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祭亡之后,周世勇就悄悄地落下了一个毛病。偶尔的时候,他会觉得心口处隐隐地发疼,像被小石头压着,只是微微有些挤迫感,如果不注意就觉察不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疼痛感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频繁。
他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于是去看了医生。医生诊断说,这是内心长期的抑郁所致,是心理问题引发身体的病变。治疗这种疾病,主要是靠患者心理上的调整,药物控制只是辅助手段。医生告诫他,要放下心里的包袱,对所有的事情都看开些,乐观豁达地面对着人生。然后,又给他开了一些安神静心的药,用于辅助治疗。
回去后,他遵照医嘱,努力暗示自己,忘掉那所有的一切,抬头面向前方,去寻找生活中更多的快乐。为此,他培养了一些生活情趣,例如去逛街,去踢球,去爬山。置身于人海中,或者融入于大自然,让单薄的躯体从外面获得力量或者汲取快乐的精华。疗效比较明显。当他从事这些活动时,确然会忘记很多烦恼,抑郁的胸怀得到充分的舒张。或者说,那是一副良好的麻醉剂,注入到血液中,渗透于器官组织,绑架了神经的机能。在麻醉剂的作用下,他会全然忘记疼痛。但是到了夜里,当他孤身一人独处寒室的时候,她的背影就会从心里头浮现出来,一丝一发,一颦一笑,都那么的真切。他有时会幻觉她依然存在,近在咫尺的眼前,想要触碰,却幻化为烟尘,只留下一片茫茫茫茫的空虚,空虚得好似万里荒漠,难觅一缕清风。当内心虚弱到极致时,他会紧紧抱住棉被,用它的温软来填塞胸口的空白。棉被的纤维上,常常沾有点点的泪痕。
最恼人莫过于魂梦,无法左右,也无法捉摸。在梦里,她总是不经意间出现在身边,或牵手,或依偎,或并肩徜徉在淡青色的风中。在梦里,他们依然是学生的模样,在书香四溢的校园里,安静地成长。
但是,梦醒时分,一切成空。此时此刻,他总是极度的悲苦,极度的怅惘,心口处不知不觉地又隐隐作痛。
慢慢地,他开始意识到,他的疾病,归根结底是源于一个“情”字。情丝不断,心病难了。若斩断了七情六欲,消弭了碎思杂念,或许能得到身体上的安康。但是,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至少对于他来说,难如登天。
灰色的时光,总是无法清楚地测量。每日每夜,周世勇就像被预设参数的机器人一样,吃饭,睡觉,工作,放松,同一节奏同一步调,从未曾改变。对于时间的流逝,他已经漠然了,因为时间对于他来说,已没有多大的意义。他只记得,日升日落,已历两次寒暑;花开花谢,却经二度荣枯。他并没有注意到,随着时间悄然的流逝,他的头发里也悄然地爬上了几根银丝。
今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阴云密布,寒风刺骨,飞鸟绝迹,草木凋零。路上人烟稀少。零星有一两个人出行,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手套围着围巾,蜷缩着身子匆匆而走。
寒冬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色调是令人绝望的暗灰色。他梦见,他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环顾四周,满眼都是枯树残木,稀稀疏疏,零零落落,一片萧条的光景。树林里没有一丝风,地上铺满了败絮残叶。一团团白烟从地上升腾而起,环绕住那些腐朽的枝杈。各处的白烟浓淡不一,或如棉絮,或如轻纱,将前方的景物遮蔽起来,露出曚昽而孤零的轮廓。树林的深处,响起了一阵狼嚎。
此时,一位少女从白烟的背后缓缓地走出。但见她,身材弱小,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绑着马尾辫,辫子上扎着淡蓝色的蝴蝶结发夹,脖项上挂着一串玉兰花项链,明眸俊目,秋波流转,眉头间有一颗标志性的小黑点,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带着笑意。
像无数个往昔一样,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她望着他,徐徐地向他走来,嘴角扬起,露出消忧解愁的微笑,目光里浮泛着丝丝柔情,清澈得犹如秋夜的星辉。当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伸出了她的右手。甜蜜从心头浮起,他情难自禁地露出微笑,也向她伸出了手臂。
没成想,指尖和指尖将要触碰的一刹那,她的身子却往后退却。他向前追赶欲要挽留,却发现双腿无法动弹。似乎乘着微风,她缓缓地向身后飘移,笑容慢慢消褪,眼眸里充满了留恋。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向远处退去,退到树林的深处。白烟一层一层地,把她遮掩起来,直至,完完全全没有了踪迹……
倏然梦醒,发觉枕头已经湿透。抬眼环顾四周,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空气阻塞。促狭的屋子,像是一个暗无天日的监牢。窗外的寒风肆虐,发出凄厉的呼号。
突然,他觉得心口处一阵剧痛。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袭来,他急忙用手捂住胸口。但是痛感非但未减,反而更加剧烈,像刀割火燎一般,让人蓦然间想起了黄泉。他艰难地翻开被子,一面捂着胸口,一面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向外面蠕动。
药就放在床侧旁的柜子上,相距不过两尺。但这两尺的距离,对他来说,仿佛就是天堑。他忍着剧痛,艰难地下了地。当脚尖碰到地面时,身体突然不支,狼狈地滚落到地上。身旁的纸篓被蹭倒,垃圾倾倒出来,地面一片狼藉。疼痛继续袭来,他无法忍受,只好伏倒在地上,以头贴地,好似一条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为了稍稍缓解,他狠狠地抓了一下大腿,由于用力太猛,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半晌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匍匐向前,攀住柜子的边沿,艰难的直起身子。看到柜台上的药,急忙伸手捧住,颤抖着拧开盖子,倒出药片,连忙塞往嘴里。药瓶旁有一个水杯,杯底只有残余的开水。他端起水杯仰脖饮尽,将药物送服下去。由于水量太少,口腔里沾了点药末,有一些苦涩的味道。
疼痛暂时未缓,他身子滑了下来,再次坐倒在地上。他就像一滩烂泥,全身上下都需要外力支撑,干脆将头依靠在柜子上,用残存的气息发出绵弱无力的呻吟。刚才的劳累,不亚于一场战役。
过了一会儿,疼痛慢慢地减轻,好比战场上的硝烟在渐渐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