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发出,亲朋好友、四邻八乡来到周家,开始筹办丧事。
周建强找到儿子,对他说:“世勇啊,你叔叔没了,他儿子却不在身边,没有孝子为他哭丧。叔叔平日里那么疼你,简直就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在葬礼上,你就给叔叔当一回孝子吧。”
周世勇点头。
尸体入棺,放于堂中,超度三日。
出殡那天,周世勇披麻戴孝,手缠纱带,腰系麻绳,在灵前叩拜三次,然后起灵上路。
旗幡在前,唢呐在后,接着是灵柩。周世勇作为唯一的孝子,手捧着遗像,紧紧跟在灵柩的后面。
鼓乐声响起,演奏着哀悼的歌曲。唢呐清亮,歇斯底里地嘶喊;管号浑厚,倾诉着陈年的往事;鼓声沉郁,一寸寸地敲断肝肠。黄钱纸在空中飞扬,翻滚摇摆着,散落在道旁。长龙一样的人群,行走在道路上,却没有人喧哗,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低低地在耳畔回响。天色很阴暗,把天地间所有的景物都染上了一层灰色。抬眼望去,灰色的山峦,灰色的雾霭,灰色的草木,连苍茫的远方一座孤零零的屋舍,也带着一种绝望的暗灰。
送殡的途中,每走一段就要叩拜一次。队伍出了城区,进入野外,脚下是一条长长的泥土路。队伍再一次停住。周世勇朝着灵柩跪了下来,膝盖上沾着一层厚厚的黄土。他凝望着前方,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在轰隆隆的鞭炮声中,一片片灰白斑驳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记得小的时候,叔叔经常让他骑在肩上,带他到处玩耍。叔叔比他年长十二岁,那时是一个大孩子,而自己是一个小孩子,两人就像一对要好的朋友。每逢年节时候,叔叔就会带着他去看村里的社戏。那时候,戏台附近就会有人做一些小买卖,卖些吃的东西。叔叔每次都会给他买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就坐在条凳上一起看戏。戏的头两出,他看得津津有味,因为台上表演的是插科打诨。接下来是正戏,带有剧情和唱腔,他一概不懂,看着看着便昏昏欲睡,嘴里含着糖葫芦,靠在叔叔的怀里,便进入了梦乡。当社戏结束的时候,叔叔就把他抱了回家。有一次在野外,叔叔从泥沼中捉了一只乌龟,带回家送给他。他喜欢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都陪着乌龟玩耍,忘记了所有事情,就连吃饭都没顾上。后来不知怎的乌龟丢了,他为此大哭了一场。为了逗小侄子开心,叔叔特地从市集上另外买了一只送给他,他这才破涕为笑,重新开怀。他第一次放风筝,是叔叔带他去的。在郊外一块空旷的草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风中奔跑。当他把风筝高高地放飞到空中的时候,如痴如醉,仿佛取得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成就。叔叔很好学,思想活跃,多才多艺,其中最擅长的是二胡。闲来无事,叔叔就把拉二胡的技艺手把手地教给他。他忘不了叔叔演奏的那曲《二泉映月》,悠扬的琴声,穿过灰白陈旧的岁月,在心海泛起了一波涟漪,悠悠地在耳边回荡,宛如就在昨日一般。
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前方的画面恢复了清晰。眼前已不见叔叔的身影,只有一副冰冷僵硬的棺木,将他的躯体承载,不久之后,就将深埋于土中。到时候,尸体腐烂,化为一堆枯骨,所有的功过是非,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将化为虚无。曾经的叔叔,既像一位兄长,又像一位老师,更像一个贴心的好朋友。叔叔演奏的琴声,他久久不能忘怀。而如今,琴声不再,人已消逝。叔叔这一辈子,短短三十几年,没有享过几天福,半辈子都在奔波劳累中度过,到头来却是如此悲惨地离开人世,就连亲生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那样的遗憾,就像浩浩荡荡的一江浑水。沉溺于万丈的水底,压抑窒息,看不见任何光明,只剩下绵绵不尽冰冷咸涩长久永恒的——痛苦。
眼泪像潮水一样,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叔叔啊……叔叔……”他望着叔叔的灵柩,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先是小声的啜泣,再后来是嚎啕的大哭,把所有的哀痛,所有的悲悯,通过恸哭,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如今的他,内心极为脆弱,像一块易碎的玻璃。他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呼吸,只是用尽全力地嚎哭,直到声音慢慢变得嘶哑。
天色变得更加阴暗,空中雷声大作,不一会雨水落了下来。雨越下越大,把所有人的衣裳全部打湿。道路变得更加泥泞,泥土溅了起来,沾在人们的裤腿上。放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只有红色的棺材,依然清晰可见。
老天爷,你太无情了!就连死后也不得安息!
周世勇更加悲痛,跪在泥土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湿漉漉地沾在身上,冰凉刺骨。他的裤子上满满都是泥土。现在的他,不知道有多么狼狈,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地恸哭。
“叔叔……”
他感觉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待恢复过来,又继续无休止的嚎哭。
在泪水和雨水交错混合的悲伤中,他陷入了沉思:“想我周世勇,几年来行侠仗义,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而如今,却连最亲最近的亲人都拯救不了!我算什么人?我于心何忍?可是,我如何才能救叔叔呢?七年前的五月,我的大学生活还没开始。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当时,那么这七年来所有的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这样的结果太过悲壮,像是一道万丈的悬崖,令人胆寒。
丧事办完之后,周世勇回到了上海。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一想到叔叔,便禁不住泪水涟涟。他煎熬了几天几夜,终于没办法说服自己。他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因为,人性至上。
清晨起来,周世勇进入浴室,见郑莹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残睡未消,面有懒色,轻拢乌发,淡抹素妆。他走上前去,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
郑莹透过镜子,看到他脸上带着泪水,轻轻地问道:“还在为你叔叔悲伤吗?人都已经走了,就不要太过挂念。你知道,伤心过了度,对身体是不好的。”
他伏在她的肩膀上,泪水如珍珠断线一样落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裳:“不是为我叔叔……而是因为,我爱你……”
她微微地笑了笑,随即微蹙眉头,柔声道:“你今天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吗?”
“郑莹,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倒流,让你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我吗?”他哽咽着。
她透过镜子凝望着他,用轻柔的像是雨落清波的声音说:“亲爱的,我只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今生今世我只属于你一个人。如果真的可以重新选择,我还会义无返顾地选择你。即使这个选择的机会有千千万万次,我依然始终如一,此心不变。”
泪水泛滥,难以抑止。漫长的七年,从此化为残梦。七年来,他们用满腔的爱恋写就的一份水晶般的情缘,也像烟花一样,摇曳后飘散,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他在哀悼,哀悼这七年来的每一个片刻,哀悼洋溢于其中的所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哀悼那如诗如画如歌如赋却随空白的时光一起入土的饱满绚丽的坚贞爱情。
她疑惑地望着他:“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心里有什么痛楚和悲伤尽管说出来,我愿意为你分担——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你不知道,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的脸上充满疑惑,同时带有一些担心。
他没有答话,抓住她的肩膀,低下头,给她一个柔情万丈的潮湿的亲吻。两个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她急促地呼吸着,感受着他嘴唇的柔软和冰凉。她的内心澎湃激荡,充斥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感。但幸福来得莫名其妙,又让她措手不及,眼神里带着满满的疑惑。
良久良久,几乎让人窒息。她发现脸上有热热的湿湿的感觉——他的眼泪落了下来,沾在她的脸颊上。
两个人的嘴唇终于分开了,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拂袖离去。明净的门板上,掠过了一抹落寞的流影。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星光点点的眼睛里,充盈着太多太多的疑问。
他从隐秘的地方拿出人生存档器,看着里面的存档。他按动按键,找到机器中最早的那个存档,然后按下了读取键……
再见了,七年的流金岁月!再见了,我最爱的人!
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白光。他感觉光束像流星一样,极速射来,消失在身后——就好像,他在极速地向前方飞驰。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然后,白光的中央出现一个黑色的洞口,洞口慢慢地变大。他飞速地向那个洞口疾冲,眼前出现一片极致的黑暗。最后,他像火箭一般,猛烈地撞向那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