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这样一方净土,供学生们在里面晨读。树林里设有石桌石凳,四周花草丛生,以包容的姿态吸引莘莘学子前来朝圣。衣服上沾着露水,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年轻的学子们捧着书本,在油墨书香的熏陶下,接受灵魂的洗礼。
这是一个潮湿的清晨,周世勇斜挎着书包,来到了一片树林。树林前竖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字,“晨读。”树上有一滴水落了下来,打在头发上,湿漉漉,冷冰冰。树叶是潮湿的,泥土是潮湿的,甚至连花草的清香也带着潮湿的味道。他拨开眼前的树枝,欲要朝里面走去。
今天是周末,本来是休息的日子,但是再过一个礼拜就要考六级了。周世勇和郑莹约好今晨一起在林中复习英语。
踩着石头甬路进到树丛当中,发现郑莹早早已在那里等候。
她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朝着他甜甜地笑着。他盯着她傻傻地愣住了,因为今天的她与以往截然不同,深深地把他吸引住了——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裙摆将至膝盖。薄薄的白纱看起来轻若无物,好像随时都将随风摇摆。头上扎着浅蓝色蝴蝶结发夹,胸前挂着一条玉兰花项链,脚下穿着一双洁白的凉鞋。将目光聚焦到脸上,可以发现她化了一些淡妆。嘴唇上抹了些许口红,勾画了一种淡淡的娇柔,睫毛略微修整,看起来乌黑而修长。
他感觉眼前的少女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一样,披着一道灿烂的霞光,把树林中的所有暗窠都一一照亮。
郑莹稍稍提了提身侧的裙摆,微笑着问道:“这件是前天陪妍如逛街时买的。你觉得怎样?”
她的声音将他从十万八千里的天外瞬间唤了回来,他合起嘴巴,定了定神,淡淡地说:“呃,我觉得还凑合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今天的你包裹起来,收藏在抽屉里。”
郑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但还是掩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她随即抬起头,说:“好了,我们开始复习吧。”
周世勇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和郑莹并肩坐在石凳上,专心阅读其中的词句。遇到不懂的单词或句子,他就询问旁边的郑莹。她在外语方面是行家,身形扭曲、面目狰狞的英文在她的眼里就像高速铁路那样畅通无阻,自然是无所不知,有问必答。
“‘窈窕淑女’用英语怎么说?”周世勇问道。
“嗯,我想一下。应该是‘fairlady’吧。”
“‘思慕’用英语怎么说?”
“我想应该是‘yearning’。”
周世勇点了点头,继续看手里的书。
四周的花朵不知疲倦地吐露着芬芳。小草蓬勃生长相互缠绕,密密麻麻地把土地遮盖起来,让人忍不住想把它们拨开,看看里面珍藏着多少宝藏。不知从哪棵树上传来了云雀的歌唱,歌声清亮婉转,在岁月深处响起了共鸣——发黄的记忆,曾经的故乡,一棵苍老的树上,也响起同样的鸣唱——时光荏苒容颜易改,然而鸣声依旧。
看着艰难晦涩的英语单词,周世勇有点烦了,对郑莹说:“这么多英语,念也念不完。不如我们读点其它东西吧。”
他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红楼梦。”他问道:“这本书你看过吗?”
“我记得高中时候看了一遍,有些内容记不清楚了。”
“我也只读过一遍,打算重新再读一遍。毛主席就对这部小说情有独钟,前后阅读了十几遍。他说了,如果《红楼梦》没有读过五遍以上,就没有发言权。看来我们都要加油了。”
周世勇把书本放在两人中间,将其打开。两个人凑在一起,品读书里的精言奥义。
当读到其中的一回时,郑莹莞尔一笑,说:“你看,我们现在跟书中这一幕何其相似。他们在阅读,我们也在看书。他们觉得‘词句警人,余香满口’,我也深有同感。”
“不过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宝黛他们读的是崔张,而我们读的却是宝黛。”周世勇笑道。
“那么会不会有人饶有兴致地正在读着我们呢?”郑莹吃吃地问道。
“你说的是上帝吗?”
郑莹扑哧一笑:“好了,不说笑了。我们继续看书吧。”
随意翻了几页,正好翻到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的那一回。将前面的叙事通读一遍,又研读完了《葬花吟》,二人颇有感慨。
郑莹叹了口气:“‘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由花谢而想到人亡,只求一抔净土将其埋葬,实在是太悲了。”
“真不明白,她在贾府不是过得挺好吗,为什么这么悲伤呢?”
“你我非是黛玉,怎知她内心的悲伤呢?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继续翻动书本。当书页被翻动时,发出一阵阵细微的沙沙声。由于他们是随机跳跃着浏览,因此很快就把整部书翻阅完毕。当合上书本的时候,恍恍惚惚,觉得满腹都是文墨,满手皆为佳句,耳旁嗡嗡作响,尽是“美玉无瑕,阆苑仙葩。”
静默了半晌。郑莹意犹未尽,想了一想,说:“我书包里有一本词集。要不我们一起读词吧。”说完,她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这是一本仿古的线装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几个字:“李清照词集。”
郑莹说:“她是我最喜欢的词人,她的笔法细腻,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周世勇没有反对,平静地在一旁坐着,看着郑莹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动着词集。
“这一句我比较喜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比较有意境。你呢?你喜欢哪一句呢?”
周世勇稍微翻了两页,指着其中一处说:“‘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我比较喜欢这一句。还有……哦,‘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我就喜欢这样的意趣。”
又翻阅了几篇,周世勇被其中一首《点绛唇》吸引住了,词的主体是: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他看着她狡黠地笑了笑,说:“郑莹,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很喜欢这一个姑娘。”
郑莹嘟了嘟嘴,但眼睛眨了两下,又忍不住笑了,佯作嗔怪,说:“你好坏啊。故意拿话来激我。可是如果我生气了,岂不成为一个傻子?我犯得着跟诗词里面的幻象一起争风吃醋吗?”说完,她惩戒性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周世勇赶紧陪笑:“郑小姐,消消气吧。不过呢,这首词塑造的形象的确很讨人喜欢啊。”
郑莹眉头微蹙,道:“里面的注释说,这首词可能是无名氏写的。我觉得也有道理。李清照是一个女性,她怎么可能歌颂这样一个既天真又娇柔的少女呢?这应该是男人的视角和口吻,不应该出自李清照之手。”
“嗯,说得有道理。”周世勇点了点头,“不过我喜欢词里描写的画面,伊人伴花花衬人,花颜人面相映红。这样的姑娘是很迷人的。”
看书看得太久了,周世勇只觉得脖颈酸疼,挺起身子活动一下筋骨,朝四周望了望,让眼睛也在书本外面的世界里透透空气。他看见对面有一丛玉兰花,娇嫩欲滴地绽放在枝头上。他顿生雅兴,向郑莹提议道:“你看那有一丛玉兰花。不如我们就以它们为题各写一首词吧。看看谁写得更好。”
“这个主意很好,那就写吧。告诉你,我可不怕你哦!”郑莹欣然接受挑战。
周世勇马上提笔写开了,斟词酌句,推敲琢磨,删删改改,终于写成一篇词作:
水调歌头。
初春寒犹甚,众芳匿衾枕。唯有木兰蓬发,孤傲品节贞。亭亭玉立枝头,恰似夜半灯火,宁折不消沉。花中君子名,盛誉满乾坤。
披朝霞,沐雨露,望碧天。薄裙轻纱,随风摇摆舞翩跹。娇嫩欲滴憨态,温婉多情素心,香气洒人间。欲撷却何忍,踌躇不能前。
写罢,他看看旁边,见郑莹迟迟没有动笔,问道:“你怎么还不写呢?”
“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这样吧,让我过去,近距离地体会它们,或许会有更多的感触。”
“那好吧。”
周世勇目送着郑莹像一朵白云一样朝那边飘过去,身轻似燕,裙摆飘摇。
满枝头都是玉兰花,远远看去,像是三冬白雪。亭亭玉立,洁白无瑕,散发着沁人的芳香。郑莹站在树前,轻轻地扳过枝头,凝视着片片雪白的花瓣;闭上眼睛,微微地低下头,嗅闻着玉兰的清香。
“我的这首词,词牌名定为‘诉衷情’。”郑莹看着眼前的玉兰花说。
“你尽管说吧,我帮你记着呢。”周世勇手里拿着笔,在笔记本上把她刚才所说的记了下来。
她轻启朱唇,缓缓诵吟,通过口述把一首词作了出来:
诉衷情。
擢手轻抚素云裳。
低头品兰香。
细蕊寸心谁知。
空余魂梦长。
花入梦。
情意切。
泪痕伤。
欲语郎君。
今生相随。
莫失莫忘。
周世勇记完了词作,将笔搁在一边,凝眸注视着玉兰花前的那个女孩。他暗自企图用语言去形容她,但脑海中闪过千万个语素,无一例外都被过滤到深涧当中。“美丽”太过庸俗,“迷人”太过酸腐,“纯洁”太过单调,“天真无邪”稍显孩子气。目光游移,纵贯千古,在历史与文字的最远最深处,拨开层层雾霭,依稀可以找寻到共振的涟漪。古希腊,雅典娜神庙,在那个接近天神的地方,她端坐在玉柱旁,仰望着茫茫夜空,星月交融;丹麦童话,丛林深处,她手持魔棒,身披着一裙芳香,迈着轻盈的步伐,将爱播洒在每一寸地方;诗经里头,在那个像孩童目光一样清澈的时代,她伫立在河畔,伴着苍苍绿草,茫茫白雾,袅袅婷婷宛在水中央。
周世勇站起身来,带着满腔的眷恋,走到她面前,凝眸看着她清秀的容颜。她望着他的眼睛,柔情若水,静默无言。
“这朵白玉兰,我能把它放在怀里吗?”他只觉得有胸口有暗潮流动,摇晃着波纹,交汇成一句柔软的话语。
她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匀匀地呼吸着,胸脯缓慢地上下起伏。
他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贴住自己的胸口:“你的梦到底有多少泪痕,我想读懂它。”
“世勇,你觉得我漂亮吗?”她抱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耳畔呢喃道。
“亲爱的,你很漂亮。”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温热像是初夏的一阵风。
“亲爱的?好陌生!相处这么久,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然而然,没有多加思索,就脱口而出了。这个词,对我来说也很陌生,但是,很亲切。”
“有句话我还没听你说呢。此时此刻,就在这里,我想听你说出来。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听!”
“哪句话?我不知道。”
“诗经里有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句诗,用浅白的方式,只要三个字就可以替代。我想听你说出这三个字。”
“我……”他哽住了,“郑莹,我说不出来。”
“我不明白这三个字对你来说为什么这么沉重。但是,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郑莹,我……我……我喜欢你!”赤裸裸的话语,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虽是如此,但她的目光更加清澈,她的双手抱得更紧,用绵绵细细像是雨落清波的声音说:“世勇……我也喜欢你!”
无言,静默。时间也开始动容,放慢脚步从身旁悄悄走过,生怕打碎了这种静默。
她的身体弱小而温软,拥抱在怀里,感觉像是一团棉絮,又仿佛是一缕春风。棉絮无感,春风薄情,然而一颗心的跳动,昭示着一个有情有感的生命,在成长,在勃发。两颗心贴得如此之近,感觉血脉都要连在一起,流淌两个人共同的血液,质体交融,兼具阴阳。两个生命体,两个灵魂,冰释,融化,交汇,最后成为一个整体,幸福的机理,剥去了一切高深的外衣,显得通俗而简易。白纸上的一个孤点,微小而质轻,随时都可以被风拂去;然而两点相连,即成一条直线,无限延长,一直到达宇宙的边疆。当世界上存在一个人,时刻挂念着自己,彼此将对方视为生命,这是怎样一种丝丝相连的存在感?这样一个人,轻盈但却厚重,贴在怀里,缓缓地呼吸着同一方尺的空气,多么的温暖,多么的醉人!他闻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每一个馨香的分子都温柔似水,围绕在身旁浮动,携带有浓浓的情意。静谧中,听到潮水的泛动——来自她的心海。隐隐约约,他能感受到她的内心,她的魂梦,她的泪痕。
不知不觉,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当爱恋太满的时候,身体已然容纳不下,只能冲破提防往外流淌。
她抬起头来,温柔地望着他:“你流泪了?为什么?”
“对不起,我有时候会不太争气——它很沉重,我能感受到。”
她眼眸里秋波涌动,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以为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没想到你比我尤甚。这,太奇妙了。”
说完,她的眼眶里也有一滴清泪涌了出来,悄悄地滑落,静静地流淌,闪着温柔的晶莹的光芒。
“今天,我们就这样拥抱着,不要分开,好吗?”他轻轻地说。
“嗯。”她点了点头。
时间似乎凝固了,地球仿佛停止了旋转。两个相恋的人拥抱在一起,品读着柔情,忘记了一切,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树木、花草、天地、阳光,树林里的一切,都在注视着他们,默默地送上祝福。潮湿的清晨,树林里,这样一幕故事:拥抱,甘甜,真爱,动容,静默——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