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档案里记过不是小事,一句对不起能说得风轻云淡吗?出面澄清?姐姐已经不可能做这事了。如果现在因这事,将姐姐置于不利,倘若家人知道,又该如何承受。
回程的路,骑得郁闷,暮黑的天开始跟金慎言作对。刮起的北风提醒他,北京的秋很凉。渐渐光秃秃的树枝缺乏生气,昏暗的街灯给不了骑车的他放眼明亮的方向。闷葫芦般地回到寝室,呆坐书桌前,对着尹倪的信,落不下笔。
“去图书馆看书吗?”喊了他三声,秦耀威见他没反映,走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一掌。
“我不去了。”回信吗?她要的是真正的公平对待。金慎言将书信叠了,见多了褶皱,又小心翼翼按原来的折痕重新整理。
“出了什么事?”他好反常!秦耀威将书搁在书桌上,反手一撑,坐到桌边。
“我姐腿断可能跟尹倪无关,尹倪因为我姐,被学院强行劝退。所以我们看见尹倪的时候,她低了我们一两届。”省去自己的亲身经历,金慎言双手交叉,托着下颚。
“不是吧?怎么会这样?”难以置信,秦耀威比划了良久,断断续续开口,“肖熙一直很开朗,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被尹倪弄伤…你怎么说尹倪和你姐的腿断没关系?”
一声重重叹息,金慎言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看着好友震撼的表情,又一声叹息:“就这么回事。”
“走,我们去试一试。”肖熙冤枉尹倪?为什么呢?秦耀威疑惑满满,放弃了温书的忥头,拽着金慎言走出宿舍。
骑着电动车的他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反复试验,结果两人的腿被翻倒的电动车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但离骨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会不会男生的骨头很硬?”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的秦耀威在脑袋上竖起拳头,“你很有女人缘,给晓玲打个电话,她嘴紧,让她过来帮忙。”
合适吗?让晓玲过来受伤?金慎言质疑地将手伸进兜里,摸了半响,也未拿出手机。没想到急性子的秦耀威抢先拨通了晓玲电话,喊着十万火急,让晓玲到学院第五个门附近报到。
才赴过金慎言的约,这会很炫的秦耀威又说只有自己能为他解惑,晓玲收线后纳闷地一路小跑,来到指定地点,错愕地看着两个裤腿脏兮兮的男生。
“你怕痛吗?”怎么开口?金慎言推推秦耀威,“你对女生最有办法,你说。”
“晓玲,金慎言想开车撞你,你挺住啊。”就这么回事,一句话搞定。秦耀威弯腰卷起裤腿,“不是特别痛,但还是痛的。好了,到你了。”
不明白,晓玲茫然。见金慎言神情凝重,长一声,结结巴巴相问:“上次你告诉我有人被冤枉,跟这个有关吗?”
哇塞!他俩这么熟!极怪晓玲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和校草配成了对?爆炸新闻啊!秦耀威认真度量后,力挺哥们:喜欢就行了,管别人的眼光是什么呢?
“是。愿意试一试吗?最坏的情况骨折,因为有人骨折了。”她身型跟姐姐差不多,金慎言不敢奢望她愿意以身犯险,毕竟腿部传来的痛感真真切切。
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晓玲征询地指指附近:“我站哪比较合适?还是要慢慢地走路?”
“试试走路的,也试试站定的。”金慎言感激地笑,拧了电门,开始试验。
反复了五次,晓玲也步入了裤腿脏兮兮的行列,看着驾着电动车而来的金慎言,使劲摆手:“不想被压了,不会断的,就是痛得难受。”
“我送你回宿舍吧,或者到我们宿舍揉开淤青。”当年尹倪所在的学院做过此类测试吗?金慎言不安地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晓玲。
“到我们宿舍去,快,上电动车啊!我走路回去。”难得金慎言开窍,秦耀威绅士地指着电动车空着的后座。
质疑地看看他,金慎言腼腆地点点车把,艰难地吐出句话:“我…它…哎呀……”
“不用你送,这个帮忙…以后请我吃饭吧。”金慎言想说的,肯定是解释关系的话,秦耀威也太胡思乱想了。晓玲本想跑来,可腿疼有些专心,令她迈出的脚步很细碎。
“等等,我们一起送你回去。”都是秦耀威多事!金慎言瞪了瞪茫然的秦耀威,按响喇叭。
“哦,走吧。”可惜了,他俩没成对,也好,大学结束的时候少一对分手的,据说学兄、学姐毕业时都为分手痛苦连天。为什么各奔东西,就将感情over?秦耀威发誓绝对不碰雷区,免得将来买醉街头。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尽管毕业情侣分手屡见不鲜,但他们的同班同学在之后的几个月中,多半幸福起来了。饭堂买饭,不少女生手里多了只饭盒,不公开的秘密,为她们的男友张罗;夜里出行,女生都自带保镖;偶尔能在学院里看见穿情侣装的时髦伴侣……
“下雪了!”清晨,打开宿舍门,秦耀威欢喜地高呼。
“哇——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引颈高歌的随处可见,这人还没唱完,那边便开锣了。
“打雪仗去,清早不上课了!”扔掉牙杯,拉开寝室门,一男生高喊,“今早孬种才去上课,兄弟们,跟我上!”
“我不去!”金慎言闭上眼睛,昨晚一封来信闹得他心慌,尹倪居然再次写信到姐姐的学院,说是想趁着元旦的假来趟北京。这封信还跟从前一样,通过人转到自己手里。此次一定得回复,该怎么说呢?
“出什么事了?快,穿衣服,出去打仗。”穿上羽绒服、裹围巾的秦耀威拿着手套,使劲拍金慎言的脸,“像女人的手一样温柔吧?”
没抓过女人的手,怎么知道它是否温柔?金慎言猛地坐起身,从枕头下抽出尹倪的来信。
“情书…哎呀,怎么办?”原以为他为情所困,毕竟成绩过于优秀,人又长得玉树临风,没什么好烦了,谁知竟是这档事。秦耀威窜到上铺,在他枕头边落坐,见他嫌弃地看枕头拿来,瘪了瘪嘴,“你姐不可能出面澄清了,尹倪的处分取消不了了。跟她说实话?如果是我,我也很烦。”
“我想替姐姐了却心愿,12月25日是我姐生日,如果在那天之前替姐姐道歉,当然不可能被原谅,但我能做的只有那些。”道歉需要勇气,金慎言因尹倪的生活在他道歉之后无法改变任何,不知如何是好。
“让尹倪来北京?你们没通知学院关于肖熙过世的事,仅是帮她退学,但你妈去年、前年在你们两姐弟生日那天都来了北京。尹倪约你元旦见面,你能保证你妈走了?”肖慧阿姨自从女儿去世后,精神不济,连续两年在儿女们生日之前,都由金慎言的继母陪着到北京,跟儿子一起过,缓解女儿过世带来的心痛。万一今年她见到尹倪,再知道尹倪不是撞断她女儿腿的人,清楚肖熙冤枉了尹倪…我的妈呀!秦耀威激动地摆手,猛然凑向他,告诫,“别发疯!你妈很脆弱……”
“哎!米办法了!”哥俩异口同声感慨,就像智勇双全的周瑜、诸葛亮两大巨头遇上难题,四目相对,同仇敌忾,“静观其变。”
以静制动,动静超大的尹倪在十二月初,每两天写一封书信,十二月中旬,随着心情的焦虑,每天一封。邮票成板购买,甚至发展到上网购打折邮票。
接二连三收到信件的金慎言,迟迟不能从母亲那探听今年圣诞她有何打算。一场班级为元旦学院联欢会准备的《女驸马》,给了他启迪。
“你扮女的,还是我扮女的。我身板宽,不像。”太雷了!秦耀威听了他的想法,摸摸额头,自己没发烧,碰碰他的皮肤,温度正常。
“我扮。还有我想约尹倪到一个…她和我姐姐一起忥书的初中去。冬天也不用穿裙子,黑灯瞎火的…我就扮演我姐姐“穿。”过来,跟她说声对不起吧。”有些难以启齿,金慎言眨眨眼,发挥男性魅力,“我跟她说完对不起后就跑开,你想法替我挡。”
很刺激!为朋友两肋插刀,秦耀威在所不惜。
金慎言得到他的赞同后,递出了硬座票:“同意的话,就拿一张去。我已将尹倪回中学的往返火车票、和他们班在学校教学楼前拍的毕业照,都装在信封里,还在照片后写了12月24日晚11点的见面时间。”
挺他地拍了他的背,秦耀威替他将信投入邮箱。这封装载着火车票的信件,让拿到信的尹倪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是肖熙的笔迹。她半夜三更约自己叙旧?不可能,大概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私了吧?去,见面之后,拽她到公安局…尹倪狠狠心,咬咬牙,拿出了最小的旅行包,将发胶郑重其事装进包里。
没事便在纸上画圈圈,圈圈中间是肖熙的名字,而习惯性都拿把箭穿过肖熙二字,这个习惯维持了好几天,即便是尹倪挤上拥闹得不能活动的火车,她也在角落用手绕圈圈。
阔别多年的中学,不像她记忆中的朗朗书声,或许是夜深人静,又或许是学校改建后,栽种了更多的树。夜里的操场,风比从前紧,玻璃明亮的教学楼居然因几盏楼道灯,露出怀旧气息。尹倪拿出手机,打开录影,轻声播报,为自己纪忥等了两年的关键时刻。
“现在是xxxx年12月24日,北京时间23点整,历史性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我尹倪将含冤得雪。”边说,她边整整被凉风吹乱的留海,后悔没叫上个信得过的人做见证。没事,待会拉她到公安局…尹倪计划着,将手伸进包里,谨慎地摸摸喷发胶。
她来了,夜里8点左右便跟守门大爷废话了很久的金、秦二人,已溜进学校。尹倪在教学楼前晃悠的身影,被拿着望远镜的秦耀威看得斟酌,受他提醒,金慎言认真观察,肯定点头:是她。
“我现在就过去。这个假发还行吗?”有些紧张,金慎言摸摸头顶,确认假发戴得很严实。
“你滚轮椅的时候轻点,这东西…我们从北京运来,好像碰坏了。”说声“对不。”就可以走了吧?秦耀威担心一会自己的出场不能为哥们解围,比他还紧张。
“待会你看我手势,我一抬手,你就走过来。”再次确认细节,金慎言裹紧围巾,竖好衣领,滚着轮椅前行。
拽着手机,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的尹倪,很清晰地看到滚轮椅的女生,极容易便联想到那是肖熙,毫不迟疑向前迎去。
“别过来,就站那吧。”自己比姐姐高了足足十五公分,若不是秦耀威和他预演此次相逢,金慎言都没发现自己和姐姐的区别有如此之大。彼此太接近,尹倪一定能认出自己并非姐姐。
“隔着一两米说话,有意思吗?”忘记了包里放着喷发胶,尹倪的火爆脾气发作了。
“对不起。”低下头,金慎言依旧觉得姐姐的在天之灵希望听见她说出的原谅。
“我不原谅你!”被学院劝退,亲戚朋友的异样眼光,尹倪摇头,“你除了说对不起,还准备做什么吗?”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憋住嗓音,金慎言不知如何替姐姐取得谅解,诚恳地希望她提点。
“因为我的退学,我家把大房子卖了,搬了城市,买了小户型,让我重新高考。因为档案中的记录,我想报考的警官大学和一些其它学院都…一声对不起,有意义吗?”因为她,自己成了这样!尹倪喊声中,怔出了汗。
“我不可能为你做更多了,约你到学校来,只是想请你看在彼此是同桌的份上,求你原谅……”姐姐的错害苦了她,金慎言无言以对,抬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冰冰凉的在手心里划开,就像姐姐的泪,“医院的那段时间,常常哭,偶尔提到你,总想说对不起。”
“我不原谅你!跟我去公安局,看在你是…你的腿怎么还没好?”关心她干么?她把自己害得还不够苦吗?尹倪稳步向前。
收到金慎言抬手信号的秦耀威,脱掉了羽绒衣,做出奔跑晚练的模样,冲了过来,稳稳当当与尹倪撞上满怀。
“小姐,对不起,你没事吧?”秦耀威拉住仍欲追赶金慎言的尹倪,上下打量,“你怎么大半夜地杵在这?”
“走开啦!”尹倪使劲推开他,狂奔向学校门口的一路上,她都没看见滚轮椅的肖熙。
将轮椅收了,藏在灌木丛里的金慎言,手拽着假发,立在树下。远远地看着在学校门口转圈圈、焦虑万分的尹倪,肩头的雪花渐渐厚了些许。
004萤火虫的温暖
“莎。”风抖落树枝上的雪花,飘零在金慎言手中的假发上,薄薄的一层,被昏暗的路灯照得微微晶莹。他稍稍抬手,轻掸帽檐,雪花黏在了他的手套上。
身后一阵凉气,他刚回头,便被恶作剧的秦耀威洒了满脸雪渣,连眉毛都成了白雪堆积的杂草。
“走吧。”秦耀威从他手中拽过假发,张望四周,“轮椅呢?还得弄会北京。”
“再等等,等她离开学校。”金慎言回头,见尹倪耷拉着脑袋立在校门边的路灯下,微有触动,可能我不该冒充姐姐见她。”
“现在去承认你是肖熙的弟弟!雪上加霜啊,白痴!你IQ够高,EQ…算了。轮椅在哪?我去扛。”尹倪长得挺漂亮,与她满怀相撞,秦耀威承认她比妹妹耐看。
反手指指灌木丛,金慎言见尹倪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出学校,丢下句:“轮椅交给你了,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我送她上出租车后…一人一张火车票,火车站见。”
尹倪会想不开?秦耀威茫然。奔向灌木丛,叫苦连天:“麻烦了!”
尾随尹倪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几次经过十字路口,他也看不出她有往火车站去的迹象。纷纷扬扬的雪花变得密集,耳边的风声透露着不安,街上的行人更少了,路上的车比先前行驶的速度更快。
“看不看路啊?”斑马线边早已不是红绿灯的切换,慢行的黄灯忽闪,低头走路的尹倪险些被飞驰而过的车辆撞上,司机放下车窗怒吼,“找死也别害我!”
抱着双肩、低头看脚的尹倪,避开泊在马路中央的汽车,顶风前行。盼了很久,得到了声“对不。”,计划了种种,将肖熙带到公安局为自己澄清。到头来,成了一场空,南柯一梦。
突然她站在路边失声痛哭,骂骂咧咧说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胸口很难受,天很冷,走了太久,双脚冻得发麻。
“都说运动可以暖和,为什么我好冷?肖熙,你害我—。”如果没来这里,此刻的她窝在寝室的被窝里,说不定今天学院食堂的晚饭、有自己最喜欢的黄豆焖猪脚。尹倪张开的手指搓搓眼角,使劲吼,“我讨厌你—。”
她好冷,走这么慢能不冷吗?在她身后二十步左右距离、撑着伞的金慎言,一只手ch1在裤兜里,反复揉搓后半夜的火车票,甚至担心照她的状态,自己和她都赶不上火车。
“我好饿—。”肚子饿得扁扁的,走不动路,而且也不知去哪。尹倪在路边蹲下,哭声变小,抬眼间,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的公车站台,猛地起身跑了过去。
来到站台,围着站牌转了一圈,半夜三更末班车早已结束,在这里等出租车…路过这条路的出租车极少,稍作休息,然后换条街,打车去火车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