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罗和普帕走进一家客栈。时值中午,客栈内人满为患,两人只找得一处狭窄的地方落座。
身后有人在谈论卡瑞德,这不稀奇,但若听到有人谈论艾玛可就少见了。
“听说卡瑞德会献出他至亲之人。”那人边咀嚼边说,“也许会是他的小女儿……”
“我见过那女孩,穿着打扮像个男孩子,没想到小小姑娘心却那么狠,居然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我猜呀,卡瑞德没准会因为这件事把女儿送上祭祀台。”
琼罗霍地站起,转身擒住说话之人的衣领,“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举动吓坏了那人,一时间竟噤了声,倒是坐在此人对面的秃顶老头子还算冷静,“到处都在说着这件事,你若不信,自可以去问别人。”
“她的弟弟还未出生。”琼罗松开手,眼神凌厉地扫过秃顶老头儿的脸。
“她将康特夫人推下了楼梯,大人保住了,孩子没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王城,他们刚从王城出来,游侠大人。”店主不知何时站到了琼罗背后,他认识斯伯里克,喜欢叫他游侠大人。他把两只肥胖的手在胸前蹭着,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您对那女孩感兴趣?我听说她根本就是个假小子,头发比我儿子的还要短呢,我怀疑那家伙不会喜欢男人——”
“闭上你的嘴!”琼罗怒道,“她是个好女孩。”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给我准备一匹好马,快!”店主唯唯诺诺,“马厩里只有一匹认生的小母马。”“给我牵来!快!”琼罗厉声道。
“是,是……”店主跑出去。
“普帕伯爵,恐怕我不能继续做你的向导。”琼罗道。
“我知道你一定归心似箭。”普帕表示谅解,“再见,斯伯里克。”
小母马虽是桀骜难驯,却跑得飞快。她杀了他,那个还未出世的弟弟。先语者说,父亲只会有一个儿子,没想到果真如此。父亲会不会当真把艾玛献祭给哈梅?
小马儿渐渐逼近王城大门。
那儿拥堵不堪,大批人马拥挤在城门处,进不得,出不来。琼罗不得不下马,挤进去查看。原来是守城士兵拦住了过往行人,不远处,一个男孩正在同几名士兵激战,只一眼,琼罗便认出那是父亲的护卫兵。男孩个子不高,又颇瘦弱,剑法虽不错,但孤身一人渐渐不敌。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躲在男孩身后,脸色苍白如纸。
仗着人多势众欺凌弱小,这是卡瑞德的护卫兵一向喜欢之事。但琼罗可管不了这么多,他急着赶回城内见艾玛。他欲牵马走过,却被一名士兵拦住,“小子,你没看到吗?城门暂时禁止通行。”
“让我进去。”琼罗厉声道。
“吆喝,你在命令我?”士兵鄙夷地看着他,“信不信我把你也抓起来?”
“滚开!”琼罗不想和他废话。士兵却不依不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向我道歉,我就放过你。”他拔剑,将头盔摘下并抛到一边,一脸轻蔑的笑。
琼罗呛然拔剑出鞘,抬臂迅疾削掉士兵一只耳朵,温热的鲜血喷涌出,溅到了他的下巴和眼皮上,视线里多了一层黑影。士兵哀嚎,叫声惊天动地,半片耳朵滚落进泥土里,鲜血滴落地面,渗入灰尘。琼罗一把抹掉眼皮上的血,“你要是还敢拦着我,我保证你的另一只耳朵也会不保。”他迈开脚步。
士兵恼怒地咒骂一句,提剑便砍,琼罗急速闪躲,长剑舞出一道凌人气焰,直逼对方。下一刻,那士兵捂着另一只耳朵哀嚎连连。
“这是你自找的。”琼罗冷冷地说。他有了新麻烦,更多士兵正从城内涌来,堵住了琼罗。男孩和女人已被擒获,所以,他们的目标只剩下琼罗。有人忽然喊,“他是琼罗少爷!”没人肯相信。“我见过琼罗少爷,他可从来不留胡子。”一个大鼻子士兵说。
“是不是这样?”琼罗撕下假胡子。
“是您——”大鼻子士兵变了脸色,“琼罗少爷,您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没权利审问我。”大鼻子尴尬地张了张嘴。“你们还真是尽职尽责呐!”琼罗讥讽地说,“瞧,为了抓两个人,你们就堵塞了整个城门。要是你们的祭司长大人知道,不知道会怎么夸奖你们。”
护卫兵们面面相觑。
“他们是怎么回事?”琼罗看向被牢牢擒获的男孩,这小子有一对蓝色的眸子,清澈如同无风的湖面,他的脸上汗水在流淌,那是青春和力量的象征。
“那女人——”大鼻子护卫兵顿了顿,“她是阿芙拉夫人,祭司长大人的妻子……这男孩企图带她走。”
“想必是她的情郎来接她。”琼罗哼道,他试图审视那女人,女人却窘迫地垂下了头,他只看见她小麦色的光滑脖颈,“父亲一定坚持不肯成全这对小鸳鸯,对吗?”琼罗问,他挥挥手,做出一个决定,“让他们走!”
“少爷——”
“我会承担一切后果——还不快放了他们,难道要我亲自动手吗?”
在离开之前,男孩感激地看着琼罗,一边嘴角翘起,笑容俏皮,“琼罗少爷,我会记得你。”他诚恳地说。
“还是不要记得我。”琼罗又一次挥手,声音冷酷,“我随时都会反悔,你要是拖拖拉拉,可能会走不成。”
男孩识趣地拉起女人就走。城门很快疏通,人群蜂拥着进城。
琼罗随着人流涌动,得知今日即将举行祭祀仪式,这些人都是赶来看热闹的。已是播种季节,却连日干旱,百姓们恐慌不已。为此,卡瑞德将会献出至亲之人,用以供奉敬仰哈梅,以唤醒哈梅女神普降甘霖,造福百姓。
至亲之人……会不会是艾玛?这个念头让琼罗战栗不已。
他随同众人一起涌向祭台。在王城的中心处,高大宽阔的祭台上,坐着他的父亲卡瑞德,四名白袍祭司分别站在祭司长身侧,包括那总是一脸虚伪笑容的约易斯。祭台的另一侧,干柴堆成的小山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在他十岁那年,曾经目睹过祭台上搭起这样的木柴堆。那一次,一位体态丰腴、神态安详的老妇人被缚在木柴之上,烈火在她身下燃烧,一层坚实的铁皮在她脚底下渐渐红透。她用两只脚在滚烫的铁皮上交替站立,身躯随之舞动,但她却始终无法挣脱那捆缚她的绳索。她发出绝望的哀嚎,喊声连同烈火,一同窜上天际。她叫着、喊着、舞着,仿佛在跳一支悲怆绝望之舞——这是世界上最残忍、最绝望的舞蹈。
而今天,又是谁将要受此酷刑?琼罗不安地等待,时间流逝,心底恐惧一点点儿加深。他在害怕,害怕那个人会是艾玛。仪式迟迟没有开始。直至太阳西垂,祭司们才有了动作。
神谕祭司约易斯站出来,眼望苍天,双手向上,嘴里呢喃着没人能听懂的话。那是他和哈梅女神之间的语言,平凡人自然听不懂,父亲曾经这样对他说。小时他不懂,等他有了判断力,便开始对这一类事嗤之以鼻。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父亲,更不懂为什么人能愚昧至此。
约易斯结束了和女神的对话,他低眉垂眼,恭敬地在卡瑞德面前弯腰施礼,双手上托着一根未点燃的火把。
卡瑞德说了些什么,起身接过火把,高举过头。于此同时,祭台后方出现了七名穿着灰袍的祭司,他们正在将一个木头搭建成的高台推向柴堆,台子中央的柱子上绑着一个人,脚下踩着铁皮。随着台子的移动,被绑之人逐渐被置于干柴之上。她干练的黑色短发在阳光下闪耀水波一样的光泽,红色长裙在微风中起伏,勾勒出她弱小的身形。她直直地注视前方,眼底平静如湖面。
她是艾玛,她竟然真的是艾玛。琼罗第一次看见艾玛穿裙装,他认得那件红裙,那是他送给艾玛包长剑“血泪”的红裙,这鲜艳的红色带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艾玛——”他大喊,不顾周围人惊诧的眼神。“艾玛!”他继续喊,奋力向祭台靠近。他痴痴地看着艾玛,但艾玛的目光却始终没有向他望上一眼。
卡瑞德手中的火把已经点燃,火光熊熊。一群灰袍祭司在艾玛身旁围成圆形,他们绕圈而走,全部双手向上,手心朝外,时而垂首谒拜,时而抬头向天,嘴里高声念诵不止。
“艾玛,艾玛!”琼罗终于挤到了祭台外围,两排手执长剑的护卫兵团团围住了祭台,同时也挡住了琼罗的路。“让我过去——”他喊,丝毫不顾长剑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血流了出来,有一丝冰凉,但他毫不在意。
高举火把的卡瑞德向高台走去,吟诵着的灰袍祭司们停止了走动,卡瑞德从两名祭司间进入圆圈之内,将火把扔向了干柴堆。干柴燃烧的噼啪声中,艾玛始终一动不动。火势见长,烈焰呼啸,似乎急于要将艾玛拥抱。火苗窜动,火舌乱舞,像是等待母亲喂食的焦躁的孩子。
祭台上,灰袍祭司们高声吟诵不止;祭台下,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琼罗撕破喉咙大喊,但似乎没人听到他的话,那些人的耳朵全都被祭台上的声音充满,眼睛全都被台上荒谬、残忍、刺激的事情吸引。没人管那高台之上的女孩是死是活。
他想冲上去,但有好几只手扭住了他,他请求他们让他走,他几乎是在哀求,但没人肯理会他。
绝望之舞,琼罗的心在滴血,这世界上最最残酷决绝的惩罚手段,父亲居然忍心加诸于他最小的女儿身上?这就是他对艾玛杀害弟弟的处决吗?我的妹妹,我那可爱又可怜的妹妹,就要被活活烧死吗?
干柴在熊熊燃烧,劈啪声震天响,火光渐渐掩住了艾玛的裙服下摆,铁皮渐渐红得像火,艾玛那细嫩的脚丫开始在铁皮上跳起舞来,但却不是绝望的、悲怆的舞。她翩然而舞,双脚像是踩着某种旋律,纤细的腰肢随之舞动,红裙在火光中摇曳。她的面上看不出一丝痛苦,反而充满着一种安详、淡然之美。
这份美让琼罗的心痛得要窒息。烈火烧垮了高台的支住,艾玛跌落火堆之中,火焰吞噬了她的手臂、腰部、肩部,最后是脸,那个曾经在琼罗面前恼怒过、嬉笑过、蛮横过的女孩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再也无法看见她的笑脸,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再也不能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四处游逛。一切被大火带走,硬生生从他的世界里抽离,只剩无法言明的悲痛与哀伤。
他忽然双腿发软,浑身似没了一丝力气,接下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