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醒来,像是惊天动地波澜壮阔的一场大梦。眼前呈现的,是他七年前的卧室。四外很宁静,隐隐约约,从窗外传来了犬吠声。低头看看手里的机器,见里面孤孤零零的,只剩下一个存档。
这是他的家,但是他倍感新奇,好像是初来乍到一般。他动情地抚摸着被褥,抚摸着枕头,然后下了床,把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审视一遍,抚摸一遍。走到妆台前,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被深深地震撼了。他心里叹道:“这个,难道就是我?”他没有想到,七年前的自己,居然这么瘦。脸上稚气未脱,带着大姑娘的清秀,仔细一看,两颊上面还透着一圈红晕。看着镜子里面的人,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望着那个人,默默地审视起来。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有点喜欢上镜子里的自己。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他出了门,呼吸着乡村里的清新空气。他抬头望着蓝天,心里生发万千感慨。
天空似乎还是那片天空,但的确又并非那片天空。或者说,天空并没有变,只是年华在变。又可以说,年华根本也没有变,只是思想在变——这一刻,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思想已不再是那个思想。
一切对于他来说,既是陈旧的,又是崭新的。他将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当前,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拯救他的叔叔。
“前不久,叔叔跟婶婶离婚,现在肯定很郁闷,不久之后就将出事,我得赶快去劝阻他。”他在心里思忖道。
周五晚上,他没有跟父母打招呼,只身前往火车站,买了到深圳的火车票,然后启程上路。在火车上,他给妈妈打了电话,说是要去看望叔叔。
任秀琴知道后大为恼火,批评他太不懂事。他解释说只在那里住两天,尽快回来。既然已成事实,任秀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去了,末了还叮嘱他注意安全。
到深圳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他事先已经知道叔叔的住处。一下车,便按照地址去寻找。经过一番曲折的寻找,终于找到叔叔的租房,便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周建东出现在门口,看到侄子从天而降,惊讶不已。
“世勇,你怎么来了?”周建东道。
周世勇呵呵地笑了笑:“我是来看望您老人家的,顺便说几件事。”
“进屋吧,你瞧你,肚子很饿了吗?”
周世勇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说:“确实有一点。”
周建东先让侄子在沙发坐着,自己进入隔壁的小厨房做了几道饭菜。叔侄俩就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一起享用晚饭。吃饭中,周建东问道:“你不是要准备高考吗,怎么还有闲工夫跑这么远?到底想干什么?”
“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您跟婶婶离婚了,心里好受不好受?”
“唉。”周建东长叹了一口气,说,“说起你婶婶啊,我自觉得没怎么亏待她,一心一意想挣钱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可没有想到她一点都不理解,死活要跟我决裂,说我一点不顾家,跟我没有任何前途。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听罢,周世勇暗想,我这个叔叔啊,心眼还是太实了。
他小心谨慎地说:“叔叔,有句话说出来不知道你乐不乐意。我觉得,那个女人啊,不值得您珍惜。”
对他的那位婶婶耿翠玲,他一直没有好印象。她很好赌,喜欢一天到晚地玩麻将;爱虚荣,喜欢买名牌,经常有意无意地拿出来显摆;人长得漂亮,但看上去有点轻浮,甚至跟他的侄子说话,都带有轻佻的语气,就好像女人向男人发出某种特殊的暗示。他特别不喜欢这位婶婶。
周建东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默。良久,开口说:“我心里很纠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吧。”
周世勇趁热打铁,说:“既然这样子,就不要太难受了,一段缘分结束,那就收拾心情,开始另外一段。毕竟人总要有个伴。你说对吗,叔叔?”
周建东面色凝重,想了想,说:“我现在的状态,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这次失败,我对结婚有一点恐惧感。我目前不想结婚,我必须得缓一缓,这得需要很长时间,等哪天遇到感觉合适的再结婚也不迟。”
“所以您想长期单身下去?”
“是的,单身也没什么不好,叔叔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人管着——诶,你这次大老远跑来,就是要插手管我的婚事吗?你这小子。”
“呃,其实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是为您好。”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婚姻的事情,我自有打算,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专心读好书就行。”
“但是……”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两腮塌陷、病体恹恹的面容,“我有一个请求,您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请求?”
“您知道,艾滋病是很可怕的疾病,只要是沾上就必死无疑。我听说了,那些妓女啊,身上很不干净,很可能是艾滋病毒的携带者。所以,明白我的意思吗——千万不要碰那些女人。”
周建东笑道:“你把你叔叔想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放心吧,我是有原则的人,那些女人绝对不去碰!”
“我还是不放心,您能发誓吗?”
“真麻烦啊你。我发誓绝对不去烟花场所,绝对不招那些失足妇女,这样行吗?”
“勉勉强强吧,我希望您能遵守誓言。”
当天晚上,周建东取出他心爱的一把二胡,让周世勇演奏,以检验他技艺进展的状况。周世勇领命,给叔叔演奏了一曲《二泉映月》。
周建东两臂交叉静静地听着,目光冷峻,时不时地微微颔首,以表赞赏。
演奏完毕,周世勇面露微笑,怯怯地望着叔叔,心里充满了期待。
周建东清了清嗓子,温和地说:“你的技艺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各个音调都抓得比较准,基本上是一个完整的演奏。但是呢,有一点我必须跟你说一下。你按着曲谱准确无误地演奏一遍,这样可以吗?完全可以!但是欠一点火候。音乐是有生命的,都是含有情感的。表现音乐,最重要的是把里面的情感表现出来。演奏的高层次境界,是在不影响整体旋律的基础上,加上一点创造性的发挥。这种创造性的发挥是基于对作品的充分解读上。在某个地方加一个颤音,或者把某个地方拉长,某个地方加重,都可能产生画龙点睛的效果。高水平的演奏,是随心所欲地驾驭琴谱,而不是被琴谱所驾驭。演奏者心里存放的,不仅仅是琴谱,更是汹涌澎湃的真挚饱满的情感。”
说完,他接过二胡,给周世勇做个示范,重新将那首曲子演绎了一遍。周世勇聚精会神洗耳恭听,果然是高低有致快慢合宜,如水银泻地浑然天成,悲戚婉转,带着颤抖的呜咽,听着让人凄然动容潸然泪下。
弦止曲终,周世勇感觉受益匪浅,如沐春风。
夜深了,叔侄俩都很乏累。周建东躺在床上睡去,而周世勇权且将沙发作床,盖上一条被褥,将就着入眠。约莫一个小时后,周建东将侄子推了起来:“到床上去,沙发我来睡。这里屋子这么小,你却偏偏要来,现在看看,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真是太不懂事了。”
“哦。”周世勇懒懒地应了声,依叔叔所言,乖乖地过去爬上了床。
时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周建东对侄子说:“世勇,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高考复习时间那么紧,家里肯定又很担心,所以赶快回去吧,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那好吧,不过您一定要记住昨天的誓言,千万不要忘了,不然我不回去。”
“好,我记住了,一定记住。”
“那好,我现在就走,叔叔您要保重啊。”
“且慢!”周建东叫住了他,将心爱的二胡拿了出来,“你走之前,我要把这把二胡送给你,以后要多加练习。记住,这东西虽然不能给你带来财富,但能够怡情养性。”
周世勇喜出望外,接过二胡,上下抚弄一番,向叔叔道了谢。
又再三叮嘱几句,周世勇告别叔叔,踏上了回乡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