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妮的嘴抿得紧紧的,疾步往前走。她想哭,可是已经哭过了;她想死,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去死。
可恶的双瑜!他为什么老是那么嫌她?她心中不禁一阵强烈的抽搐,那伤痛仿佛把全身的血液都吸千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痛苦。
“黎贞妮!”她问着自己,“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喜欢你,你怎么这样傻?”
但是——她又立刻反驳自己,那些男孩子太不成熟,太可笑了,她可不愿意拿双瑜跟他们相提并论。
就拿梁达来说吧,他自认是追逐者中最具条件的,他的父亲是高级官员,大哥是知名的科学家,他在家中最小电最得宠,可谓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
他常说贞妮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麻烦。梁达相貌英俊,又聪颖过人,加上他的家世,总有大群少女跟在他后面等着他的青睐,但他偏偏对贞妮情有独钟,贞妮愈是不理不睬,他愈是纠缠得紧。
梁达不只一次对贞妮说;我知道你想念印度,等毕业了,我带你回去,你爱住在哪儿就住在那儿,今生今世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贞妮年纪虽小,也觉得梁达这个人是在痴人说梦,幼稚得可怜。
这似乎是他们这一辈年轻人的通病,好高骛远不务实际,所以双瑜昂藏的风度更令她心仪。
她小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可以托付的好人……可是他为什么见了她总是这样冷淡呢!
贞妮的喉咙里涌起一团热烘烘的东西,眼泪就跟着流了出米。
她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泪却流个不停,这是少女绝望到极点的眼泪,她突然用力地跑起来,迎着风拼命跑着,像要用尽全身力气跑开这个伤害了她的世界。
到家的时候,贞妮才收住脚步,慢吞吞地走着,一张秀丽绝伦的小脸一片黯淡。她今天请了一整天的假,用不着急着赶回去。方修女对她常请假很不满意,她一直是圣心学校最好的学生,方修女本有意思推荐她进美国的圣若望,可是她最近的表现愈来愈坏,方修女警告她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但到时候争取不到保送,连毕业都可能有问题。
去他娘的圣若望,贞妮一时发狠,飞脚就踢起—颗石子。她才不在乎呢!从现在开始,这个讨厌的地球上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再在乎了。
“贞妮。”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是梁达,他站在门口,一副很焦急的样子。
“你在这里干嘛?”她冷冷地看他一眼,在她心情最坏的时候来烦她,简直是自讨没趣。
“你今天为什么请假?”梁达跟了过来,一身名牌的休闲服,益发显得那身材的俊挺。
“高兴!”她瞪他一眼,叫起来,“让开!我要进去了。”
“你遇到了什么烦恼的事?”梁达一看见她神色怪异就知道她有心事,也不跟她计较了。
“你管不着!”她咬咬牙,开了门迅速冲了进去,一反手把梁达锁在门外。
“贞妮,让我进去!”梁达在外头叫。
“你走开;我谁都不想见!”贞妮隔着院子叫了一声就自顾自地进屋了。梁达活该,谁教他没事自找麻烦!
她进屋后,坐在雪伦那张生前最爱的波斯地毯上,对着雪伦的放大照片又哭又说的讲了半天。说也奇怪,她在世时,她们一点也合不来,但她死了,倒成为贞妮心灵最大的寄托,只要是心里有事,她—定坐在这个老位置上向她哭诉,公主那张灵秀慧黠的面孔似乎也在静静倾听着她不愉快的遭遇,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爱与同情。
这些都让她在心灵上得到了奠大的安慰,所以她哭累了之后,慢慢地就伏在那张织满了蕃莲花图案的毯子上睡着了。
贞妮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肚子好饿,一看表,果然已经中午了。
打开冰箱,除了乳酪、鸡蛋和华伦用来下酒的一点干果、火腿之外,简直没有什么可吃的。
虽然她很伤心,可是还是决定出去大吃一顿。她想到这儿时,唇边乍现一丝孩子气的微笑,那笑容像阳光一样赶走了所有的黯淡;吃饱了,她可要好好想法子对付双瑜!
差劲的家伙!她心里暗骂了一句。他老是嫌她,不是说她年纪小,就是说她幼稚,笑死人了,她都快十七岁,会心到哪里去?
哼!她才不是什么小孩子呢!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知道她的厉害。
她打起精神来之后,心情比刚才好多了。刚才她因为挫败而想死,现在她却又重新充满斗志,可是她一打开门就愣
“梁达,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梁达一脸的笑,毫无因被关在门外而有任何不悦。
“你坐了多久?”贞妮虽然任性,但还不至于无理。
“没多久!”梁达宽容大量地笑笑,“你这儿风景很好!”
“我看你是无聊得在数蚂蚁吧!”贞妮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在扯谎。
“不生气了?”梁达小心翼翼地问。贞妮的脾气坏人尽皆知,给他脸色看也不是头一回了,但是他就是不愿意走,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是他们梁家人的传统,没有要到前是绝不会走的。
“谁说我生气?”
“那……梁达不敢往下说了,贞妮好不容易才跟他笑了一下,可不能再惹她生气。
“走,陪我去吃饭,我饿了!”贞妮看看灰色的天空和远方起伏的山峦,她的心情就跟这整个盆地一样,总是充满了大把的灰色。
“你想吃什么?西餐、中菜还是鸟国料理?对了,最近有一家马来馆子开幕,里面就有你说过的那种烤饼,你想去吗?”
“不要!”
“那你要吃什么?”
“法国餐厅,你钱够的话就带我去,不够的话我打电话找华伦出来。”
“够!够!千万别找华伦!”梁达一阵儿连声说道。
“为什么?你不喜欢华伦?”
“不是喜不喜欢,而是我们两个谈恋爱,多一个外人在场多尴尬。”
“谁在跟你谈恋爱?”贞妮狠狠瞪了他一眼。圣心学校是个绝对西化的学校,尽管规矩很严,但对于男女同学互相交往也没有到完全不通人情的地步,所以谈恋爱绝非什么新闻,就是贞妮特别别扭,她在别的方面很开通,但有谁把她跟人配成对,她都会勃然大怒。
“对不起,我一时日不择言,说错了,你别生气。如果你想见华伦,我们打电话给他。,梁达知道触犯了她的忌讳,立刻跟她道歉。
“不必了,我只是怕你钱不够,吃起来没意思!”贞妮摇摇头。其实梁达的零用钱向来没少过,一个礼拜的零用金往往是公司普通职员的两个月薪水,哪次带她出门寒酸过了?她之所以这么说,还是给梁达猜对了——她想见华伦。现在,只有华伦能告诉她双瑜的消息……想到他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病床上,她的心都痛了!
哼!她突然叉忿怒起来,去他的双瑜,她都快被他气死了,还想他干什么?
梁达见她忽怒忽喜,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呆某地望着她。
“走吧!”她收起了伤心的忿怒,淡淡地对梁达说,“我最喜欢法困餐厅的菜,你呢?”
罗丹冰洪淋上来得时候,贞妮注视着铺在冰洪淋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雪球,真香、真软,颜色也真漂亮,跟她小时候第一次来吃的时候完全一样,可是为什么她已经不想吃了。
“你在想什么?”梁达见她发了半天愣,不禁问遭。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冰洪淋,可是现在却不想了,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灯光下,她的脸庞缘敷上了一层淡淡的油彩,眼中流动的光筒直是美极了。
“那很简单,你长大了嘛!”向来只配跟在她的后面唯唯诺诺的梁达这次居然有了不同凡响的见解,使贞妮吃了一惊。
但他还继续说;“你想想看,小时候你不是喜欢洋娃娃吗?怎么现在不喜欢了呢?这都是相同的道理!”
贞妮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我真不想长大。”
梁达笑了,笑得一脸的意气飞扬,仿佛突然有智慧起来:“你的身体长大了,心智也得跟着长大,要不然——”
“怎么样?”贞妮不懂他为何欲言又止。
“那不就是低能儿了吗?”
贞妮这回倒没生气,她心里有更深一层的哀伤——尤其是在这个地方,总给她带来太多的回忆与愁悒。
“你为什么叹气?”梁达很奇怪她今天的反常。在校园中她的傲慢、任性和她的美丽同样出名,但此刻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使人不敢相信这个叹气的人居然就是鼎鼎大名的黎贞妮!
“其实我倒真想做一个白痴,那实在没什么不好!”她微微一笑,“至少不会伤心!,那笑中有隐隐的泪光一现,把梁达看呆了。
“贞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他紧握住她搁在桌子上的手。
贞妮一缩,但泪几乎就在这一刻掉了下来。灯光映亮她的脸,哀伤中别有种凄楚的美,比梁达平日认识的贞妮更深沉也更美了。
“请我喝酒好吗?”她眨眨眼睛,眼泪不见了,可是哀伤依旧。
“在这里喝?”梁达看看四周,附近坐的全是衣冠楚楚的大人,酒保不可能随便卖洒给他们喝。
“怎么,不行?”贞妮的双腰一挑。
“我们——”梁达压低了嗓子,“他们绝不会卖酒给小孩子。”
“好吧。”贞妮耸耸肩,站了起来。
“你到哪里去?”梁达跟了上来。
“去找一个可以喝酒的地方!”
“你别开玩笑,人家都在看我们了!”梁达慌忙地阻止她。
“谁跟你开玩笑,让开!”她:的手一挥,力气大得惊人。在她的美丽中,还潜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野性,这份神秘就如同当年的黎雪伦一样,正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好吧!我跟你去!”
“万一人家不卖洒给小孩子喝呢?”她的似笑非笑别有一种神韵。
“贞妮!”
“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你啊——太年轻了!”
“我当然年轻!”梁达忽然冲口而出,“你别以为人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厉声诘问。
“没什么!”话出了口,梁达才觉得后悔,他实在太鲁莽了,何必呢!
“回答我的话!”她悠悠闲闲地站在那儿,姣美的脸上却浮着一股杀气。梁达本来就对她又爱又怕,这下子吓得靠都不敢靠近她。
“我没说什么啊!”他强自镇定。
“说话就要说清楚对不对?”贞妮笑了,那阴冷的魅艳,一点也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好吧!你一定要听,那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就要劝你,即使你不喜欢我,也该找一个跟你年纪相当的,中年人——配不上你!”
“什么中年人!”贞妮的脸一下子白了,自得血色全无,像一张纸,在日光下好刺眼。
“那个黄叔叔,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他!”
“你胡说!我才不喜欢他!我讨厌他,讨厌他!”贞妮大声地叫了出来,使路人都为之驻足。
“走!”梁达虽然怕她,但眼见她如此,也只得拿出办法来,立刻将她塞进了车里。
“你带我去哪里?”意外的是她并不挣扎,也许是发泄过了,她反而温顺下来,但那涔涔的冷汗与苍白失神的面孔令人心惊。
“到能喝酒的地方。”
车子停下来时,贞妮看到?一栋深宅大院,古术天中,那幢都铎式的建筑格外雅致。白色的墙黑色凸窗,像是另一个世界。
“你带我来这里?”
“是啊!有什么地方喝起酒来会比家里更好?”梁达充满了自信,跟平日大不相同,像是突然长高了,长大了。
“你父母——”
“放心,都不在。我妈去香港了,我爸每天工作非到半夜不得回来。我是家里的大霸王,不找麻烦就够好的了,谁敢管我?”
贞妮下了车,随着他走进了院子,突然一棵大树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她心情这么恶劣的时候那棵树却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她不禁为之驻足。
“你在看什么?”
“我是说这棵树。你看,它真美。啊!它结子了,在台湾它也会结子?”她像是不能置信地叫了起来。
“就是这个东西?”梁达从地上捡了一颗掉落的黑种籽,在赤红色的茎脉下乌溜溜的,别有一种风情,“这东西又不中看也不能吃……”
“你懂什么,这是可以吃的,只要把种皮剥开,用水煮,好吃得很呢,印度很多穷人还得靠它活命。”
“你对印度可真是念念不忘。”梁达似笑非笑的,也许是在自己家里的关系,他气势壮多了。
“有什么用?反正回不去!”
“黄双瑜不是很阔吗?何不教他资助?”
“你再提他的名字一一”贞妮威胁地瞪着他。
“喝点什么?”经过大厅,梁达把贞妮带进一个小酒吧间,这间以淡紫色为主的酒吧十分雅致,“我爸招待贵宾都是在这里。”他说,“你坐的那张椅子上至少坐过好几个部长和厅长,还有——”
“我换张椅子坐就是了,你用不着这么珍惜。”贞妮果真换了个位子。
“你生气了?”梁达愕然,“我又说错了什么?”
“白兰地加冰块!”贞妮不理他。
“喝淡一点的好吗?你平常没有喝酒的习惯,这样喝很快就会醉的。”梁达试着跟她商议。
“你怕的话,又何必带我来这儿!”贞妮嘲笑地看着他。
“好吧!不过你得先吃点东西垫垫底。”他从吧台旁的瓶瓶罐罐里倒出了许多硬壳果。
“梁达,你想害我?”贞妮那张山雨欲米风漓楼的脸上似笑非笑。
“没有啊!”梁达莫名其妙,回答道。
“这些东西你自己敢吃吗?”她指着那些色泽诱人的胡桃、腰果。
“我,我很容易生青春痘。”
“你怕,我就不怕?”
“好吧!我收起来就是!”
“酒呢?”她伸出手,忍不住问了起来。
“如果我以前不认识你,我一定以为……”
“以为什么?”贞妮挑起了眉毛。一杯急洒下肚在她脸上立刻起了显明的变化,方才的苍白阴沉不见了,灼灼如桃花的红晕布满了双颊,使她看起来,别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我还是不说为好,说了又惹你生气。”梁达垂下头,他跟其他被宠坏了的富家子弟一样任性、娇纵,但贞妮偏就把他给吃得死死的。
“你说,我不生气。”
“你喝酒的样子,像个——酒鬼!”
对的,就像个酒鬼。
“不会醉的,你放心好了,我有我妈的遗传,她的酒量不是数一也是数二的。”
“听说她以前……”
“你是请我喝酒,还是趁机会打听她?别以为我喝醉了可以问东问西。”
“我没别的意思。来!我陪你喝,干杯!”梁达又在她杯中注上了琥珀色的液体,两人一饮而尽。
“我们来打赌好吗?”看着梁达不敢放开来喝酒的样子,贞妮有了主意。
“好啊,赌什么?”
“赌看谁先喝醉。”
“这个不太好吧?万一你喝醉了呢?”梁达皱皱眉头。
“哈!我不会喝醉的,就是喝醉了我也不怕你,就凭你——”她满脸揶揄,“又能把我怎么样?”
“贞妮——”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打赌,不要就算了!”贞妮根本不理会梁达那猝然大变的脸色。
“好吧!赌就赌!”梁达阴暗下去的脸色又一下子想通似的变好了,“如果你先醉的话呢?”
“我还没问你,你倒敢先问我?”贞妮笑了,几杯酒下肚,方才的忧郁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只有她心里明白;是一股什么样的怒火在那儿熊熊燃烧着,七年了,七年来双瑜何曾有一回看得起她?
“好吧,如果我输了,我把我那台变速越野车输给你!”
“哼?你明天就等着看我骑越野车在校园里兜风吧!”贞妮笑得高兴了。
“可不一定!”梁达忍不住顶了回去。贞妮不但脾气坏,做什么都非要霸先不可,就连言语上都不肯稍落下风,梁达即使窝囊也忍不住。
“你不妨放马过来试试看!”贞妮把酒杯一个个摆好起来,像排队似的,由吧台这一头排到那一头,然后一一注上酒。
“你不能这样喝!”梁达被她的动作吓坏了。
“你不敢?”她挑挑眉,惹得令人心动,但那潜伏的野性也有着火焰般令人畏惧的力量。
“我知道你敢,可是,贞妮,这样喝一定会出事的,我们不要赌了,好吗?我认输,越野车现在是你的了。”
“谁希罕你的越野车?”贞妮一下子翻了脸,问道,“你到底喝不喝?”
“你今天太反常了,我还是——不陪你的好!”梁达打退堂鼓了,“你不会怪我吧?”
“随便你!”她转怒为笑,“难怪人家把你当小孩子不肯卖酒给你喝,反正体是不敢!”
“别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