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屋内是如此简陋寒酸,但屋角仍布置着一棵小圣诞树,树下有两包礼物,她提早回来,正是为了和女儿一同过圣诞节。
“我很抱歉刚才对你那么粗鲁,我可以给孩子一份圣诞礼物吗?”他问着。
公主点点头的。
他从口袋中取出那枚失而复得的钻戒,走向小女孩,很快地套在她手上,说了声“圣诞快乐!”就又很快的带上门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傲,也许是他的愧疚,也许是圣诞节的气氛,但更多的原因是小女孩的美貌给他的震撼。
她那沉默的姿容比她母亲更高贵,在这四壁布置着烛火的圣诞夜,她才是唯一的公主。
当黄双瑜第二次造访这幢陋屋时,雪伦并没有表示惊讶,她似乎知道他还会再来,也知道他对她的美色并无觊觎之心。
“谢谢你替我守秘!你很仁慈。”雪伦说。这已经是新年过后了,她穿着一件很漂亮的克什米尔羊毛衣,和屋内的寒怆一点也不相称,只要她走出去,谁都会赞美她的。
他不晓得她指的是那颗钻戒还是他放了她,或许两者都有吧。
“你要出去?”他注意到她华丽的装扮,她点头时他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你女儿出去走走。”
黎雪伦做了个如释重负的表情:“若是这样那么太求之不得了,我总不能天天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知道!”他郑重的说道,“我晚上送她回来。”
贞妮是个沉默得出奇的孩子,那沉静的姿态就像是一尊雪花石雕像,尤其是他们并肩坐在河堤上钓鱼,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粼粼的河水时,眼中有种奇异的表情。
黄双瑜研究着她。跟她接触愈久,他就愈喜欢这个神秘的小东西,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之间就有一种奇异的缘分。
“你在想什么?”他逗她说话。
“什么也没想。嘘!你吓走了我的鱼!”浮标动了,她扯起钓竿一看,很失望地发现上面空空如也。
“看我的!”黄双瑜猛地扯起自己的,上面果然钩着有东西,但他定睛一看不禁大泄其气,原来竟是双烂布鞋。两个人在堤上笑得前仰后合,欢笑声中,两个人已经成为朋友。
“你很懂得钓鱼嘛!”她羡慕地看着他的鱼篓,里面不但有鱼,还有一些虾。
“你也不错啊!”她今天斩获不多,有两条很大的鲫鱼,“你在印度也常钓鱼吗?”
“嗯!”她点点头,“可是不能吃,他们在河边烧死人。”
“你妈妈是公主,那你也是公主咯!”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拿话来套这孩子,但他就是忍不住。
“我不是公主。”
“你妈妈其实也不是,对吗?”
“她是的!”贞妮叫了起来,眼睛中闪烁着忿怒的光泽,说道,“她是公主,我的外曾祖父是国王。”
“她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明知道不是,为什么要帮她说慌?”
贞妮那雪白的面孔憎恶地看着他,但她究竟年纪太小,终于被他的眼光逼视得垂下头去。
“是她教我这样说的。”贞妮用一种他不能了解的悲伤声音说,“可是她不晓得,即使她不是公主我也一样爱她”
双瑜觉得自己好残忍,他也许打破了一个小女孩的梦了,但他要弄清楚,他不喜欢被人当傻瓜看。
“对不起!”他突然说,“其实我们希望她是公主。”
“为什么?”她那黑中带蓝的眼睛流露出无比的困惑,这神情使得她的小脸更美。
“我想她如果是的话,你会快乐一点。”他诚实地说。
贞妮摇了摇头,幽幽地说:“在这里我永远不会快乐。”
这次轮到他问为什么了。他发现,在这之前,他从未关心过任何一个女孩子,即使她只有八岁大。
“他们不喜欢我,骂我杂种。”她低下头去,绿色的波光映出她微微荡漾的姿容。
现在他明白她为何如此沉默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看样子她在此地真的不很受欢迎呢,但他试着去分担她的烦恼:“我想你一定很难过。”他同情地说道。
“可是难过也没有用,妈妈说过了寒假,我还得去上学。”
“我知道有所小学,里面的学生——”
“圣心学校修女办的,我读过两个月,那是我们刚来的时候,但是太贵了,妈妈说我们负担不起。”
“你喜欢那里吗?”
她点点头:“至少那里的人不知道印度在哪里,也没有人会追问我为什么这么白!”她怨恨地看了自己的皮肤一眼,的确,她在这儿是太特殊了。
“如果你还有机会回圣心,你愿意吗?”他问。
“当然!”她耸耸肩,说了说道,“只要妈妈一有钱,我就可以回去。”
他突然明白她所说的——“只要妈妈一有钱”是什么意思了,可怜的公主,他想,为了这个女儿,她真得使出浑身的解数才行。
“我们不必等到你妈妈有钱!”他说,“我愿意帮助你。”
“为什么?”她睁大了那双黑中带蓝的眼睛,纯真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他。
“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值得我这么做。”他慎重地说。
“妈妈不会答应的。”
“我去跟她说说看。”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尤其是我还欠你一份情。”公主很有耐性地听他说完,然后抬起了头,“可是现在你不需要这样做了。”
“哦?”
“我已经有足够的钱供她上学。”公主叹了口气,在这间狭窄局促的房问里,她仍是那样高高在上,“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这么关心贞妮。”
双瑜不晓得她怎会在一天之内就发了财,但这种事他又何必多问,更何况,他只是关心贞妮,现在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他不必再多事。
他正预备告辞,黎雪伦却叫住了他:“你不问我怎么突然有钱的?”
他摇摇头。他才没那么幼稚。
“郑国旭很慷慨,他送给我一个酒店,名字就叫雪伦公主,我把地址给你,有空欢迎你过来坐。”她低下头去,迅速地在纸上写了儿行字。
“恭喜你。”他由衷地说,对一个落魄到必须窃取钻戒的公主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那贞妮呢?她跟你——”
“不!她去圣心寄宿。”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说道。贞妮已经大了,现在郑国旭送酒店给公主,等于公开宣布他们在一起了,贞妮会——碍事。
“事情——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雪伦的脸红了,他注意到她有一口非常漂亮的牙齿。
“在学校开学之前,我想再带贞妮去钓鱼。”他岔开了他不喜欢也没必要去谈的话题。
黎雪伦同意了:“在她开学之前,你可以随时带她出去。”
“你不担心?”
“不!”她摇头,然后笑了,那笑容削弱了她原先的神秘气质,给人一股温暖,“我信得过你,你是一个好人。”
“我想你不止信得过我。”他精明地看着她。
“我打听过你。”她承认了,“但我是一个女人,这有什么不对吗?”
“的确没什么不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好教养贞妮,相信她长大以后,一定会很特别。”
“我会的。”
“来接贞妮之前我会先通知你。”
“我给你的纸条上,有我们的新住址。”
开学前的两天,黄双瑜才抽得出空来,这不是他故意忘记承诺,简是他实在太忙了。从欧洲同来后,他就负责永佳集团的证券部门,他父亲的意思要他由基层熟悉所有业务,日后当上了首脑,就没有人欺骗得了他。
当双瑜在办公室接到贞妮的电话时,感到奇怪,因为他并没有交待过总机和他的秘书,他不知道她为何竟有这么大的神通,让这些人帮她把电话接进来。
她在电话中虽然仍有明显的外围腔调,但那轻轻的童音真是可爱极了。
“妈妈说你要带我出去,后天就开学了,你有空吗?”贞妮的声音很清楚,也很有条理。
“你现在哪里?”
“家里。”
“给我半个钟头,我来接你。”股市还有二十分钟才收盘,等收盘后他去接她。黎雪伦的酒店在闹区,十分钟的率程应该够了,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当他挂掉电话后,助理进来通报,他的父亲有事情耍见他,等到他见过父亲再匆匆赶到黎雪伦的新住址时,时间已经超过中午了。
这条巷子是典型的闹中取静,家家户户都拥有花园,扶疏的花术与绿篱隔绝了外面的尘嚣,那些垂挂着的曼陀罗、珊瑚藤,四处攀爬的小轮玫瑰、紫薇,天南星,自有一股难得的静谧。
双瑜的车一开进来,这儿的高雅格调就使他一阵感到快意。他想,公主这回总算给自己和孩子找到一个比较像样的环境了,他真难以想像她在原先那么粗陋的地方怎么会不枯萎,也许这就是因为她之所以能把自己塑造成公主的地方,她有一股坚强的,旁人不能及的意志力与信心。
靠着这股力量往上奋斗,双瑜相信她假以时日会有大成就,丽不仅是开一个酒店而已。
远远地,他就看见个小女孩坐在一幢十分现代的建筑前面,她的上半身几乎全隐在白色的花丛中,特殊的姿态,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初春的阳光里,她仍是那样安详、沉静。他的车驶近时,她从花丛中走了出来,一身克什米尔的毛衣、蓝缎镶薄锻片的长裤和一双长度及膝的长靴,模样真是帅劲十足。一头秀发也为了配合今天的装扮而编成了最流行的式样,缀着点点银星,使她看起来格外轻俏活泼。
“对不起,我来晚了。”黄双瑜把车停了下来,说道。
“只不过半个钟头,我可以等。”
他发现她的口气很认真,一点也不抱怨,没有丝毫的孩子气。
“我们进去跟公主说一声,然后就走。”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晓得黎雪伦不是真正的公主,但他仍然如此称呼她,他发现其它的称呼都不合适黎雪伦。
“她不在家,一早就出去了;酒店下个礼拜开张。”贞妮摇摇头。
“她一直都这么忙?”他还以为公主环境转好,会把时间多分一点给孩子。
“她说没时间陪我,替我请了一个保姆。”
“保姆呢?”
“被我气跑了。”贞妮展颜一笑;可爱的笑容就是心情最坏的人看了也会为之舒解。
“是吗?”他不相信这个可爱、沉静的小孩会这么做。
“我讨厌别人成天跟着我,我宁愿一个人,就像从前我们在印度时一样。”她的眼睛浮起了怀念的表情。印度——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我不喜欢那里,又脏又热,我从欧洲回来时,路过加尔各答顺便去接洽一点业务,住不满三天我就受不了走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印度。”她沉着地面对他的蔑视,简直不像八岁孩子,“不只是你,很多人都不了解,认为那里原始、落后,没有文化,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们不抬杠。既然公主不在,我们走吧!你喜欢去动物园还是去坐云霄飞车?”他举出了好几个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
“云霄飞车?”她瞪大了眼睛。
“你从来没听说过?”他很惊奇,说道“那是一种非常刺激的游戏。”他把云霄飞车的外形和玩法说了一遍,立刻使她十分入迷;最后他们决定,先去坐云霄飞车,然后到野生动物园去。
“不过我们先得吃中饭。”
“可是我不饿。”贞妮抗议着,说道“我们先去玩云霄飞车,再吃中饭。”
“不行。”他板着脸拒绝了,当贞妮发现他只不过是吓唬她时,她笑了,乖乖地跟他去他最喜欢的法国餐厅。
他们正吃得开心,双瑜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公主和一群人走进餐厅。
“快看看是谁进来了?”他低声对正喝龙虾汤的孩子说。
“是公主。”原来她早看见了。
“你不上去和她打个招呼吗?”双瑜问,她那无动于衷的样子使他讶异。
“她不喜欢我在公共场合喊她妈妈。”
双瑜的心抽了一下,看样子要想干公主这一行也不容易呢。
“我知道外人一定很难了解。”贞妮喝完汤了,泰然自若地望着他,“但是我后天就去圣心寄宿,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你去圣心之后,总有礼拜天、礼拜六,还有暑假、寒假。”
“短的假期我会跟别的远道生留在学校,寒暑假我们有学生旅行。”
“你总不能都不回家吧?”他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小就得在外面寄宿,她还很高兴的样子。
“不!”她摇头。
“你喜欢待在外边?”
她点头:“我跟公主合不来。”
“你不是说过——”他记得她对他说过,无论黎雪伦是不是公主她都一样爱她。
“我爱她,可是我跟她合不来。这是两回事。”她放下了餐巾。
“还有甜点。”他提醒她,“你点了罗丹冰淇淋。”
“我们走吧!我不希望她因为我在这里而觉得不自在。”贞妮说。
“嗨!双瑜!”他正预备站起来时。一个洋里洋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一阵头皮发麻,来的正是他的远房表妹——筱茱。从小就爱粘着他,偏偏两个人不来电,最后弄到他只要远远一见她来了就躲,但也有躲不掉的时候,就像现在。
“筱茱!”
“干嘛那么无精打采的?”筱茱笑嘻嘻的,一身的名贵香水方圆十里都闻得见。
“我们正要离开。”虽然不会当面给她难堪,但也提醒她最好不要太不识趣。
“我们?”筱茱的眉头夸张地蹙在一起,然后才尖声道,“唉呀!原来你还有一个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叫黎贞妮!”贞妮一点也不畏惧地看着她。
“好厉害的小嘴!”筱茱故做亲热的拍拍她的头,然后对双瑜说,“怪不得我找不着你,原来你开起托儿所来了。”
“对不起!我们该走了,贞妮!”他拉起贞妮的小手,扬长而击,不再理会这个讨厌的表妹,剩下筱茱一个人在那儿千瞪眼。
“她为什么要说得那么难听?”出了餐厅店,贞妮问他。
“有些人——”他想了一下,“有些人教养不好,容易当众出丑。”
“我看她不只这样,她喜欢你!”贞妮一本正经地发表意见。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他有些啼笑皆非。
“我不是乱说。”她很严厉的口气,说道,“她真的喜欢你,瞎子都看得出来,可是你最好不要理她。”
“为什么?”这下他倒有些惊讶了。
“因为我将来要嫁给你。”她那雪白粉嫩的面孔上的表情非常认真,“你记住,一定等我长大!千万不要娶别人。”
“别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公主说你是一个好人,我看也是,跟你结婚,一定比跟查理那种人幸福得多。”
“查理?查理是谁?”
贞妮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一声也不吭。
“查理是不是在印度时跟你们一起的人?”他开始猜了,也许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查理跟这小女孩神秘的过去有很大关联。
她点点头。
“他是公主的丈夫?”他往更可能的地方去猜。
“查理只是查理!”贞妮那一直沉静、泰然的脸色变了,他甚至看见她的眼神中有一抹恨意,是那么深沉,那么扣人心弦,不像个小女孩该有的。
“是你爸爸吗?”他又问。
“不!不!”小女孩突然尖叫了起来,“他不是爸爸!他弛弃了我们!”她一边尖叫一边挣脱他的手向前跑去,那忿怒的背影,因过于激动而不断向上耸的双肩,使他这才明白在她一直保持着漠然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炽烈的心。
现在他也证实了一件事,公主是在印度被人抛弃的,在这之前,她可能也有一段风光日子,但在被这个叫查理的抛弃后,她就不得不远走他乡,重起炉灶。
为了未来,她也必须有所牺牲。
明白了她的处境后,他发现他不再那么鄙视她了,他也是唯一知道这不幸女人秘密的人,但他永远也不会去揭穿她。
除了同情,他对她勇往直前的意志还有一丝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