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柜子,慢慢地站起。抬着沉重的双腿,移步到到窗前,将窗帘撩开。
窗外,竟然下起了雪!
好大的一场雪!
雪花从暗沉的天空飘落,被西风携裹,流窜至各个地方。漫天飞舞的雪花,织成一个巨大的帘幕,悬挂在天地之间,将远方的景物轻轻地遮掩。地上的雪已经很厚,像给大地披了件棉绒的外套。工序还没完成,有些地方没有完全覆盖,将大地的肌肤露了出来。白雪堆积在树梢上,已经结成冰晶,紧紧地缠绕住枝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屋檐,墙头,还有路旁的电线杆,无一例外地,都佩戴上洁白的首饰,显得分外妖娆。
涣州竟然下雪了!他遍寻脑海里记忆的碎片,没有找到故乡落雪的痕迹——在他此生中,没有见过故乡哪怕下过一粒雪。这里地处南国,偏居一隅,气候温热,四季常青,风雪几乎不会眷顾到此地。这次大雪,真是几十年一遇的风雪,实乃罕见之至。
他轻轻地推开窗户。甫一敞开,无孔不入的风就窜了进来,携带着片片雪花,扑在了他的脸上。雪花落在地面,发出“簌簌”的轻响,四外听不到任何杂声。
漫天的飞雪,更勾起了他的愁绪。
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语,但却无处诉说,只好藏在心坎,结成了冰霜。那无边的孤寂,不正是眼前所见的,苍茫的冰天雪地?
“雪下这么大,她是否也会感到寒冷?是否也像我一样,承受着无边的寂寞?”这两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拜祭她。
迎着满天的大雪,周世勇出了门。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大衣,戴着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裹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右手擎着深蓝色的长条形的布套,里面装的,是他心爱的一把二胡。
地上的积雪很厚,脚步有些迟缓。身后是一串长长的、曲曲折折的足迹。恼人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像棉絮一样依附在人的身上。风在耳畔絮絮叨叨,吟唱着来自悲伤国度的咏叹调。
行了一程来到了山下,黑色的头发上已附满了银雪。他停了下来,掸了掸身上的雪花。双手掩住鼻口,匀匀地喘气,白雾从指缝中流出,瞬息即散。
山陵也被白雪所占领,山上的树木都裹着一身素装。山道上也覆盖着白雪,从雪里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残枝败叶。
顺着山道雪浅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为了防止跌倒,一边跋涉一边攀住路旁的枝杈。费了一番周折,来到了墓地。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叫声。他循声观看,原来在墓旁的一棵老槐树上,有一窝乌鸦。老乌鸦从巢穴里露出头来,断断续续地,发出可怜巴巴的叫唤。
坟头上也落满了雪。雪的白,墓的灰,勾起了冰冷而黯然的愁绪。
他走到陆文浩的墓前,朝着墓碑深鞠了一个躬。
静默伫立风中,任冰雪撒野地降落在脊背上。
良久,直起身子,移步到郑莹的坟前。
他蹲下身子,正对着墓碑上的铭文。
“郑莹,我又来看你了。”他口中喃喃道。
他脱下手套放在一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方形的盒子,打开盒盖,拿出一样廉价而普通的物事——一串仿真玉石的玉兰花项链。
“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都是圣洁、美丽、多情的,就像这玉兰花,没有鲜艳的色彩,没有高贵的身段,但自始至终都散发着清香。甚至在我的梦里,这独特的花香,也在常年累月悠长地飘荡。”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接着道,“现在,我就它送给你。”
他用手将墓碑前的雪堆扒开,将玉兰花项链轻轻地置放在上面。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最喜欢的宋词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如今,你已经不在,也不可能开口说话。那么就让我,把这首词——吟诵给你听。”
眼睛被寒风所刺激,有一些微疼。他思索了片刻,徐徐诵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记得我随口说了,我最喜欢的词是辛弃疾的《丑奴儿》。那时候的我,‘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如今,愁绪如浩浩沧海茫茫无际,将我的心侵蚀得千疮百孔,痛不欲生。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真是——苍天弄人?”
“你说你喜欢听我拉二胡,尽管不着调,但依然觉得很好听。你说你愿意一直听我演奏,甚至用一辈子的时间。在此,我要演奏一首二胡曲,用它来祭奠你的英灵。”
他走到墓地一侧的矮垣边,坐了下来。把二胡从布套里取出来,搁在了大腿上。左手扶琴,右手持弓,将琴弓搭在琴弦上。
他望着远方迷蒙的天空,继续着他的细语碎言:“你曾经说过,希望听我演奏快乐的曲目。但是,我的心已经干涩,很久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无奈,只好演奏另外的曲目,可能有些伤感,请你多担待。这首曲子的名字叫,‘风居住的街道’。”
他的右手施力,开始缓缓拉动琴弦。
琴声悠悠地响起,像一条长长的绵柔的丝带,穿插于飞雪的间隙,向四处延展开来,和着西风的呼号,交融成一种灰暗的枯朽的迟暮的悲伤。
岁月悄然泛起涟漪。
苍老而空灵的回忆。
曾经青涩的少年。
相逢于潮湿的雨季。
清澈无痕的笑脸。
沾上了蕉叶的水滴。
微风多情地拂过。
发出幸福的叹息。
长长一声悲叹。
过去已成云烟。
年少时所有美好。
凋零后被命运席卷。
天涯海角相会于魂梦。
剪不断的情丝缠绵。
霁云依旧往事成空。
唯有风在悲切怀念。
繁华伤逝。
追忆已成虚枉。
岁月平静。
不见当初年少轻狂。
十载风尘两鬓白霜。
思慕溶解成遗忘。
昨日千种风情。
化作梦里一缕香。
千百个昼夜。
伤怀中意乱情迷。
柔软的赤心。
烙上了陈年的印记。
世事更迭。
抹去了青春的美丽。
深邃的痴情。
从未有丝毫改易。
君可知否。
我深藏于心底热切的思念。
君可知否。
我承受的绵绵不绝沉郁的伤痛。
我百转千回地奔走寻找治愈的良药。
但伤口仍然沉痛不止。
思念望穿秋水。
伤口痛彻心扉。
谁能明了久别的伤悲。
脆弱的情感翻涌成滔滔的热泪。
风吹雪落。
情缘冷却归沉默。
来世重逢携手。
共筑。
幸福天国。
来世重逢。
情愿化为蝴蝶。
共舞在晨曦雨露中。
即使风暴侵袭折损了翅膀。
不减当初情深意浓。
长长一声悲叹。
过去已成云烟。
年少时所有美好。
凋零后被命运席卷。
天涯海角相会于魂梦。
剪不断的情丝缠绵。
霁云依旧往事成空。
唯有风在悲切怀念。
繁华伤逝。
追忆已成虚枉。
岁月平静。
不见当初年少轻狂。
十载风尘两鬓白霜。
思慕溶解成遗忘。
昨日千种风情。
化作梦里一缕香。
梦里飘零一缕香。
风雪中的奏琴者,依然是个年轻人,但眼角已经出现若干细纹。脸颊塌陷,面色阴沉,两眼漠然。双唇紧闭,嘴角到鼻际间划着一道深深的刻痕。衣服的雪没有掸扫,仿佛是陈年的风尘,在他身上留下荒旧的斑白。头发上也染上了一层白色,分不清那到底是雪,还是植根于身体上的固有的愁丝。
曲终弦止,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模样。风吹如故,落雪依旧,还有枯树上的寒鸦,扑腾一下翅膀,低低地叫唤两声,声音极其的沙哑——还有些扭曲。
风不止,雪未歇,冰天雪地里,血泪郁结,伤痛成霜,然而,柔长缥缈的追忆,却绵延难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