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唯一可以给他安慰的是他的儿子克超。
说也奇怪,克超出世后天天哭闹不休,但三个月过后,他竟安静了下来,不但不哭不闹,而且聪慧异常,只要双瑜一进育婴室就会手舞足蹈,跟见了他妈妈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洁莲心里愈讨厌这个儿子,双瑜就愈喜欢他,因为在这个小生命身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克超生出来时,简直像只小老鼠,但不久他一天一天地漂亮起来了,象牙色的皮肤,又圆又亮的眼睛,活泼慧黠的动作,往往让双瑜忘掉所有的烦恼。
双瑜深深了解妻子喜怒无常的脾气与拒绝成长的幼稚,他担心孩子在她的教养下会变成和她一样的人,未而绸缪之计,就是替他找一个好老师。
他不顾洁莲的反对,公开向外招考。
优厚的待遇当然吸引了不少的人来应征,预选时他在这其中留下了三位。
第一个专攻儿童保育的孙小姐立刻就被洁莲否决了。这位孙小姐得过硕士学位,有专门学识,对儿童心理有相当的了解,也很富于耐心,可是洁莲指着她的相片,只冷笑了一声,就粉碎了双瑜的决定,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挑她,因为她漂亮嘛!”
这句酸溜溜的话气得双瑜一阵冒火,但也不便跟妻子争执,最后终于在复试中敲定了一位冯女士。
这位冯女士是个中年寡妇,儿女都大了,难得的是她和克超一见面就能使怕生的克超立刻接受了她。
洁莲会放心冯女士来教导克超,因为她不但年岁大,而且长相不怎么令人恭维,朝天鼻旁边生了许多细碎的麻子,还有张大嘴。
可是双瑜一见她就知道这个中年女士能托以重任,她虽生得丑,但是她的教养却让人在跟她谈话后,渐渐忘掉她面貌上的缺点。
她安详的态度、稳重的举止,都是美丽不慧的洁莲所欠缺的。洁莲从少女时期就拒绝了成长,变成一个徒有美貌的空壳子,可是这位冯女士直到现在还不断自我教育与接受新知。
冯女士上任不久,洁莲就和那群三姑六婆到欧洲去了,双瑜深感庆幸。他相信在这段真空期间,没有洁莲在一旁干扰,冯女士才能在克超面前建立完全的权威,替他安排出一套良好的生活习惯,进行她的幼儿教育计划,到时候术已成舟,洁莲回来想干涉也来不及了。
他同时跟冯女士约法三章,这个家由他做主,洁莲有什么举动,都得经他同意,否则冯女士大可不必理会她。
果然洁莲由欧洲畅游回来,发现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大势已去时,又跟他大吵大闹了一番。
这回他没再让她,倒结结实实地把她教训了一顿,她在错愕之余反而安静了下来。
但是双瑜没有庆幸妙计得逞,他深知妻子的个性,果然她又去跟那群三姑六婆混在一起,而且变本加厉。有次他查她的银行帐目,赫然发现上面的数字和原先开户时的存款简直不成比例,他这才知道她花钱花得有多凶。
他起初保持沉默,但当他知道她竟然背着他回娘家拿钱时,便忍无可忍地把她痛揍了一顿。
这是婚后他第一次动手,但效果奇佳,从前那个动不动就跟他哭闹不休的妻子突然柔顺了起来,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揍过她时,她眼中那敬畏之情。
那晚也是她主动要求他,使他得到意想不到的满足。
她那呻吟声、可爱的娇喘,使他觉得自已拥有更多的男子气概。
可是这一次竟成了绝响,他们再也没有第二次。当第二晚他要求她时,她答应了,可是效果竟味同嚼蜡,使他没兴趣试第三次,他这才隐隐约约地知道妻子有某些地方可能不正常。
但他是个有尊严的男人,这种事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双瑜从回忆中醒过来,叹了口气。他从贞妮寄给他的请柬上小心地剪下回条。这件事他本来可以叫秘书来傲的,咀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自己动手。
也许,这是一种补偿行为。
也许是吧。
当贞妮小的时候,他曾经那么喜欢过她,但这四年当中,他却又把她全给忘了。
这是双瑜第一次来圣心学校,他很高兴贞妮能在这么好的环境中读书、成长。
可怜的贞妮,他心里想,就某方面而言,她简直跟孤儿差不多。起初,她在印度的白人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但她至少还有个母亲,雪伦带她来台湾以后,她却连唯一的母亲也失去了。
而他——一个本来不过是个陌生的家伙,却阴错阳差地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在圣心寄宿的学生,多半是外交官或是派驻台湾的外国人的孩子,再不然就是父母望子成龙,希望孩子在这个贵族小学中和其他达官显要的子女在幼年时结成好友,并且在修女的悉心教导下,纯熟地将英文、法文运用成日常语言。
但贞妮在这些孩子当中,什么也不是,她甚至能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亲人都没有。
双瑜倒也有点奇怪,事隔多年,贞妮为什么还想得起他来。
双瑜信步走到贵宾室前的葡萄架下,欣赏着绿色的藤叶与累累的葡萄串时,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响起。他回过头,站在那儿的,果然是贞妮,她软软甜甜的童音仍然未变,但个子却赢了许多。剪裁时髦的制服使她看起来很美。
“我真高兴你能来!”贞妮竟然把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剪了下来,那短而俏皮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小男生。双瑜想起她从前的模祥,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恭喜你毕业。”他从口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毕业礼物。
“谢谢!”她露齿一笑,双瑜的心不由得一震。那种风韵天成的笑容,真像她的母亲,这么小就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风采。
“要不要拆开看看?”他建议着说道。
“先让我猜猜看?”由于兴奋她露出了她该有的孩子气,这使得双瑜不由一阵轻松。老实说,她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已使他感到女性的压力了。
贞妮说出了一大难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甚至还包括了化妆品,这使得他瞠目以对,非常后悔没有事前和他的助理——办公室唯一的女性商量一下;可是当贞妮打开包装纸,看见里面并排的是一对名贵的西华金笔时,还是很高兴。
“谢谢你!”她突然踮起脚跟来,飞快地在他颊上印下了一吻,那柔软如玫瑰的唇瓣给了他一阵震动。
“喜欢吗?”他为了遮掩那份不自然,赶紧问。
“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喜欢。”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注意到她现在的眼睛已不是黑中带蓝,也许是在阳光下的关系,竟是种十分迷人的紫罗兰色。
面对她的表达,虽然只是出自于一个孩子的口中,但他仍觉得尴尬。
“不要以为我只是在说客气话!”她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看你给我的钻戒我会永远挂着!”她果然把那枚戒指用项链挂在胸前。
“什么时候进入会场?”他避过她的眼光。
“还有半个钟头,我先陪你去各处走走,我们校园很漂亮。对了,等下我领奖时你要看着我哦!”
“领奖?”
“我没告诉你?我得了校长奖!”她很神秘地说道。
“恭喜你。等到典礼完了,我们去特别庆祝一下。”
“再去坐云霄飞车?”她笑得好开心,“不!不坐云霄飞车,我长大了,可以接受任何一种庆祝方式,只要能跟你一起我就很高兴。”
“贞妮!”她愈说愈不像话了,他只有干咳一声引起她注意,免得她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不能说呢?”贞妮讶异,“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拼命念的,你不是告诉我要用功念书吗?”
“读书是为了自己!”他提醒她。这时候有几个女学生站在小径那头,拼命朝花架这边望,看到了贞妮有些不好意恩,贞妮却一点也不在乎地向她们扬扬手。
“那几个都是我的同学。”贞妮解释,“她们特地来看你。
“看我?”他益发不明白了,“她们怎么知道我要来?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名人。”
“谁说你不是!她们都看过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他真被这个小女孩弄糊涂了,连忙说道,“我从没有——”
“我知道,你当然没给过我相片。”她接口,“是我从报上剪下来自,你记得吧,有回你们的新工厂试车,你和经济部长一起合照的,报上登得好大,我正好看见就剪了下来,同学们说你好英俊,都很羡慕我。
“谢谢!”他客气了两句,但她最后那句话却使他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羡慕你?”
“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男朋友,等我长大了,你就会跟我结婚。”她充满自信地说,挪张美极了的脸上笑开了花,“她们不信,现在你来了。”
“你说什么?”双瑜呆住了,好半天才说得出话,道,“你不要开玩笑,贞妮——”
“我不是开玩笑。”她一本正经,“我早就和你约定好要嫁给你,难道你忘了?”
“可是你还只是个孩子。”他好困难地挤出这句话,老实说,他真怕伤害她,但这种不正常的白日梦也不能任她胡做下去。
“我总会长大的。我算过,你只大我二十岁,等我十八岁时,你不过牙卅八岁,我们结婚正好。”
“老天爷!”他呻吟了一声。
“有什么不对吗?”贞妮被他的叫声吓住了。
“你不要胡闹好不好?我已经——”
“已经什么?”
他突然发现真是难以启齿。他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小女孩说不出口:“贞妮,我已经结婚了。”
“不可能的!”她全身毛发直竖,很恐怖的样子,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像要因此而燃烧起来似的瞪着他,“我不相信,你说过要等我的!”
“我从没说过要等你。”
“你娶了你那个田表妹了,对吗?”她木兰花般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自得像纸。
“不是,我太太——很漂亮。”
“你骗了我!你这个骗子!”她诅咒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你竟欺骗了我四年!”
“贞妮,别胡闹。”他只有去把她“抓”回来,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
“你走开!”她突然一转身,他很惊奇地看见她竟满脸泪痕。
“你哭了?”
“骗子!”她用力地挣脱他,然后使劲踢着他,在他还来不及做适当的反应时,她一扭身跑了,她那伤心的姿势就跟她当年诉说查理抛弃她们母女的情形那样。
他追了上去,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希望她出洋相。
“不必了,我是为你才得奖的,你竟趁我还在念书时偷偷地去结婚!”她鄙视地瞪着他,仿佛他真有那么十恶不赦。
“贞妮!”他叹了口气,她还小,这种事教他如何解释。
“你走吧!”她小声地吼着,“我这辈子再也不希望看见你了!”说完之后,她起劲地跑,没两分钟就无影无踪。
双瑜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他是来参观毕业典礼的。无论如何也要等仪式完了以后再走。
学校里的大钟开始敲响的时候,他在接待人员的招呼下随着候在贵宾室中的家长一起走到大礼堂。
坐定之后,他在第一排的位子上,看见了贞妮在这么大群各种国籍都有的孩子当中,她仍是显得那么特别。
但双瑜敢打赌,这个美貌的少女在同学当中一定不很受欢迎,她毕竟太美了,就像鹤立鸡群,会使别的孩子感到不自在。
贞妮也回过头来,她的制服上别了一朵耀眼的红花,当她看见双瑜时,气忿地瞅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
他看得出来,这孩子是真伤心了,双瑜感到啼笑皆非。也许他太多管闲事了,可是他不后悔。对这个孤儿般,有着不平凡身世与遭遇的小女孩,他是出自本能地怜惜她。
贞妮上台代表毕业同学致答辞。她稳健的台风、充满感情的声调,双瑜相信在座的任何一个家长都会希望是自已的女儿,他也深以她为荣。他同时相信那篇答辞一定是出自她自己的手笔,这种少年对于离别的感受,不是人人感觉得出来的,好多孩子都被她感动得哭了。她笔下的气氛十分引人入胜,但他觉得还是太感伤了。
那感伤甚至使得双瑜不舒服,隐隐约约地有种“红颜薄命”的想法,对,就是这样的想法,尽管他一再力斥自己荒唐,但当贞妮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由台上优雅地走下来时,他竟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久久挥之不去。
仪式完成后,缀满兰花与百合的礼堂在十分钟内空了下来,但是贞妮仍坐在那儿,在四周静得可怕的世界里,她似乎仍拥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
双瑜注视着她孤单的背影,即使他对她不曾有过承诺,但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儿。
她坐在他那辆漂亮的银色“雷诺”中,仍然一语不发,但似乎气平了些,不再像先前那么忿怒了。
他们又回到他爱去的那家法国餐厅,她点的也是同样的菜。双瑜发现她似乎在努力恢复着四年前所发生过的——包括她自己,但显然失败了,她有些茫然。双瑜真想告诉她:“事情不一样了,因为你长大了,不可能再有同样的感受。”
用不着他开口,她自己也明白了过来,在那双无言的明眸中,似乎有泪光在隐隐闪动着。
这次他们在餐厅里没有碰到雪伦,但洁莲却来了。她跟一群三姑六婆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走进餐厅,其中一个发现了他。
当洁莲看到自己的丈夫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时,非常的讶异;为她介绍时,双瑜觉得她看贞妮的眼光很不友善。她怀疑每个女人,但贞妮年纪太小了,她没办法发作,而贞妮竟无所惧,那模样倒像个大人。
“我不晓得你喜欢法国菜。”洁莲干笑了两声,“也许我们该换一个厨子了。”
在他还来不及阻止她之前,她先收起了轻率的态度离开了。
“我不喜欢你太太。”贞妮的小脸有些发青,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
双瑜耸耸肩。自从他们夫妻决裂后,这句话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配不上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