扬起嘴角,“我刚刚还在担心你会埋怨我遮住了你的体香哪。”
琼罗扬起眉毛,“普帕伯爵,您是在嫉妒我体香迥异吗?”
两人俱是大笑。
“琼罗少爷”护卫长吉吉特用一对小眼睛盯着他,下巴上短须抖动,“普帕伯爵给我们带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我们的首相大人苏摩亚安已经写信给萨尔国王,希望能给予他军事援助。”
“他想要干什么?”琼罗皱眉,“造反?”
“不,他的目的是将邪教驱逐,他称呼我们为邪教组织。”吉吉特道。
这句话倒是没错,你们本来就是邪教组织,琼罗扬起一边嘴角,“然后呢?没了邪教势力的存在,他的军队就可以直捣国王的城堡?”
“恐怕这正是他的目的。”德柯道。
“弑君可是死罪。”琼罗道。
“他不需要弑君”祭司长大人卡瑞德拉斯帝维淡漠地开口,一双棕色眼睛掠过琼罗的脸。“他只需要找个理由逼国王退位,国王老了,没力量阻止这一切,何况王位本来就不该是他的。”
的确,当年的国王迪盖尔亚克死于冷面骑士的剑下,他的叔叔——如今的老国王抢了本应传至迪盖尔弟弟莱纳亚克的王位。可怜的莱纳亲王,不但失了王位,还陆续被老国王剥去了各种封地及权力,如今其名下只剩孤零零的亲王堡。
“那么,这位尊贵的普帕伯爵为我们带来的是好消息啰?”琼罗道。
“没错,萨尔国王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并且及时将苏摩亚安的阴谋告知我们。”德柯道,但其眉毛却打着结,“那个老家伙,他许给萨尔的是多曼海域十年的占有权以及整个波维几亚百分之十的税收。”
“这个叛徒”琼罗皱眉道,“他可真大方。”
“他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借助外界的力量燃起战火,的确是卑鄙至极。”德柯道,“如今他遭到对方拒绝,恐怕会将目光锁定到班奈。”
“班奈会吞掉整个波维几亚的三分之一。”琼罗哼了一声。班奈原只是一个领土不及波维几亚一半的陆地国家,但其依靠武力和阴谋扩张吞并了几个小国,如今竟已西靠波维几亚,北挨临泽,南临米苏海港,东至亚勒大裂谷。当今的班奈国王莫塔米更是贪得无厌、残暴成性,他极爱酷刑,有着整个黑廷大陆的唯一一间荆棘监狱。为此,他获得了绰号“荆棘国王。”
“这也是苏摩亚安之所以求助于萨尔而不是班奈的原因。”德柯一语点破。“他是一只聪明的狮子,但当他无法独自猎到猎物时,他也会很乐意与其他狮子合作,虽然这样可能会填不饱,但总比挨饿好。”
“莫塔米国王可不是狮子,他是个猎豹。”琼罗道。猎豹正是班奈王国的纹章。“不过人们一致认为他们的纹章应该改为鬣狗,因为鬣狗会啃食猎物直到尸骨无存。”
众人陷入沉默,普帕伯爵始终保持微笑,一言不发。
“我们怎么办?等着荆棘国王来瓜分我们的国土吗?”琼罗靠向椅背,同时审视父亲的表情。卡瑞德一向冷静而沉着,如今,琼罗竟也在其面上看到了一丝担忧。
“可不是么。”吉吉特撇撇嘴,“除非荆棘国王也拒绝苏摩亚安。”
琼罗冷哼,“班奈国一直自以为是,乐于调解各国内乱或国与国之间的纷争,以此机会谋得利益。还无耻地对自己冠之以‘和平使者’的名号。如今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怎么舍得放手?”
吉吉特面现忧虑,“我们能怎么办?指望着班奈会站到我们这边?”
琼罗看向卡瑞德,“总会有办法的对吧,父亲?”
卡瑞德不置可否。他忽然转移话题,“有人看到你在勒都城杀了几个人。”他淡淡说道,并不看琼罗。
琼罗嗅得到父亲语气中的责怪,但他不以为然,“那些人完全是死有余辜,他们不但抢劫当地渔民,还企图将几名良家妇女卖到妓院,为此更是杀了几个阻拦他们的人。我没有办法坐视不理。”他割断了那几名强盗的喉咙,用一把当地女郎送的精致匕首。但他们的鲜血喷涌,玷污了匕首。
“你把当地执法者当成只会吃喝拉撒睡的猪狗吗?”父亲冷笑。
“只怕他们是猪狗不如。”琼罗回敬。
“谁给了你杀人的权利?”卡瑞德盯着他,嘴角挂着一抹讥讽,“你在借着我的名号肆意妄为吗,儿子?”
“父亲大人”琼罗咧起一侧嘴角,“你担心我会给你添麻烦?”他想告诉父亲完全不必如此,因为杀了那几个强盗的人是游侠斯伯里克——斯伯里克是琼罗在外使用的身份。鲜少有人知道斯伯里克就是琼罗,包括父亲。
“你就这么和你的父亲说话?”卡瑞德一脸愠怒,“难道你给我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我处处容忍、纵容,为你收拾残局,你就不能坐下来想想,你能为你的父亲做些什么吗?”
“我敬爱的父亲大人英明又智慧,又怎会需要我在旁碍手碍脚呢?”
“你此去一个月之久就只学会了如何顶撞你的父亲吗?”
琼罗咧嘴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为此而褒奖我呢。”
在兜帽的半掩下,卡瑞德的双眸中精光闪动,“我的儿子应该把时间花在有用的事情上,而不是如何与父亲顶撞。”
“那我倒要知道,究竟什么是有用的事情?成为一名所谓的皇家骑士,供那老不死的国王差遣?”这是卡瑞德一直叮嘱他的事情,却被他办砸了。
“我已经不抱那希望了。”卡瑞德语含讥讽。
琼罗耸耸肩,他原本就要成为皇家骑士。册封仪式当天,他在比武场上一剑挑瞎了首相大人的长子临坦的右眼,只因为他看不惯临坦一贯的恃强凌弱作风。自那之后,临坦成了独眼龙,而琼罗自然也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了代价——他永久地失去了骑士资格。这远远不能熄灭苏摩亚安的怒火,原本就已水火不相容的两方,矛盾急剧加深。
议会以两父子间造成的不快收场,这已不是第一次。实际上,每次琼罗远行归来,总会遭到卡瑞德的各式责骂。对于唯一的儿子,卡瑞德简直是怒其不争到了极点。
琼罗走出议事厅不远,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我见过你,游侠斯伯里克。”是普帕,这位尊贵优雅的伯爵大人就跟在琼罗身后。
琼罗的神经立即绷紧,他左右四顾,确定并无旁人听到普帕所说,方皱起眉头仔细打量普帕,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你没有见过我”普帕伯爵道,他的碧眸中闪现着意味深长的色彩,“当时你被几个女人围着,我骑马经过。你的形象深深印入我脑海,这自然归功于你那两撇猥琐的小胡子——虽然你此时除掉了小胡子,但我仍然记得你这身衣服。”
该死,琼罗后悔没有及时换掉这身衣服,但还好,戳穿这一切的人不是父亲。“普帕伯爵,如果你不将此事告诉我父亲,我可以免费充当你在本国的向导。”琼罗沮丧地说。
“没这个必要,我只想让你陪同我去库尔瓦泽岛。”
“你对那里感兴趣?”琼罗有些诧异,“那可是荒岛,荒凉无人不说,还有可怕的鬼熊出没哩。”
“不止是鬼熊,还有美人鱼。”普帕道扬起嘴角,“你听说过美人鱼吗?她们美丽不可方物,妖娆不似凡人。可惜她们一向只存在于传说中,如今被我听到她们的消息,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琼罗笑了,“你相信关于美人鱼的传闻?”
普帕不置可否。“你该不会拒绝吧?”
“我敢拒绝么?”琼罗耸耸肩。
普帕伯爵被安排在圣堡中最美丽的一角,从他的房间既可以欣赏到高墙外山谷中的清澈溪流,还能看到玫瑰园。此时正值花期,园内玫瑰或是吐苞待放、花蕾满枝,或是芬芳馥郁、昂然怒放,一片瑰丽缤纷色彩。红玫瑰热情似朝阳,白玫瑰纯洁如晨露,紫玫瑰慵懒如初醒少女嘴角的一抹笑。
如普帕伯爵推开窗,闭眼深呼吸,一脸陶醉,“很香,很美。”
对此,琼罗不以为然。“波维几亚最不缺的就是玫瑰。”如同人们管盛产葡萄的特耶斯叫“葡萄”,终年酷热的尼维埃叫“盛夏”,钟爱大胡子的临泽小国叫“杂毛”,波维几亚理所当然地被称为“玫瑰。”因此,当人们称呼某人为“地道的玫瑰”时,意味着在说此人是一个波维几亚人。琼罗补充:“你来得不巧,几天前,这儿的人刚刚度过每年一度的玫瑰节。”
“那你回来的也不巧啰?”
“你要是每天睁眼闭眼都能见到玫瑰,我保证你也会像我一样远远避开那所谓的节日。那不会比菜市场好多少,混乱喧嚣不说,还到处充斥着疯狂的人们。他们把玫瑰花瓣撒得满地都是,之后到上面打滚、亲吻、摔跤、决斗。如果碰巧有人让对手流了血,那么此人就将获得一束象征荣耀的红玫瑰。等到他获得的红玫瑰能够将一个女人盘起的发髻插满,他就能获得这个女人和玫瑰战士的称谓。”
“听起来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欢玫瑰节。”
“女人还不是一样”琼罗咧嘴一笑,“不少女人指望着在玫瑰节把自己嫁出去哩。”
“我真应该早来两天。”普帕不无惋惜地道。他的视线忽然凝在某一点上,“那朵玫瑰又是被谁采了去?”
“哦?”琼罗走近,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曼妙身形在花园中缓步穿梭。她身着淡紫色柔软纱裙,亮银色腰带勾勒出她丰满腰肢,发髻高挽,一朵紫玫瑰斜插入鬓,无名指上的绿色钻戒在夕阳下夺目璀璨。琼罗稍稍皱眉,“显而易见,玫瑰是被她采啦。”
“你知道我指的是人”普帕伯爵转头,细长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琼罗。“她一定既甜美,又娇嫩,对吗?”
琼罗耸耸肩,“你应该问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普帕惋惜,“多么可惜,我还以为她是你的。”
“你是为她可惜还是为我?”
“都不是,我是为了祭司长大人。”
琼罗纵声大笑,“这真是我听过最有趣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