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节,一片喜帖寄到家里——谭胜和穆晓蕊结婚了。像其他很多对情侣一样,他们是“奉子成婚。”
婚宴上,周世勇见到了一帮大学时代的“狐朋狗友”,其中包括洪峰、张晋泉,还有新郎官谭胜。在同一个宿舍住了四年,跟小夫妻在同一屋檐下过了四年小日子有什么区别?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数年未见,那种炽火焚身的心情可想而知。三位舍友坐成了一团,互叙离别之情,以及生活现状。话闸子一打开,便像尿崩一样,止也止不住。说到开心处,放声大笑;话至伤心时,挤出感性的眼泪。
新郎官在别处敬完酒后,特意走到这一桌,屈尊大驾,跟昔日的朋友们凑成一块打成一片。
洪峰借酒抒怀,大发感慨,说这年头太过神奇,一朵鲜花居然插在了煤堆上。谭胜反驳说自己看似煤堆,实则是一朵黑玫瑰。洪峰又说这世上没有天理,像谭胜这样的尊容,竟然喜获佳偶,而自己英俊潇洒貌美如花,却至今打着光棍。听到此言,众人几乎昏厥,恨不得手里有马桶搋子,狠狠向他挥过去。
接下来,新娘子也走了过来,向大家敬酒。只见她头戴鲜花,身着红袍,面施脂粉,分外妩媚。脸上带着微笑,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她一来,众人纷纷向她打趣,变着法要多灌她几杯。喝了几杯酒,说了一些热闹话之后,穆晓蕊走到周世勇面前,悄悄地对他说:“你跟郑莹也赶快结婚吧,到时候记得请我,我可要喝你的喜酒喽。”周世勇微微一笑,说:“我们嘛,可能还需一段时间,不过,到时候我一定请你的——来,今天是你成为妇女的大喜日子,我敬你一杯,祝你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好,谢谢你,干杯吧!”
从酒宴中回来,周世勇的心难以平静。他感觉人生的列车,已经运行到新的阶段。少年的时代渐行渐远,彻彻底底地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婚姻这扇大门,身边的朋友已经率先踏入,他们的背影昭示着,自己已站在大门之外,伸手即可触及。到时候,他将被彻底定义为“男人”,再往后,就是“父亲。”躺在床上,他彻夜难眠,望着熟睡中的郑莹,脑海中浮现着这样几个关键词:结婚,丈夫,妻子,老婆,孩子,父亲,责任,男人。
房款已经积攒到一定的数目。由于他们有奖金和额外的投资收入,因此超出了预计的进度,估计不到两年,就可以凑足首付了。他向往着婚姻,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孜孜不倦地为此努力奋斗。
如果剧情就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当墨收油尽的时候,写就的将是一部圆润饱满的童话故事。可是现实不是童话,永远要复杂得多得多。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不得不把闭月羞花的文字通通推倒,对写就的剧情进行涅槃似的重新定义。这样一个过程,很痛苦,但契合于人性。人性,是无上荣光的,是神圣伟大灵魂的信仰,是超于一切凌于一切的生命存在的原始的本真——人性至上!
这一天,周世勇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显示是爸爸周建强打来的。他接起了电话:“喂,爸爸,有什么事?”
“世勇啊,你叔叔快要不行了,想要见你一面,快点回来吧!”
周世勇大惊,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周建强给儿子详细讲述了事情缘由。原来,周世勇的叔叔周建东,从外地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病体憔悴苟延残喘。经询问,原来他数年前得了艾滋病,现在已经到了晚期,快要不久于人世。他在病中念叨着侄子,希望能够见到他最后一面。
周世勇不敢耽搁,火速启程回家。
他回想一下,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叔叔了。
十二年前周建东结婚,在市区买了套房子,搬出去住了。一年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周世杰。他是个思想前卫敢想敢干的人,由于不安于现状,告别妻子,前往深圳淘金。在深圳他卖过服装,做过厨师,修过家电,换了好几份工作。后来他血气上涌,和朋友合作投资了一个项目,结果经营不善,赔得一干二净。此时,他的妻子耿翠玲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向他提出了离婚。由于她铁了心想要离婚,他别无办法,只好作出艰难的决定。离婚后,孩子被判给了耿翠玲。不久,她带着孩子东渡日本,去追寻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在此之后,周建东过上了单身的生活。四年之后,他发现得了艾滋病。这样情况下,他更加不可能另寻一个配偶。他没有告诉家人,独自一个人承受。他感觉心灰意冷、万事皆空,视财物为粪土,任意挥霍金钱,过上了“月光族”的生活。最后,疾病把的身体彻底摧毁。他再也无法坚持,叶落归根回到家中,以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他回来已经三个月了,最近病情加重,已经奄奄一息,特别渴望见到最亲最近的人,其中就包括他的侄子周世勇,故而催他回来。
回到家里,见到院中停放着一口棺材。走到客厅,看到爸爸妈妈面色凝重地坐着。除他们之外,还坐着几个远房的亲戚。见到儿子回来,任秀琴马上起身,替他取过行李,说:“你叔叔特别想见到你,快进去看看他吧。”
带着沉痛的心情,周世勇进入了卧室。只见对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中年人,两腮塌陷,面色铁青,嘴唇发白,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体像筛糠似的不住颤抖。一见此人,周世勇感觉像山崩地裂一般被震撼住了。如果没有事先告知,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中年人就是他熟悉的叔叔。记忆中,他是那样精力充沛,血气方刚;而现在,他病体恹恹已经没有人的模样。
他走到床前,望着周建东的脸庞,说:“叔叔,你的侄子回来了。”
周建东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的侄子,脸上艰难地露出微笑,翕动着嘴唇说:“你是世勇?长这么大了,认不出来了。”
周世勇鼻子一酸:“是啊,我们叔侄很久没有见面了。”
“结婚了没有?工资高不高?日子过得好吗?”周建东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
周世勇据实一一作了回答。
“二胡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忘了?”
“从来没有忘。我一直在练,琴艺增长了不少,叔叔您放心好了。”
“记住了,世勇,二胡要经常练,才能奏出好听的曲子。二胡是一门优秀的艺术,为了学它我花了多年的时间。我这一辈子别无长处,只有这一门技术拿得出手,希望你能够传下来。记住了,千万不要荒废。”
“记住了,永远不会忘的。”
“嗯。”周建东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长叹一声,嘶哑地说:“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临死之前没能再见到小杰一面。对于他,我很愧疚。当年我忙于赚钱,常年奔波在外,未能尽到父亲的责任。我没有给他买过衣服,没有给他洗过澡,没有带他去游乐园,没有好好地陪着他。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我错过了他最可爱的时光,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尽量弥补。但是我错了,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错觉,那就是,我和小杰的父子之情,才刚刚开始。却没想到,一个眨眼,就已经结束。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世勇,叔叔有一件事情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尽管说吧,我一定答应您。”周世勇哽咽着说。
周建东喉结动了动:“如果以后你见到了小杰,就对他说,爸爸永远爱他。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与他再做一对父子。”
“好,我一定转告他,一定的。”
周建东颤抖地挥了挥手:“你走吧,我身上的疾病会传染的。”
周世勇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关切地问道:“叔叔,能告诉我,您是什么时候染上这种病的吗?”
周建东想了想,说:“七年前的五月份,当时刚刚离婚,心里很郁闷,想找个方式发泄一番,于是就叫了小姐。唉,想一想,那是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要是时光倒流,让我有后悔的机会,那该有多好啊。只可惜,唉。”
周世勇牢记在心,别了叔叔,走出卧室来到了客厅,听到了长辈们之间的对话。
周建强面色凝重地说:“都打了十几次了,耿翠玲她就是不答应,说什么既然孩子归她,就跟建东没有任何关系。最后电话干脆就不接了,你说,这是什么人哪!”
任秀琴在一旁愤愤地说:“人都快死了,还不让他见小杰一面。天底下哪有这样蛇蝎的女人?良心被狗叼了!建东他太可怜了,在外面奔波了那么多年,却得到这样一个下场。好人没好报啊!”
众亲戚纷纷对耿翠玲的行为进行痛斥。
谁也没有想到,今天是周建东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周建东死了,眼角还留有一滴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