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瑜接到圣心学校的毕业典礼观礼请帖时,愣了半晌,他不记得有谁的孩子在那儿念书,但当他打开请帖看见黎贞妮的名字时,他笑了。
他比谁都清楚黎贞妮为什么把请帖寄给他,因为公主是不会出席的,他是贞妮唯一可以请去观礼的长辈。
想到长辈这两个字他又笑了。贞妮八岁的时候,曾一本正经地说过要嫁给他,四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还说不说傻话。
他翻开记事本,查看毕业典礼当天有没有重要的会议,然后他决定去参加这个小家伙的毕业典礼。
时间过得真快,这四年当中,他已经由一个普通的事务经理升到副总裁的宝座,只等他父亲一退休,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棒了。
这四年里,他和公主失去了联络,只听说她那家酒店经营得很好,是目前台北一流的贵族俱乐部,非名流雅士不得其门而入;她也成了最懂得招待客人的女主人,是现代生活的一项传奇。
双瑜想,他对她的判断没错,她是个韧力极强,能在最恶劣环境中生存,并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女人。
当然双瑜也知道公主早就不跟当初引她进台北社交圈的郏国旭在一起了,但他一点也不关心她现在跟谁一道,他自己的麻烦够多了。
前年,他结了婚,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有想抢走他的女孩子的如意算盘都打错了,她们万万想不到像他这祥新派的人居然会如此守旧。
连他自己都很意外,从他知道父亲给他选好了对象,到步入结婚礼堂举行空前的豪华婚礼,不超过一个月。在这之前,他对新娘子的脸孔是圆是扁都懵然无知。
他的父亲只是把他叫去,给他看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相片。他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既然父亲递给他看,为了不扫父亲的兴,也就随手看了一遍。后来他才知道这种事也同样的在女家发生,不同的是看他照片评头论足的比这耍多了好几倍。“你觉得怎么样?”他父亲问道。
“很好啊!”他也信口说,绝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
“既然你满意,那么事情就定了,过两天我安排你们俩见面。”一向严肃的父亲也显得很高兴,他上个月摄护腺才刚刚开过刀,不能劳累,双瑜见他要站起来也就赶紧预备告辞,好让父亲回去休息。
“见面?为什么?”双瑜真不明白,“不是您请女秘书?”
“傻孩子!”开过刀后,难得见到笑容的父亲竟然笑了起来,“我选什么秘书,是给你挑媳妇啊!”
“我不要,我年纪还轻。”他吓了一大跳,赶快推辞,别说这个像林黛玉的女孩子,就是安妮公主他都没兴趣,他还要慢慢找,总有一天他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意中人,到那一天,他才甘心结婚。
“年轻什么?”老头子有点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对家里给你选的媳妇不满意?”
“我没有。”他咽下去几乎脱口而出的话。
“那就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早该成家了,相信爸爸的眼光不会错,给你找的老婆一定是最好的。”老头子信心十足。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有别的对象了?大男人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们没有感情基础,连面都没见过,这——恐怕很难。”
“这有什么难的?没有感情基础,慢慢培养不就有了?”老头子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
“但一个月未免太快了吧?”虽然他心里想这是什么时代了,但严厉的家规使他向来不敢违抗父亲,他只有使用拖延计策。
“不快不快,一点也不快!”老头子说,“我跟你妈结婚才一个礼拜就定了,别说一道出去玩,连面都没见过,这几十年来相处得不也很好!更何况你们还有一个月可以相互了解,太够了。”
“我只怕到时候我们发现彼此不合适——”
“你听过一句比喻没有?新式婚姻就像是一锅沸水,开到了顶头,慢慢就凉了;老式的就不一样,结婚后才慢慢培养情感,像是一锅冷水,慢慢由温变热变烫,最后才煮沸,这种婚姻才保得暖,保得久。”
就这样,在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准备,他就成了船业王赵和江的女婿,成了一家之主。
到了结婚当天,他还一片茫然。
在这期间,他和活莲——他的未婚妻一道出去过几次,但这几次她都有一大堆亲戚、姊妹,像母鸟护着小雏般伴随着,有这些人马,他简直无从观察她的个性。
但新婚之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洁莲已非完璧的事实令他震惊。
“我有一次骑脚踏车——”还没说完浩莲就哭了。他呆在那里,既不想去安慰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离开卧室,当他想至这种举动,可能会伤害这个看起来一点自卫力都没有的小女人时,他又回到了房间,发现她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一种男性对弱小的本能怜惜,使他重新接纳了她。“我相信你!”他抱住了她,她娇小良怯,令他有种大男人的保护意识。
那个新婚之夜,简直糟透了,但这总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开始。
但自这次之后,洁莲也许是内心的愧疚,对他总是十分逢迎,想办法使他达到满足。
对一个男人而言,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但问题是洁莲就误以为闺房之乐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他甚至觉得她懂得太多了。
但双瑜相信,这些会随着岁月的过去而逐渐好转,到时候她将不再那么急于取悦他,她自己会好过些,而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她的妒嫉。
双瑜从没见过像她醋劲这么大的女人。
她不但给那些曾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难堪,连他对家里的女工多说两句话都不高兴。
有一天双瑜下班回来,一进门没看见通常会等在那儿替他接过公事包的女工时,就随口问了句:“小莉呢?”
“不在了。”洁莲在门边接过他的公事包,“从今以后这件事由我来。”
“为什么?”小莉是他们搬到这幢他父亲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大宅第中,最勤快的一个小女工。她聪明伶俐善体人意。
“我把她开除了。”洁莲面不改色地说道。
“她做错了什么?”
“我讨厌她。”
“她既没做错什么,你怎么能随便就开除她呢?”双瑜皱起了眉头。洁莲愈来愈乖张,任性得和她娇弱外表一点都不相衬的脾气已一点一点的显露。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冷冷哼了一声,用眼角去瞄瞄丈夫。
他很不喜欢她这种眼光,实在太——小家子器了,当她还是船业巨子的独生女时任性一点没关系,但既成了家庭主妇,她就应该知道收敛。
“我怎么说?”他坐了下来,经过一天的劳累,“家”是最能恢复精力的地方。
“我每天看着你们那眉来眼去的样子就恶心,果然——”她又哼了一声。
“你胡说些什么?”他愣住了,洁莲怎么这样口不择言,“请你注意一下你的教养。”
“果然被我抓到了吧!看你那副心疼的样子。”洁莲又拿眼角瞄他,“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不可理喻!”他气得不想理她。真是岂有此理,双瑜一怒之下就走上了楼,预备去书房清静清静。
“哼!我不会如你的愿!见到长相端正一点的连女工都不放,过,从今开始我们家里不会再让小莉那种妖精进门了!”
她说得到做得到,从第二天开始,家中能用男工的地方,从司机到园丁绝对清一色,非用不可的女工,没有一个少于四十岁。
双瑜对她任性的作为简直啼笑皆非,他慢慢地发现,除了一张娇美的面孔外,赵和江这个独生女儿的教养简直是一团糟。她自幼娇生惯养,从小学开始就常常换学校,除了大学简直没一个是读到毕业的,而那所在旧金山的大学——双瑜由于好奇请律师去查过——除了向加州政府登记在案外,只有一幢名义上的校址,而校舍、师资一概全无。换句话说,赵和江为了女儿,不惜花大钱去买了这个专钻州政府漏洞的野鸡大学的文凭,给洁莲当嫁妆。
双瑜并没有看不起妻子的意思,但他开始对她的智力产生怀疑。在一些日常生活中有意无意的测验里,他对她有了新的认识。无疑的,她虽不是出类拔萃,但她的智慧也不逊于常人,她甚至在适当的引导下,是属于可以好好开发的那一型。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很早就放弃了对自己的任何努力,这也许跟她老是同那一群三姑六婆在一起有很大的关系。
那些女人自他们预备要结婚前,就是双瑜的困扰。她们成天除了花钱,说别人闲话外就无所事事,常常有事没事就聚在洁莲这儿,比较钻戒的大小、佣人的多少。
他干涉过几次后,洁莲减少了家中举行的聚会,可是他心里明白,洁莲现在还年轻,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跟这些她早已认同的女人一样,成为无用的废物。
可是他能去怪谁呢?毕竟他父亲给他结这门亲是一番好意,而他的岳父赵和江对他的事业,也和他父亲当初所预测一样,有欺的帮助。
他相信一定有人在背后议论这桩豪门联姻,他心底深处也以未能找到梦中佳人为憾,但基本上,他是没办法反对他的婚姻。
但浩莲也并非一无可取,前年初,当他知道他将在十月做爸爸时,就简直乐不可支。
怀孕对洁莲是件痛苦的事,她的脾气变得更暴躁,行事也更乖张,双瑜跟在旁边电受了好些罪,可是就在他为了当爸爸而心甘情愿忍受她的无理取同时,她竟然在一次暴怒中流产了。
那回她暴怒的导火线是由于他的表妹筱茱。
筱茱从小就爱跟着他,生性又有些十三点;是人尽皆知的事,洁莲却不能谅解。一个假日,双瑜怕洁莲在家里闷得难受,提议带她去散散心,没想到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他们才走到国父纪念馆的入口就碰到了筱茱。
筱茱三八的举动,其实也不能算什么,但洁莲偏偏就认了真,回家后大哭大闹说双瑜嫌她大肚子,当着她的面跟别的女人打情骂俏,把他骂得一文不值。
他才不在乎什么筱茱大茱呢,司是洁莲这么在乎,他不禁动了气。当她张牙舞爪冲过来时,他只挥手挡了一下,她就整个人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当他发现事情不对时,才看见地毯上她坐的地方一大滩血,赶紧召来救护车,可是一进急诊室就流产了,流掉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把洁莲哭得死去活来。
他自然心里也很难受,可是洁莲一口咬定是他跟别的女人调情在先及动手揍她在后,她才流产的,为了这事,他父亲根本不管他已经当上了“永佳集团”的副总裁,还是着着实实地把他教!!!了一顿。
倒是他岳父还算明理,当洁莲出院他去接她,她死也不肯回来闹着要回娘家时,他岳父出乎意料地把女儿骂了一顿。洁莲见少了娘家的支援,气焰顿时不再那么嚣张,他只又劝说了几句,就乖乖跟了他回家。
可是他从此也没好日子过,动不动洁莲就拿这事来数落他。他理亏在前,也只有再三赔小心。对双瑜来说,她家常便饭的吵闹简直让他像生活在地狱一样,但他有苦无处诉,慢慢地演变成她在一旁吵闹,他却能平心静气坐在那儿看报的局面。
夫妻俩的感情犹如冰炭,使他愈来愈不爱回家,工作成了他最好的逃避。
洁莲在他少之又少的例行公事下居然又怀孕了,这点令他惊奇,但他已经不再像上回那么兴奋了。那次除了使他空欢喜一次外,还饱受折磨,他受够了教训。
育婴室的门又再次打开,上半年才糊过的壁纸,地毯垒找装潢公司来换过,反正洁莲是能怎么大张旗鼓就怎么大张旗鼓,钱花得跟流水一样,他也懒得管她。
洁莲见他漠不关心,当然很冒火,但怎么激他,他都不理,搞烦了,还藉公务之便干脆到国外去巡视业务,恨得她牙痒痒的,只有无可奈何的向老爷子哭诉。
老爷子当然疼媳妇,每次都把儿子叫来骂一顿,但次数多了,老爷子也心烦,干脆一见她来就叫秘书挡驾,弄得她根本没辙。
但这次她倒也争气,到了预产期,一住进医院婴儿就呱呱落地。她躺在病床上接受众人的道贺,骄傲得什么似的。老头子对她给黄家生孙子的奖赏,是最古老也最实在的东西——钱,而且言明她下一胎还要赏一百万元。
双瑜看到孩子时却很失望。他自己心身健康,没有一点不良嗜好,从小就是美男子,可是这个浑身皱巴巴,红通通,干瘪得像个小老头的家伙,哪一点像他?他皱着眉头离开那扇挤了好几位兴奋父亲的玻璃窗。
“婴儿都是这样的——”护士试图解释给他听,但他不耐烦地转身走了。初生儿不但未使他有做父亲的喜悦,丑巴巴的模样还让他觉得有些恐怖。
等到婴儿能够离开医院的保育室回家时,他更是尝尽了苦头。
这个被老头子取名为克超,一心希望他能光大门楣的孩子,似乎老是在抗议什么似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动不动就哭个不停。偏偏洁莲又缺乏育婴经验,克超一哭,她就手足无措心烦不已,立刻教保姆抱开。渐渐地,她初当母亲的兴奋与骄傲都消失了,当她发现昔日纤细窈窕的身材因为生育再也恢复不过来时,她孩子气的毛病又犯了,甚至恨孩子入骨。
每次一照镜子想到少女时代的娇美,她就怨声载道,足足有半年的时间,她连双瑜碰都不准碰她一下。
双瑜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忙,每天开不完的大小会议和繁重的工作,早就剥夺了他所有的精力,再加上对着无女性温柔的妻子,早教他倒尽胃口,哪有兴趣去想床笫之欢。
由于洁莲的拒绝,加上育婴室就在卧房隔壁,他实在受不了克超的哭闹,干脆就搬到书房去住。他们虽然没有分房,但也跟分房差不多。
本来相安无事,可是有一次老爷子心血来潮到儿子房来看看,发现了这种情形立刻夫发雷霆,认为他们夫妻俩在胡闹,耽误了他其他的孙子。
双瑜搬回来的那天故意在办公室里拖到很晚才回家,但出乎他意料的,洁莲竞一反常态的温柔,这使得听惯她哭闹的双瑜反而有些受宠若惊。
她不但态度温顺,卧室还特地请专家重新设计过,恰到好处的灯光,墙纸的颜色、地毯,一直到以电动控制的新昧,都十分罗曼蒂克。
当洁莲穿着一袭新的黑色蕾丝睡衣,从浴室中袅袅娜娜地走出来时,真是性感。她那充满诱惑力的姿势及眼神,使得双瑜不禁想起了他们刚结婚时的甜蜜。
在洁莲一连串真功夫的侍候下;他也情不自禁地投降了,那是他们冷战半年多后,他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晚上。
此后一连数夜,他都享尽了艳福。可是好景不长,当他知道洁莲又怀孕时,他马上又遭到先前的冷落。
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太上皇和媳妇达成了协议,只要她再给黄家生个孙子,太上皇就让她出那群三姑六婆陪着到欧洲去玩半年。
但这次天不从人愿,洁莲才没得意好久,就不幸流产了,而且医生宣布她的子宫受损,开刀后不可能再有生育的希望。
这是十万妇女当中才会有一个的罕见病例,没想到竞发生在洁莲身上,她一听之下不雷是晴天霹雳,两腿一软就昏了过去。
可是老丈人看女儿可怜,就出面和亲家翁商量,所以她去欧洲的心愿还是圆了,只不过时间缩短为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中,双瑜感到真有说不出的轻松与自由。他从前不肯承认婚姻生活对他的伤害有多大,现在他终于明白他陷在婚姻的泥泞中有多痛苦。
但他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黄家绝不容许“离婚”这种不名誉的事情发生。
他曾亲眼看见母亲年轻时为了父亲喜欢拈花惹草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情形,他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现在发生在他身上,他才知道忍耐和甘心其实有很大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