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进来时,拉曼鲁曼正将一件男人的衣衫穿到身上。
“情况如何?”她面朝唐恩将扣子挨个扣上,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回答,抬头时愕然发觉唐恩正看向她胸口。她慌忙捂住,面颊一热。她几乎忘记,唐恩虽然是个傻子,但毕竟也是男人。
唐恩的脸也红了。“伊诺说”他吸了吸鼻子,肉滚滚的鼻头抽动。“他敢确定你父亲的人已经撤离阿伊德城。”
“那太好啦。”拉曼鲁曼道,一想到能到外面去,她忍不住要欢呼。她已经在这家妓院躲了好几天,因为担心被父亲的人抓回去,几乎整天猫在房间里。“我们去哪里好呢,唐恩?”她随口问,一边把长发梳拢,用一顶宽檐帽子罩住,镜子内的自己虽仍脱不了女儿家的脂粉气,但足够掩人耳目。
“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唐恩嗫嚅着回答。
“你每次都这么说。”拉曼鲁曼气恼地道,“琼罗提醒过我,可是我不信,我可真愚蠢……”她恨恨地将一把佩剑别在腰间,“我根本不应该和你私奔,不是吗?你就是个傻子!”
唐恩垂下头,右手食指痉挛般颤抖。他紧张时就会如此。“我不知道……你喜欢去哪里都行,拉……拉曼鲁曼。”
拉曼鲁曼懊恼地别过头,不愿多看唐恩一眼,但偏偏在镜子里看见了他涨红的脸。“好啦”她烦躁,“快帮我把衣服装起来,我们马上就走。”
唐恩急忙点头,笨拙地把散落在床上的衣服塞进红木衣箱。拉曼鲁曼见状不耐地走过去,从他手中抢过衣服。“蠢货,连衣服都不会叠。”她叱道,“有时我真怀疑你不是莱纳亲王的亲儿子。你父亲差一点就成了国王,而你居然会是一个傻子。”说完她便意识到,叠衣服完全是女人的活。为此,她稍稍有一些脸红。但这不是她的错,唐恩根本就是一个蠢货。最初,唐恩也是这么笨拙,但她固执地认为,那是恋爱中的男女都会犯的错误。而且,她还为唐恩如此听她的话而开心。但现在,她只要一看到唐恩就会觉得大脑里塞满了乱糟糟的东西,除了厌烦、厌烦,还是厌烦。
她恨自己不该和唐恩私奔,以至于如今有家不敢回——当她知道父亲会让自己嫁到挪廉家时,她满腹不怨,跑去和父亲理论,却换来父亲的责骂。她索性赌气跟着唐恩离开了圣堡,躲进了阿伊德城的妓院中。她很快便后悔了,却又不敢回去面对盛怒的父亲。卡瑞德不但派了自己的护卫队寻找她,还让护卫长吉吉特亲自负责此事。为此,她相信父亲一定恼怒到了极点。她曾经多次离家出走,但没有一次会让父亲如此兴师动众。
守卫们始终没能找到她。这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因为拉曼鲁曼的藏身处极为隐蔽。何况,那些守卫一踏进妓院大门,差不多就忘了自己的使命。
“保险起见,我觉得我们还是趁机离开此地比较好。”拉曼鲁曼将衣箱合拢,“我父亲虽然撤走了人手,但并不意味放弃寻找我。万一这城里还有他的人,我可就惨啦。虽然我换了这套衣服,但那些熟悉我的人还是能认出我。”
唐恩木讷地点头。
“说了也是白说”拉曼鲁曼皱眉,“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嘛。”
她让唐恩提着衣箱,两人悄悄出门。虽已是上午,庭院里几乎没有人,妓院里的人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唐恩提着衣箱笨拙地跟在她后面。经过中庭,一个女人正提着脏水桶走来,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弯下腰,将脏水倒进水沟,领口下春光毕露。
她扳过唐恩的头,“看什么嘛,快点走。”
唐恩木讷地点头,跟着她出了妓院。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阿伊德城是个不夜城,但到了真正的白天,连面包小弟都不愿从床上爬起。昨晚下过雨,道路稍有泥泞,幸好码头并不远,两人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码头如同手指伸向海中。阳光下的海面宛如被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是被一只手揉皱的金线织锦。几条大船停靠在码头,水手和雇工们正在往船上搬运货物。无疑,这些人是阿伊德城最勤劳的人。
拉曼鲁曼走在码头上,心情愉快极了。她只想要坐上一条船,甚至不用管船去哪里。而如今,自由和快乐离她仅有几步之遥。
但喜悦的心情总是乍现就凋零。
——对面的船头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身紫色祭司长袍,兜帽挡住了一半脸。虽看不清模样,但这人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父亲,卡瑞德。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调头逃跑。唐恩显然不明所以,“拉曼鲁曼?”他诧异地喊,“拉曼鲁曼!”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了,该死的唐恩。拉曼鲁曼边跑边想着。有几名在岸上的水手向她围拢,毫不费力地将她抓住。她看清这些人竟都是父亲的护卫兵。他们扭着她到卡瑞德面前的码头。
“拉曼鲁曼,我亲爱的女儿”父亲高高在上,声音比冰还冷,“你还不回家吗?”
“我这就回家,父亲。”她垂首小声道。
她坐上了父亲为她准备好的马车。“拉曼鲁曼。”唐恩在叫她,她探头,看到唐恩肉滚滚的鼻子。马车跑起来,唐恩也在奔跑,这笨拙的家伙跑起来就像是鸭子。她忽然满腹抱怨,气冲冲地别过头。
“拉曼鲁曼,拉曼鲁曼……”他仍在喊,但马车将他的声音逐渐抛弃。
回到圣堡后,拉曼鲁曼被关进了自己的房间。父亲派了守卫不分昼夜守在门外。一连几天,卡瑞德对她不理不睬,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但虽然自己此次做事出格,父亲也不至于如此动怒。后来从女仆口中,拉曼鲁曼得知琼罗逃婚在外。她禁不住对琼罗心生恼怒,如果不是他,父亲一定不会这样对自己。她深信是琼罗的作为让卡瑞德迁怒于自己。
几天后,艾玛说服守卫跑了进来。
“你一定不知道”艾玛露出她一贯的嘲讽笑容,“琼罗要娶的那位班奈国的公主也逃婚了。”
拉曼鲁曼惊讶极了。“你听谁说的?”
“人人都在说,只有你被困在房中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逃婚?”
“鬼知道啦”艾玛撇撇嘴,“听说现在还没人找到她。这不正好?琼罗反正也不想娶她。”
倒也是,拉曼鲁曼点点头,暗暗希望她不要像自己一样被抓到。“看来父亲不必急着找琼罗啦?”她问。
“他本来就不着急,因为他知道琼罗在哪。”艾玛耸耸肩。
“他怎么知道?”
艾玛有些失望地看着她,“你真不关心你弟弟——他同普帕伯爵早就说好要去库尔瓦泽岛,这谁都知道。”
拉曼鲁曼脸颊一热,“我早就焦头烂额啦,哪顾得了那么多。”
“为了你的唐恩?”艾玛讥笑,“我真搞不懂,嫁到挪廉家有什么不好?你干嘛选择跟一个低能儿私奔?”
“他不是低能儿”拉曼鲁曼咬着嘴唇,“他根本就是个白痴。”一想到唐恩肥硕的鼻头和嗫嚅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气上心头。
次日,父亲终于在书房召见了她。
她一坐下来,卡瑞德便开门见山:“希伯亚挪廉公爵已经接受我的建议,并允诺让他的第三子莫莱兹挪廉和你成婚。”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我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她小声道。
“莫莱兹不会让你失望”卡瑞德将身体前倾,抬头纹清晰地刻写在额头。“你该知道,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可我现在感受到的只有委屈。她咬着下唇想。
“听着”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明天我会派一支队伍和最快的船护送你去萨尔。今晚
会有国王的御用裁缝为你赶制新衣裳,去吧,孩子。”
拉曼鲁曼满腹委屈地退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国王的御用裁缝已经等在里面。
这是一个矮胖的男士,头顶稀稀落落分布着几缕头发,眉毛亦同样疏浅,茂密的胡茬子却像是春雨滋润过的草地一样生机勃勃。从量身高到询问拉曼鲁曼最喜欢的颜色,胖裁缝始终面带微笑。
“紫色。”拉曼鲁曼回答。
“好的”胖裁缝说,边用一只羽毛笔在纸上做着记录,边念叨着,“最喜欢紫色……礼服上绣一朵紫玫瑰怎么样?”
“可以。”拉曼鲁曼此时对这些完全提不起兴趣。
“我会在明天一早派人将赶制的新衣送过来,尊贵的拉曼鲁曼小姐,您还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没有。”
“您好像对这次的婚事并不满意。”胖裁缝弯腰量她的腰围,小声说。
“这好像和你无关。”拉曼鲁曼没好气地回答。
“但和唐恩大人有关。”
“你说什么?”拉曼鲁曼以为自己听错了。
胖裁缝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您没有听错,拉曼鲁曼小姐。”他抬头看着拉曼鲁曼,一只眼眯起,语气神秘,“唐恩大人命我给您带一句话,只要您愿意,他会想办法将您带走。”
“什么?”拉曼鲁曼尖叫道。
“嘘——”胖裁缝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好小姐,我们小声谈,千万不要被门口的守卫听到了。”
“他要把我带走?”拉曼鲁曼放低声音,瞪大眼睛欣喜地看着裁缝,“这是真的吗?”
“当然”裁缝在纸上做着记录,“你知道唐恩大人的心思,他可不想让你嫁给别人。”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一想到唐恩的愚蠢,她泄了气。
“我知道唐恩大人有时让您失望,但追随他的那些人可都是些聪明机智之人,人们称呼他们为‘二百谋士’,二百只是个象征数字,实际上,唐恩大人的谋士要远远多过二百人。您知道伊诺对吧?伊诺正是‘二百谋士’的总管。”
她知道伊诺,此人忠诚且正直,睿智而严谨。“但唐恩永远是唐恩,两千谋士也改不掉他的痴呆和愚笨。”她皱眉道,“我才不想嫁给他。”
胖裁缝要测量她的胸围,她举高手臂。“这么说您不想让唐恩大人带你走?”
“一点儿都不想”她决定要忘掉唐恩肉滚滚的鼻子,“我要嫁给莫莱兹。”
他看了她一眼,“好小姐,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她想了想,最终肯定地点头。
“好的,我会将您的意愿转达给唐恩大人。”裁缝恭敬地回答。
她忽然心生好奇,“我父亲怎么会把唐恩的耳目放进来?”
“我不是唐恩大人的耳目,我只是一个小小喽啰。”裁缝谄媚地笑道。之后,他默默地在纸上记录下尺寸,并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然后在拉曼鲁曼的许可下退出房间。
裁缝走后不久,艾玛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当时她正站在窗口沉思。
“你吓到我了,艾玛!”她抱怨,“干嘛不发出声音?”艾玛脸色阴沉,嘴角似含怒气。“被父亲骂了?”拉曼鲁曼问,府中的其他人可不敢惹艾玛生气。
艾玛盯着她的眼睛,“那是个杂种,拉曼鲁曼。”
“你在说什么呀?”拉曼鲁曼一头雾水。
“有人告诉我,康特曾经和一个勒都来的骑士秘密约会过数次。”
“这又如何?”
“笨蛋,你还不明白吗?那孩子并不是父亲的!”艾玛皱眉道。
“那怎么可能?”拉曼鲁曼惊讶地道,“她不会愚蠢到那么做——小妹,我真搞不明白,你就那么不喜欢康特吗?”
“除了琼罗,没人真正喜欢过她,不是吗?”
这倒是没错。“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这样诬陷她呀。”
“我没有诬陷她。她来了两年一直没能生育,为何偏偏在和骑士约会后就有了孩子?”
“谁看见她和骑士约会了?也许那根本就是个谎言。”
“无风不起浪,不是么?”艾玛咬牙道,她简直有些不可理喻。“那是个野种。”她目光中流露出的恨意让拉曼鲁曼打了个冷战,之后,艾玛一字一字地道,“野种不该被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