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只鼹鼠似的鼻子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吃了一惊。
船是国王为护送她去往萨尔国而准备的,船上全都是国王精心挑选的水手和皇家护卫,水手们让船安全地行驶在在海面上,护卫们则手执长剑来往穿梭,拉韦斯和撒利照常守护在拉曼鲁曼的房间外面,两名女仆则负责拉曼鲁曼的起居,所有这些都旨在保证拉曼鲁曼的安全。但现在,唐恩居然进入了她的房间。
“你是怎么进来的?”拉曼鲁曼惊讶地问。
“他们睡着了”他肥硕的鼻头抽动,“我来带你走。”
“全都睡着了?”拉曼鲁曼感觉不可思议,这些可都是国王挑选出的精兵,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你让他们睡着的,对不对?”
“是伊诺,他告诉我,只要加一点点儿迷丁粉到葡萄酒中,他们就会睡到天明。”
“迷丁粉……天哪,你不该这样做!”
“他们不会死。”唐恩大睁着双眼,表情认真。
“你一直跟踪我?”
“我的船就在旁边。”
“你是怎么让他们服下迷丁粉的?”她充满怀疑地看着唐恩,奇怪这么一个傻子居然能放倒国王的皇家护卫。
“是那些虫子,它们爬进了酒桶里,它们喜欢喝葡萄酒。”他说,继而补充,“它们坚硬的外壳上涂满了迷丁粉。”
“谁教会你这些的?是伊诺?”拉曼鲁曼气呼呼地问。
“不,是安德烈。”
这个名字她可没听过,但这人的办法的确不错,“他是你的二百谋士之一。”
唐恩点点头,“他还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可不在乎你有多少朋友,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唐恩目光中似有委屈。
“我要嫁给莫莱兹挪廉。”
“你喜欢他?”唐恩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不。”对于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拉曼鲁曼实在难以说出喜欢一词,“但我会嫁给他。”
“那就是喜欢他。”
“这不重要——唐恩,我已经让你的人转告消息给你,我不需要你来救我,为什么你还是要来?”
“我以为你担心我做不到,才会回绝。”唐恩的目光饱含深情,“我能救出你,你看到了,和我走。”
“别傻了,你真以为我是在担心你?”拉曼鲁曼觉得这好笑极了,“我只是不想和你走,傻子,你这个傻子,不会有女人想要嫁给你的,你明白吗?”
“可我喜欢你。”他的脸红了。
“那与我无关。”
“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唐恩执拗地道。
“我说过吗?噢,天哪,那我当时真的很愚蠢。”拉曼鲁曼没好气地回答。
“和我走。”
“不可能。”她别过头去。
“和我走。”他坚持说。
“别犯傻了,唐恩,我不会和你走。”
“不。”他拉过她的手,双目中饱含乞求。
拉曼鲁曼厌恶地甩开,“别碰我——”
唐恩的脸红了,他嗫嚅着,“不,不要嫁给那人。”
“那是我的事,现在,我命令你从这里离开,立刻,马上!”
她推他到门口。唐恩看着她,那深情澄澈的目光让她心生怜悯,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就要降服在这目光之下。但理智告诉她,她无法因为同情一个傻子就要嫁给他。
唐恩抽动他肉滚滚的鼻头,垂下头去,他转身拉开门,忽而转头,有些畏怯地看着拉曼鲁曼,“和我——”
“拜托你走吧!”拉曼鲁曼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这傻乎乎的男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离去。
拉曼鲁曼重重关上门,靠在门后长出了一口气。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见到这个傻子,因为她的心情正在被这个傻子影响。但这个想法刚刚产生,门就被人敲响了。
“拉曼鲁曼小姐,我想和您说两句话。”是伊诺的声音,她记得他的声音。
“没什么好说的,和你的主子一起走吧。”她隔着门说。
“请您把门打开”伊诺的语气坚决,“否则我会让人撞门。”
“我猜你不敢那么做——”
“砰——”有人在用脚踹门,这声音把拉曼鲁曼被吓得浑身一抖,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伊诺,而不是唐恩。她退开两步,以免门被踹开时会伤到自己。
门大开,伊诺站在外面,星光在他的头顶上闪耀。这个男人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和高耸的颧骨,头发极稀疏,头顶正中像是被扣上了一块西瓜皮,两侧是梳理整齐的及肩黑发。借着星光,拉曼鲁曼看见她的两名女仆背靠背,被人捆绑在一起,嘴里塞了衣物。
“你想要谈什么?”拉曼鲁曼笔直站立,她不容许自己表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虽然她的心里早就产生了畏惧。
“关于你的婚事,拉曼鲁曼小姐。”伊诺盯着她,“你不该嫁给莫莱兹挪廉。”
这家伙居然也管起我的婚事来了,他难道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祭司长大人的女儿吗?拉曼鲁曼皱眉想着,淡淡地开口,“给我一个理由。”
“您不了解莫莱兹。”伊诺说。
“你也不了解我”拉曼鲁曼果断地说,“我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
“即使那个莫莱兹是一个残废?”
“你说什么?”
伊诺笑了,目光中隐含着洞察一切的睿智,“莫莱兹幼时骑马,摔下了山崖,没了一条腿。祭司长大人当然不会告诉您这件事。”
拉曼鲁曼不相信,“我的父亲不会让我嫁给一个瘸子。”
“当那个瘸子有用时,祭司长大人可不会吝啬自己的女儿。”
“莫莱兹不是瘸子——”
“挪廉家族的人从来不让莫莱兹出来走动,这就是原因,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拉曼鲁曼小姐,您可是聪明人。”
“你想煽动我逃婚”她冷静地说,“你对你的主子当真是忠心耿耿,但我不喜欢傻子,相对来说,我宁愿嫁给一个残废。”
“您现在正要嫁给一个残废。”
他审视着她,锐利的目光似乎要洞穿拉曼鲁曼的全副心思,这让拉曼鲁曼感觉紧张,不由自主地避开对方的眼睛,“他不是残废。”她倔强地说,“你所说的一切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判断,我也不会让别人来帮我做决定。”
“但您的婚事却是祭司长大人决定的——”
“他是我父亲,不是别人。”
“我明白,拉曼鲁曼小姐,但我想您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伊诺说,“唐恩大人会给您更好的生活,只要您愿意。”
“我不愿意——”拉曼鲁曼厌烦地回答。
“如果您坚持认为莫莱兹不是残废,我认为您该回家去和祭司长大人谈谈,他会告诉你实情,如果他还把你当成他女儿的话。”伊诺丝毫不理会拉曼鲁曼冰冷的表情,“我相信,唐恩大人一定会很乐意送您一程。”
这不是一个好建议,父亲不会那么对我,我不该怀疑父亲对我的爱。拉曼鲁曼想,但鬼使神差,她居然开口对伊诺说,“我跟你们走。”
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她便开始后悔。
我当真在怀疑自己的父亲?只因为别人的一番话?他可是我的父亲!不,我应该去往萨尔国,听从父亲的话嫁到挪廉家族,那是我的最终归宿,也是最好的归宿。
但她最终仍然走上了唐恩的船。
这个晚上,拉曼鲁曼失眠了。
她踱步到甲板上,吹着冷风,下弦月还未升起,星光织就成的华丽的天幕在头顶上展开。她盯着北方一颗最亮的星,不知不觉间出了神。
衣料摩擦的声音惊醒了她,拉曼鲁曼这才发觉甲板上睡了一个人,就在她脚下不远的地方,伊诺正翻身坐起,“您也来赏夜景?”他说,他喝过酒,海风将酒气送到了拉曼鲁曼的鼻孔中。他站起来,身体在摇晃。他似乎心情颇好,指着天幕对拉曼鲁曼说,“瞧呵,多美!”
“你喝醉了。”
“有一点儿,但这样看夜空更美。”伊诺晃悠着抓住了船舷,“或许您也应该来点儿酒,我记得您喜欢喝掺了香料的葡萄酒。”
“你怎么会知道?”拉曼鲁曼闻言颇为惊讶。
“唐恩喜欢你,我便派人去打听你的所有喜好。我知道你讨厌毛烘烘的东西,比如猫狗,因为它们的毛会黏在你的衣服上。你喜欢吃水果,尤其是榴莲。你的裙服一天一换,你不喜欢在雨天出行,因为那会弄脏你的衣服。”
“天哪,你还知道些什么?”
伊诺微笑着,“我还知道你不喜欢傻子。”
拉曼鲁曼不置可否,“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傻子这么忠诚?”
伊诺的脸色严肃起来,语气也随之沉下去,“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为了求个功名,我抛妻弃子来到王城。在一次不公平的决斗中,我受了重伤,是唐恩救了我的命。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孩子,笑起来憨态可掬,他让我住在亲王府中,让仆人们服侍我。在我痊愈之后,他又恳求亲王大人将我留在他身边——他救过的人不止我一个,这孩子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确很傻,却傻得让人尊敬。他的二百谋士不是我帮他组建起来的,而是他自己,那些人全受过他恩惠,他们心甘情愿想要报答他。我只是负责帮唐恩管理而已。众人拾柴火焰高,何况他们都忠心耿耿。”
“小恩小惠就能让他们忠心耿耿?”
“人都有感恩之心。”伊诺说,“何况,在面对一颗纯洁、善良的高尚之心时,没有人会想要说谎、欺骗、伤害它。如同面对一个纯真的孩子,你总是会希望让他快乐,你也从中获取到快乐。在大人的世界里,孩子是最明亮、不掺瑕疵的珍宝,是我们希望所在。”
“你把他当成孩子?”
伊诺的眼里柔情迸发,“我把他当成我的孩子。”
“那你的亲生孩子呢?”
“他死了,在我离开后不久,他和他的母亲感染了瘟疫。”
“这真是个悲剧。”
伊诺久久沉默,海风掠起他的头发,他看起来既忧郁又哀伤,衰老的沟纹爬满了他的眼角,枯瘦的十指无力地抓着船舷。这一刻,他完全是一个忧愁多虑的父亲。有人说,星光让人变得软弱,这话果真没错。
“或许我真的不了解唐恩。”拉曼鲁曼打破这沉寂。
“他是一个好人,拉曼鲁曼小姐,唐恩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伊诺看向她,光滑的脑门反射着星光,“他还是一个一根筋的人,他爱你,他会一直爱你。我不希望唐恩孤独,您也不希望的,不是吗?”
“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嫁给他。”
“你会的。”伊诺肯定地说。
“你把你的意愿强加给我,这简直是强盗的行径。”拉曼鲁曼叹息着,“我累了,我要去睡觉。”她离开了甲板。
第二天再见到伊诺,伊诺已经恢复了常态,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在看向拉曼鲁曼时,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昨晚两人的深入交谈只是一场梦。
傍晚时分,拉曼鲁曼孤身回到了圣堡。
但圣堡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每个仆人的表情都变得肃穆而谨慎,在拉曼鲁曼的追问下,一个仆人终于道出了所发生的事:妹妹被焚,弟弟昏迷不醒。
这简直是惊天噩耗。
她哭了,为她那可怜的妹妹,为她那冷酷决绝的父亲。在琼罗的房间内,她看到了坐在床边、眉头深锁的卡瑞德。
“为什么——”拉曼鲁曼的声音嘶哑着,泪水无法遏制地流淌,卡瑞德在她的视线中模糊变形,“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艾玛?她是你女儿——”
“你应该已经到达萨尔国。”卡瑞德头也不抬。
“父亲!”拉曼鲁曼心力憔悴,“回答我,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艾玛?仅仅是因为她杀了你尚未出生的儿子吗?”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卡瑞德的声音中蕴含着一丝恼怒。
“对,我是不该出现,不该知道这一切,不该明白我的父亲是多么残忍冷漠、自私冷酷!你杀了艾玛,你亲手杀了你的亲生女儿!”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回来?”卡瑞德缓缓抬头,眼底冰冷而沉静。
“为什么?”拉曼鲁曼冷笑起来,“你比我更清楚,父亲!”她声嘶力竭,“你要我嫁的人是一个残废,莫莱兹是一个瘸子!你要我嫁给一个瘸子!父亲!”
“谁对你说的这些?”
“别管是谁,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拉曼鲁曼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痛苦,“父亲大人,告诉我,莫莱兹究竟是不是一个瘸子?”
“如果我说他不是,你会信吗?”
拉曼鲁曼定定地看着父亲,那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张脸上,竟是异常沉静与冰冷,那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看到的是关切和心疼,但这些,卡瑞德从来不曾给予过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你连艾玛都肯杀,又怎会在乎我的丈夫是不是瘸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在父亲的目光中看到了哀伤和无助,但她更认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她走到琼罗床前,低头俯视,琼罗脖子上缠绕着的绷带触目惊心。
“他会死吗?”她颤悠悠地问。
“你以为我会让他死吗?”
“我不知道”拉曼鲁曼抹去腮边泪水,“父亲,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她弯下腰,给了琼罗深情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