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码头时,正逢一条商船出海,吉森和阿芙拉登上船后,才知此船通往哀嚎之家海岸。
“哀嚎之家……我讨厌那个地方。”阿芙拉蹙眉道。
“但我却喜欢那里。”吉森说的是真心话,“那儿的领主和女人们最为慷慨,每次我们生活拮据,就会去那儿表演杂耍。那些人全都是疯子,只要我们能让他们高兴,就会得到大把金钱,女人们更是从不吝啬赏我珠宝或者金币。而老爹……”他住了口,不知道自己还能称呼奥伦克其它什么。
“杂耍?”女人惊讶地看着他。
“就是变戏法。比如……”他掏出一枚钱币,置于手心,“瞧,货真价实的钱币。”他提示阿芙拉,随后握紧钱币掌心向下,“目前为止,它还是一枚钱币,但是……”他狡黠地笑了,将手潇洒地摊开在阿芙拉眼前时,钱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红色的月季花。吉森优雅欠身,嘴角含笑,“献给你,我尊贵的阿芙拉小姐。”
阿芙拉并不领情,“你把货舱的月季花偷来了?”她的话冷冰冰地粉碎了吉森的好意。
“这时节月季花可不好找,鬼知道是谁那么有兴致,居然把月季花插在货舱里的瓷罐中。”吉森道,本想着借花献佛,谁曾想这女人不识好歹。“我们已经远离蜜饯,看来暂时是不会有人追来了。”
“但我们正在赶往哀嚎之家。刚脱离虎口,却再进狼窝。”阿芙拉的紫眸冷冰冰的,“为什么要救我?我以为你和你那老爹一样,不在乎我的生死。”
吉森耸耸肩,“我在乎,若你真的被当成祭品供奉给祭司长卡瑞德的女神哈梅,我会为此自责一辈子。”
“你怎知卡瑞德要将我献祭?”
“只是猜测”吉森说,“听说他会献出至亲之人,但他总不会舍得牺牲掉自己的子女吧?”
“你猜的没错,他不止想要我死,还想让我跳一支绝望之舞——这老家伙一旦动怒当真可怕,幸亏你救了我。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她的语气里可听不出一丝感激,而她的目光更是像刀尖一样锋利。吉森猜测,若是自己真的敢提出条件来,这女人一定会先用目光杀了他。
“我拼了这条命,历经诸多辛苦还不是只为博你一笑嘛。”他打趣。但阿芙拉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连为他硬挤出一个笑容都不肯。
实际上,能救出阿芙拉纯属运气。首先,进入圣堡已不是难事,那些守卫还在把他当成阿芙拉请来的木匠。他还带了一个小木匠,一个身材瘦削的真正的小木匠,两人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阿芙拉的房间。带走阿芙拉也不是难事,他敲晕了小木匠,让阿芙拉穿上小木匠的衣服。因为是夜晚,光线昏暗,两人轻松地混出了圣堡。
当晚,两人在客栈留宿。翌日小心翼翼欲混出王城,却不曾想还是被卡瑞德的护卫兵发现。激战之下,他寡不敌众,但他的狗屎运还未结束。那位琼罗少爷居然大发慈悲放走两人,事情诡异得让吉森吃惊。
“真该好好感谢那个叫琼罗的家伙。”吉森道,“不过我似乎在哪见过他?对了,游侠斯伯里克,我记得斯伯里克的小胡子。说实话,那家伙的一张脸原本生得不错,偏偏要在下巴处粘上夸张的小胡子,让人有种猴子硬充山羊的感觉。不过也正是为此,才叫人印象深刻。听说很多歌手和诗人都在传唱他的事迹……”
“我对他没兴趣。”阿芙拉远眺海平线,似有所思,“卡瑞德只要稍加调查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坐船去往哀嚎之家,他若是派出信鸦联合那儿的领主们,我们此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我怎么没有想到……吉森有些窘迫,“可我们没办法让商船改变航向。”这船上除了船长和水手,还有几个同去哀嚎之家的贵族及其仆从,两名受过贵族册封的骑士,以及一条受过“良好教育”的黄毛大狗——它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对着吉森龇牙咧嘴,低声咆哮。
阿芙拉发出一声轻笑,旋身进入船舱,剩下吉森一人啜饮美酒。酒是来自萨尔的龙舌兰酒,其味甘醇而悠长,其香更是暖人肺腑。生得一张圆饼脸的船长将此酒送与吉森品尝,不可否认,船长很热情。带着酒意,吉森睡了个舒服的午觉,待他醒来时,船已经改变航向。他惊诧于阿芙拉究竟是如何说服船长和其他人的,但阿芙拉只淡淡地告诉他,“投其所好。”话毕,她伸手召唤大黄狗,那狗居然摇着尾巴满脸虔诚地小跑过来,伸出舌头舔向她的手心。在她的手心上,有一块涂抹了蜂蜜的烤肉。
果然是投其所好,吉森苦笑。“我们要去哪儿?”
阿芙拉语调愉快,“尼维埃。”
船长在此时走来,他的双颊黑里透红,“这几年尼维埃不太平得很”船长望向远方天际,瘦长的脸上布满恐惧,“越来越多的人失踪或死亡,尸体遭到焚烧,有人曾目睹过未被完全焚烧的尸体,听说脖子上有两个牙齿印……”他压低声音,“那些人多半是被吸干血液而亡,为这,人们都在传说尼维埃岛上有吸血鬼。”
“吸血鬼?”阿芙拉皱了下眉头,“那根本就是人们杜撰出来吓唬小孩的东西。”
“但那两个牙齿印又该如何解释?”船长道。
“可能只是巧合。”
“如果不是吸血鬼,那就是海怪干的。”船长表情凝重,“最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一条货船遭到海怪攻击,有人亲眼目睹那东西爬上船,张着血盆大嘴,利用尖利的爪子撕破人的胸腔,海水变成了血水,海岸变成了墓地。因为这,我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都会尽量避开尼维埃。若不是这位小姐的父亲病重,她急着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我也不会答应她改变航向。”
阿芙拉利用了此人的善良,吉森想。“海怪之说未免有点儿牵强,何况传闻中海怪大如国王的城堡,一张大嘴漆黑如山洞,足能吞下几间房舍。颗颗牙齿均有一人多高,尖利而坚实,足以粉碎世间任何坚硬的物什。”琼罗附到阿芙拉耳根道,“听闻海怪还能发出凄厉而尖锐的鬼叫声,听上去会令人浑身发冷,若是做了亏心事,那声音就会变得更加恐怖……”
阿芙拉推开他,若无其事地道,“你一定是小时候听多了老奶妈的睡前故事。如果你想重温儿时,我倒是可以临时充当老奶妈的角色。”
“但我可不想再听这种血腥恐怖的故事。”
“或许你想听的是童话?”阿芙拉讥笑道,柔顺的发丝在风中张扬。“传闻尼维埃住着一位天鹅堡夫人,她高贵而神秘,身怀异能,知晓一切过往,还能预言未来之事,一双妙手更是能驱除百病……”
“这不是童话,这是神话。”吉森纠正。
“随你怎么想。”阿芙拉浅浅一笑,一双紫眸温柔似水,但她看着的可不是吉森,而是那位船长。她乐于把温柔和顺的一面展现给除了吉森以外的所有人。“天鹅堡夫人就存在于尼维埃的一角,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在哪,甚至几乎没人清楚她的城堡在哪。据说她的城堡极具特征,主堡状如天鹅,因此得名。其色泽鲜红,一如盛夏的葡萄美酿。”
“啧啧,如今的睡前故事可是越来越离谱了。离谱到我一听就困了呢。”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那是真的。”船长紧皱眉头,声音中有一丝畏怯,“但我听到的天鹅堡夫人却是邪恶和残暴的化身——她的天鹅堡之所以色泽鲜红,是因为她用人的鲜血漆成。她杀人如麻,见人惨死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听说她洗澡用的不是水,而是人血……”
吉森看向阿芙拉,努努嘴,“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版本。”
翌日,当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海面跳跃着金黄光泽时,他们遥遥看到了尼维埃。那是一个气候迥异、植物繁茂、生机勃勃的岛屿,远看时只见一片青翠与盎然活力。跟着他们上岸的还有一位贵族和他的两名仆从——这位贵族在追求阿芙拉,对此吉森呲之以鼻,因为他可不认为贵族能讨到丝毫便宜。同船长一样,贵族被阿芙拉柔情似水的表象迷惑。
船没有多耽搁就开走了,仿佛是在躲避瘟疫。
“大人,我们不该来这儿。”一位仆从小心翼翼地说。“是啊,大人,一个水手对我说,这儿的半数居民已经撤离此地,看来传说未必都是假的,这里是不祥之地,是被诸神遗弃之地,我们应该马上离开。”另一个年长仆从道,他褐色的眼珠蕴藏恐惧。
这位贵族不以为然,他的态度倔强而傲慢,“依我看,那些全都是捕风捉影,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未必是真实的,何况只是道听途说?”他对阿芙拉颔首微笑,吉森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尊贵的阿芙拉小姐,是不是可以请我到您府上去坐一坐?”贵族道。
阿芙拉莞尔一笑,“当然,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尽可逗留。”
吉森皱起眉头,她为何这样回答?难道她真打算接受这位油头滑面、一身脂粉味儿的贵族?尽可逗留……这算不算意含挑逗?“我也想要到你府上一坐。”吉森干巴巴地说。
阿芙拉看向他,紫眸焕发异样光泽,睫毛在明媚的阳光下眨动,“你原本不必跟我一起走。”
是啊,没错,我应该识趣地走开,不该骚扰你们。吉森想。“你瞧,不然我能去哪儿呢?我对尼维埃岛又不熟悉,何况这儿还盛产吸血鬼和海怪,我只要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哪。”吉森道,“我救了你一命,就算你之前恨我入骨,你的良心也不会允许你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吧。”
阿芙拉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谁说的?我很愿意看你去死。”贵族给了吉森一个蔑视的眼神,他似乎成竹在胸,根本不把吉森放在眼里。但阿芙拉很快开口,“好吧,吉森,让我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吉森狐疑地看着阿芙拉,他在质疑这个“惊喜”的惊喜度。
他们走进一处村落,村落里尽是废弃的房舍和惊起的飞鸟,放眼四望,吉森打了个激灵。只见果园内的树杈上挤满了一排排浑黑如碳的乌鸦,它们悄无声息,如同鬼魅,无一例外地用一对黑漆漆的小眼盯着来人,那目光让人心底发麻,黑压压的树墙更是令人窒息。除此之外,整个村落空无一人。
一位仆从在走路时不小心踢到了一口铁锅,“咣啷——”响声惊动了群鸦,几只乌鸦发出聒噪的叫声,随即有乌鸦飞起,盘旋于人们头顶。越来越多的乌鸦飞起,惊吓并没有让它们恐慌,反而秩序井然。它们一个个加入盘旋着的队伍中,越聚越多,且形成一个黑色柱体,中心处是漩涡,漩涡内的乌鸦飞出来,漩涡外的乌鸦立时飞进去填补空位。它们就这样在上空盘旋飞舞,若不细看,多半会以为龙卷风来袭,且这龙卷风是黑色。
“群鸦起舞,末日来袭……”年长的仆从忧心忡忡地望着上空,喃喃自语,“《诸神论》中记载:群鸦起舞,末日来袭,届时,海水将吞噬陆地,沙漠将大举侵袭……”
群鸦聚齐,黑色龙卷风笨拙地移向北方。“它们走了。”另一个仆从道,“没有末日,它们只是一群鸟,一群鸟而已。”
“你不懂!人们所做的一切终将受到惩罚,是时候了,人们抛弃诸神,也终将被诸神抛弃。看哪,末日到了,到了——”
“把你的诸神从我耳朵里挪开!”贵族骂咧咧地道,“我受够了你的诸神,如果你不闭嘴,我就把你送到海怪的大嘴里。”仆从惶恐地低下头,但嘴里仍旧喋喋不休,只是声音小了许多,“群鸦起舞……末日……末日来袭……”
贵族怒气冲冲地瞪了仆从一眼,转而看向阿芙拉,“小姐,请您原谅,我这位仆人——”
“没什么”阿芙拉浅浅一笑,“关于末日的话,我倒也听过,明智的人自会有其见解,不会被他人话语左右。说实话,我也在担忧,倒不是为了什么末日,而是……你说这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会消失了?”
“涨潮时,海水淹没了这个小村庄。”吉森抢先说道,“瞧,海水在地面和屋顶上留下了痕迹。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大凡村落的选址都会将涨潮计算在内,没理由会被海水吞没。”
“我想你一定没注意到”贵族扫了他一眼,“这两年海平线不断上升,大海似乎想要一点点儿将陆地吞噬。你也一定没听说过霖亚那个小岛,早在两个月前,霖亚小岛已经被海水整个吞掉,落潮时,它夕日的山峦会像小土包一样露出来。”
“就是说,的确是海水淹了村庄,但即使是这样,村子里的人也不至于无人生还。”吉森扬起眉毛,“大人,或许您能为我解答这个疑惑?”
贵族耸耸肩,“也许真的有海怪。”
“是末日”仆从颤抖着道,他瞪大眼睛复诵,“届时,海水将吞噬陆地,沙漠会大举侵袭……这是末日中的景象……”
“好吧,是末日。”吉森道,相比贵族的海怪说,他宁愿承认是末日。
贵族喝止了仆从的唠叨,几人穿过村落,绕过梯田,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其树木高大繁茂,上方枝叶如同华盖。“森林中很容易迷路”贵族一路上都在炫耀他的博才多学,此刻更是不肯错过机会,“但也不乏辨识方向的方法,比如看苔藓生长情况,或是看锯开的木桩,聪明人不会在森林中迷路。”
吉森不屑,他敢打赌,如果他们把贵族扔在这森林里,贵族会像女人一样尖叫。他们跟随阿芙拉在森林中穿梭,避过沼泽,跳过小溪,拂开挡路的灌木植物,走进了一处山谷。山谷蜿蜒曲折,似无尽头。
吉森率先发问,“阿芙拉,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儿?”
阿芙拉轻轻吐出一个词,“天鹅堡。”
“那只是故事——”
“不,那不是。”阿芙拉语气坚定,“我保证你们很快就会见到故事中的天鹅堡。”
当色泽艳丽鲜红、状如高大天鹅的主堡进入吉森视线时,他吃了一惊。“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喃喃着,挤了挤眼睛,天鹅傲然独立。贵族皱了皱眉,停下脚步,“阿芙拉小姐,您真是出乎我意料——您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这是我的家。”阿芙拉咯咯笑道,“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否则我怎会清楚这条路呢?”她语带挪揄,“大人可是怕了天鹅堡的恐怖传说而不敢随我进去?”
“不”贵族舔舔嘴唇,“家父是迪盖尔国王亲自册封的骑士,他一直告诫我要勇敢无畏,而我的确做到了。阿芙拉小姐,我断然不会听信那些关于天鹅堡的谎言,实际上,我也一直在寻找传说中的天鹅堡。”但他的仆从可不这么想。“大人,我不同意继续前进!”仆人道,他的双腿在打颤,“我能闻到鲜血和罪恶的味道,那是人的血!大人,我们应该马上回家!”
“要回家的是你。”贵族瞪了一眼仆人,“如果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就请自便吧。”
仆人面露难色,他垂下头,闭眼兀自小声念着祷词,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众人同行。
天鹅堡的外墙高大而牢固,是由白色大理石堆砌而成,在阳光下反射刺眼光泽。两排手执长枪的士兵高高立于城墙之上,一见阿芙拉走近,立即放下吊桥,轰隆隆的响声过后,阿芙拉率先走上吊桥。
“你们该感觉荣幸,因为我们的天鹅堡夫人会热情接待你们。”阿芙拉回头说,她瞟了吉森一眼,迅速回过头去。
“你像是有话要说。”吉森紧走几步追上阿芙拉,“你想要说什么?”
“你想要听什么?”
“只要是我爱听的,说什么都行。”吉森勾起一边嘴角笑。
“你不该来。”阿芙拉压低声音,“你不该来这里,吉森。”
“为什么?”他不解,但阿芙拉却不再多说。
一个女人从三人旁边走过,她一袭红衣,低垂着头,长发挡住了她的脸。吉森将要挪开视线,却见那女人忽然扭头,茫然地看向吉森,她的瞳孔犹如红色的玛瑙,又像是两颗迸溅的火星,但目光却呆滞而涣散,如同没有生气的木偶。她忽然咧开嘴,阴恻恻一笑,无声无息。
“那女人——”
“怎么了?”阿芙拉盯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吉森道,他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阿芙拉把他们引到会客室后独自离去。年长的侍从不住向诸神祈祷,年轻仆人则是皱着眉头埋怨着不该来这儿,贵族默然不语。不多时,一位年轻的女孩走进来,她同样身着红衣,但眸子却是清澈的浅碧色。在她身后,两名侍女端来了午餐。午餐很丰盛,除了美酒熏肉,还有甜甜圈和蒜香培根,以及新鲜水嫩的草莓和樱桃。
“夫人吩咐,几位用过午餐就可以到中厅去见她,对于几位大人的到来,夫人很是欢迎。”女孩道,她的声音极为甜美,宛如甘露滋养心田。
“那么你呢?”贵族抓住女孩的手,“是不是也欢迎我们?”
女孩红了脸,胆怯地低下头,“大人,我——”她抽出手,睁大眼睛看着贵族,“如果您要听实话,我会告诉您:我不欢迎你们,一点儿都不。”她咬着嘴唇,转身飞快离开。
贵族尴尬极了,他避开吉森嘲讽的目光,耸耸肩,“或许她不喜欢我这么直接。”
享用过午餐,贵族第一个提议去往中厅。自从见过那红衣女孩,他的眉宇间便没了惧意,取而代之的是喜上眉梢的得意。见色起意的家伙,吉森在心里咒骂,但不可否认,那女孩的确讨人喜欢。
血红天鹅昂首而立,引颈向天,其双翅半张,像是随时等待翱翔长天。浑身上下除了漆黑眼珠,无一处不是红色,近看时愈觉触目惊心。天鹅脚掌处,中厅的门为他们敞开着,吉森尾随贵族及其仆人入内,身后的门即被重重关上。
厅内灯火辉煌,装饰奢华,墙壁上浮雕尽显,凹龛内蜡烛寂静燃烧。抬头时方见硕大鹅腹,浑圆四壁除了窄窗,便剩空旷洁白。窗玻璃是彩色,绘成黑红钻石图案。鹅颈处垂挂着硕大的夜明珠,一片璀璨光芒映照大厅。厅内数根粗大柱子尽是纯银打造,黑色大理石地板与其相互辉映。一个妇人高高端坐在镶嵌有各色珠宝的座椅中,其面颊苍白,形销骨立,却自有一股威严、凌人的气质,她披着袖口缀有纯金叶片的黑色斗篷,胸前绣着一只傲然欲飞的红天鹅。两名女孩分别侍立在其两侧,其中一位就是那声音动听的女孩。但吉森的目光却远离这些,最终落在大厅正中寂然挺立的一颗红色树木上。
树不高,却粗壮而繁茂,树身和树叶皆为血红,宛若饮了血;叶片脉络如同血管,饱满鼓胀得似是即将喷涌而出;叶子尖尖而细长,如同纤纤柳叶;树皮纹理细腻,宛若被呵护得当的女人手。在这棵树周围,方圆三尺的范围内皆为泥土覆盖,此种泥土极为罕见,色泽莹白,如同珍珠粉末。
女人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的血玉树,我的里斯塔雅……”她抬起一条手臂,手上钻戒大如鸽蛋,她的目光焕发凛然光泽,神情虔诚而专注。“噢,我忠于你,我的里斯塔雅;你荣耀我,我的里斯塔雅。愿我毕生蒙你恩泽,受你指引,听你心语。我当毕生对你忠诚,侍奉左右,永不离弃。噢,我的里斯塔雅,我的血玉树……”
“她在做什么?”吉森问贵族。贵族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茫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年长的仆从兀自低声叨念不停,仿佛这样就能驱除恐惧。
“我的客人们,欢迎来到天鹅堡。”天鹅堡夫人的目光掠过几人的脸,吉森忍不住浑身一凛,他总觉得这女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把锐利且闪着寒光的刀子。“我的里斯塔雅更欢迎你们”女人指出,“瞧,我的里斯塔雅多么欢乐!”树叶在这时刷刷颤抖,似是在回应女人。女人站起身,向众人走进,身上的金叶片交击发出悦耳的声响,两名女孩则跟在她身后。
吉森的心底忽然涌出一股莫名力量,他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躯,神情肃穆,如同见到神明的信徒。女人在几人面前站定,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为了表示我对你们的欢迎,我会将里斯塔雅的祝福与荣宠赐予你们,愿你们逃离忧患,永享安逸。”她语调缓慢,黑色眼眸再一次环视众人,“但你们需对里斯塔雅忠诚无二、虔信笃定,奉里斯塔雅为唯一的信仰。”
“我愿意。”贵族毫不犹豫,他避开女人的眼睛,“我愿意忠于里斯塔雅,夫人。”他的声音干涩而透露出恐惧。
女人点点头,“割开你的手指,让鲜血与我们的里斯塔雅交融。”贵族拔出匕首,他似乎急于离开此地,以至于忙乱到将右手食指切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露出指骨。他走到血红的树下方,让鲜血流淌进脚下的白泥里。血入泥土,瞬间便无影踪,只有那被女人称为“里斯塔雅”的血树微微摇动枝叶,似是在畅饮鲜血。
贵族忽然抬头,一眨不眨地直视女人,“我们的里斯塔雅……”他道,目光忽然变得呆滞而空洞。他用布满鲜血的手擦向额头上的冷汗,额头顿时满是血污,但他浑然不觉。
他被吓傻了。吉森想。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心也已经攥出冷汗。他想要离开,越快越好,眼前的天鹅堡夫人多看他一眼,那种压抑、恐慌的感觉就会增一分。天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手段,简直不可思议。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惶恐,但只要一感觉到女人的目光,一颗心就会砰砰乱跳。
“我有我的神”年长仆人在此时喃喃道,“我不会抛弃天上诸神……”
“在我的里斯塔雅这儿,神明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中蕴藏寒冷。
“我只要我的神。”仆人苍白的脸上冷汗如豆,“我只要我的神,夫人。”
“站到这里来”女人的语气冷得入骨,她要仆人走到白泥地上,“我在问你一次,你究竟肯不肯忠于里斯塔雅?”
仆人惶恐地跪倒地上,“我……”他支吾着,最终摇了摇头。
“我尊重你的选择。”女人点头道。血树枝身忽然开始颤动,树叶刷刷抖动,一片血红的叶子自枝桠上飘落,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姿势优美一如独自起舞。继而,此叶忽如一把锋利的小刀迅猛地刺向仆人颈部,由喉结处贯入,自脖颈后飞出,以翩跹优美之姿坠落于地。那仆人的血自颈部的两个血洞中喷涌而出,宛如红色血练飞扬,鲜血一入白泥即无影踪。仆人瞪大眼珠摸向雪洞,一双手颤抖不已,自他的喉管发出呼噜噜的呻吟,他抬手欲指向女人,却在此时轰然倒地。
“我的里斯塔雅正缺少新鲜血液的滋润。你们两个……”天鹅堡夫人看向吉森和年轻仆从,“可是要忠于我的里斯塔雅?”
“毫无疑问,夫人。”吉森干巴巴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