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克超从昏沉中醒过来时,惊奇地注视着四周,还不等冯女士回答他,自己又想起来了,“噢!我记得,这是医院。”
他低微而吃力的说话声,使得冯女士心上不由得一阵痛。别的孩子出麻疹总会吵闹不休,但克超不一样,他即使全身痒得难过也是那么安静,安静到她差一点误了大事。
当她知道他还并发肺炎时简直吓了一跳,成人出麻疹有危险性,但发生在儿童身上却是理所当然,这孩子的抵抗力怎么这么弱呢?
她立刻遵从医生的指示把他送入医院,进医院时,克超还有知觉,用他一向诚挚但已经变得十分微弱的语气安慰她,教她不要为他担心,那一刻她简直要痛哭出声。
“妈妈呢?”克超侧过头。
冯女士不晓得他为什么会问起母亲,但心里一阵凄然,虽然洁莲一向不关心儿子,甚至还对他抱着敌对的态度,但孩子病中的心情是这样脆弱,哪一个孩子生病的时候不希望母亲在床边守着位,呵护他呢?只可怜克超这么乖巧这么聪明,却没有这个福气,他有母亲简直跟没有一样。索性没有母亲倒还好了,他至少可以在想像中把母亲描绘得很美,而不是现实生活中那么——可恶。
想起洁莲,冯女士一阵不舒服,她在床单上握住了克超软软的手指,安慰着他:“妈妈会来看你的!”
“她会来吗?”克超张开眼,无限期盼地看着她。
“会的!她一定会米。”
“如果她来了,我正睡着怎么办?”他担心。
“我会要她坐下来等你!”她保证着说道。
“可是她如果很忙呢?”
“这——,我想我会告诉她……”沽莲的确是个忙人,忙着买新衣服,忙着赌博,忙着和那群有钱却无知无识的三姑六婆鬼混,还有她那个天守表哥:
“如果她忙不能等我醒,就请她先去看爸爸好吗?爸爸一个人在病房里面一定好寂寞!”
冯女士的鼻子一酸。这是个什么家庭?她简直没办法想像超级富豪的世界里也如此悲惨,可是她立刻抑制住难过,强迫自己扮出了笑脸:“克超真乖!等克超病好就让你去看爸爸!”
“你会告诉妈妈吗?”他好固执。
“我会。”冯女士用力点头,如果可能的话,她多么希望这个好孩子是她的,但为什么他自己的母亲要这样嫌弃他呢!
“一定吗?”
“一定!”冯女士别过脸去,她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可是等她再转过米时,克超已阈上眼又沉沉睡去。“克超!”她轻轻叫了一声,确定他已睡熟后,才蹑手蹑脚离开病床;走进洗手间。
为了担心他的病情会有突然性的状况,她已在床前坐了整整一夜,现在窗外曙光已现,黎明了,克超的情况还稳定,白天应该更没什么危险才对,冯女士预备洗个脸,然后叫特别护士来接替。
“砰、砰!”有人用力敲了两下门,她还来不及走出洗手间,那人已经进来了。这么一大早,天才刚亮呢,进来的竟是洁莲,冯女士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
“夫人,您早——”
“还早什么,我一夜没睡!”说着,洁莲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身上混合着的香水和烟味好刺鼻。“牌局才散!”她又打了个长长呵欠。
“夫人请坐!”冯女士忍住满肚子的不悦,很客气地端了把椅子给她。
洁莲一屁股坐了下来。如果远看的话,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是坐得近了,才发现今年三十还不到的洁莲竟然已经开始衰老了,浓浓的脂粉依然盖不住满脸的憔悴,而那些因为熬夜、放纵而形成的皱纹、黑斑,竟毫不容情地显现在她原本十分姣美的脸上。
“克超还好吧?”洁莲又打了个呵欠,从手袋中取出金色的烟盒。
“他才睡下,夫人——”
“怎么?”洁莲取出长长的象牙滤嘴,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
“医生说克超才刚开始复原,烟味对他不好。”
“医生?儿子是我的,谁管得着我?笑话!”洁莲毫不在乎的用那只精致的打火机点上烟,顷刻浓浓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室内。
“夫人。”冯女士简直被她气坏了,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无知又这么不讲理的母亲。
“又有什么事?”洁莲万分不耐。
“您自己的身体也要多加注意,熬夜与刺激品对您会有不良的影响。”
“哟!今天是怎么了,没事就教训我?”洁莲勃然色,若不是在病房,她恐怕早巳发作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我是说您的皮肤本来很好……”冯女士自悔失言,只有尽量补救。
“好了好了,我没精神听你废话。他什么时候醒?”洁莲指指克超,他虽然全身发出红疹,但那熟睡的样子在冯女士眼中仍是个可爱的天使,然而洁莲生怕跟他挨近的样子却令人齿冷。
“可能还要一会儿!”
“那我不等了。真是的,哪个孩子没生过麻疹,怎么他就特别麻烦,还非送进医院来不可?讲给别人听,人家还以为他老子有钱到没地方花呢!”
冯女士正听得睁目瞠舌时,洁莲已经施施然站起来了;“我走了。哪!这是我买给他的礼物,等他醒了交给他!”
冯女士接过那一盒用彩纸和丝带扎起来的糖果,心里想,可怜的克超,他需要的不是巧克力糖,而是母爱,为什么你偏偏不懂呢!
“夫人,克超醒时曾经说过,如果您来了也请您去看看先生,他说先生一个人在病房一定很寂寞!”冯女士重复克超的话时自己的心都酸了,可是洁莲却把头一昂嘴一撇。
“哟!他还挺孝顺的嘛!真是父子一条心!”她冷笑了两声。
“您会去吗?”
“有什么好去的?得了吧!”他看我就讨厌,我见了他也没多顺心,两免了吧!”
洁莲走了之后,冯女士还在发愣。
她今天为了克超而彻底地违背了原则,不惜低声下气恳求她一向所看不起的洁莲,但她一点也没帮上克超的忙,洁莲除了带来满屋子的烟味和刺鼻的香水味外,只有留下满肚子的窝囊气,可是过了一会之后,冯女士已经不气了,她没有必要生洁莲的气,毕竟洁莲的可怜无知超过她的可恶。但是一一冯女士想,如果克超醒了,她要怎么跟这孩子解释。
她从来不在孩子面前丑化洁莲,这是她的职业道德,但,她又怎能帮洁莲说谎呢!
聪明的克超总有一天会看出真相的,到那时候,他唾弃洁莲也好,蔑视洁莲也罢,不负责任的母亲都已经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对于他日后人格的发展,也会造成不良的影响……
向来刚强的冯女士这时也不禁深锁住眉头,长长地叹了一日气。
那跟药瓶一齐放在几上的巧克力糖盒,像在讥笑似地静静的炫耀着一身亮丽的包装。
汗从双瑜的额头上淌下来,一双白皙的手用手帕敏捷地把汗都拭去了,然后放下了手帕,将桌上的水杯凑进双瑜的唇旁,把吸管塞进他的齿缝。
“吱!”突然之间双瑜醒了过米,吸管从他嘴唇滑落,说了起来,“贞妮!你在这里干嘛?”
“陪你!”她干脆地回答,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于是道,“我们总算扯平了,你看过我最难看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你的。”
“护士呢?”双瑜皱起眉。
“我教地出去了。你看,这些花都是我买的,你喜欢吗?”她得意洋地指着环绕满室的玫瑰、紫罗兰、爱丽丝、唐菖蒲,其中最漂亮的是一把黄色的水莲花,“不过这些莲花是我自己种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双瑜就“哈瞅”一声,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你怎么了?该不是感冒了吧?”贞妮立刻问。
“不是的。”他歉然地看看花,又看看她,说了起来,“实在是这些花……”
“这些花怎么样?不好吗?”贞妮脸上的得意消失了。
“太香了,我受不了。”
“我就知道你讨厌我!”贞妮跳了起来,限中明显地已出现泪光,“你讨厌我,我不怪你,但花是好的,为什么你连花也讨厌?”
“贞妮,请你听我解释!”他着急地坐了起来,他原以为她只是会不高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敏感,使他不知所措。
“我不要听!”她尖叫着,泪已经流了出来,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使双瑜心上一紧,“你既讨厌我,我永远不会再来了。”
她像一阵风似的,伸出手把所有的花都抓了起来,满满地兜了一怀,有的兜不住掉了下来,她也不管,抱着花头也不同地冲出了病房。
他伤了她的心?双瑜摇了摇头,可是他该怎么说呢?他的确是受不了这些花,还有她莫名其妙的幻想!
要知道她可是他的晚辈啊!她做她的少女梦,难道他也得跟着做吗?不!她年纪小不懂事,他却已经是进入中年的人了,千万不能鼓励她,要不然,她长大一定会恨他,怪他骗她。
但他马上又开始后悔,贞妮只不过是个孩子,也许她日子寂寞喜欢幻想,把一腔情愫寄托在他身上了。少女情怀本是诗,他应该好好开导她,为什么每次总是禁不住要发怒?
“黄双瑜,你早啊!看起来不错嘛!”他正陷于沉思时,推门进来的赫然是洁莲。看到她一脸的倦容与讪笑,他就一肚子不高兴。
“你早!”双瑜勉强应了一声。
“你的宝贝儿子要我来看你!”洁莲先发制人,说了起来,“他说你一个人在此恐怕寂寞不堪……”她又干笑了一声,“我本来不想来的,但偏又对他的话信以为真,现在才知道未必。”
“请坐!”他不晓得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可是大男人总该有些风度。
“哦?我坐在这儿——方便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装了,我都已经看见了。”她又千笑两声,“一个人住进这么大一个病房,比家里还方便。”
“你看见了什么?”双瑜有些恼火了,叫起来,“心里有话就说出来,犯不着吞吞吐吐的!”
“那又何必?反正我们是瞎子吃汤团,各人心里有数!”
“你在胡说些什么?”
“哟!你想跟我撕破脸啦!我才没那么笨,让你以后好为所欲为!”
“你是来探病,还是来跟我吵架?”双瑜板起面孔。洁莲一向喜欢无理取闹,但今天也未免太不像话了些,要知道他还在生病!这些日子他病得都快死了,也没见她来过一回,现在他才刚喘过一日气,她倒来了,还来怄他,这不是成心的吗?
“谁跟你吵架?”她不屑地说着,“我早就把你看得透透的了,吵架?犯不着!”
“那你是来探病的了?很好,你现在看过了,可以走了!”双瑜的声好冷好冷,冷得像从冰窖出来似的,他真是被她伤透了心。夫妻一场,没想到还是一场空,既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那又何必白费精神跟她生气呢!
“你这是在下逐客令?”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眼,那不知何处学来的下贱姿态令他出现一阵严重的反胃。她当真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他沉痛地想,如果岳家追问起来,他该怎么交待呢。
“你的时间宝贵,我不敢耽误你!”他说。
“哟!说的还真客气。姓黄的,既然你要赶我走,我反正也不想多留,不过嘛,念在夫妻的情份上,我要奉劝你一句话!”
“你说!”
“论地位嘛,你现在是堂堂十大企业的负责人之一,不可说是不尊贵,论年纪嘛也过了三十,一切都要小心一点,否则——”
“否则怎样啊?你把话说清楚点!”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她冷笑,“我是劝你要玩女人的话尽量去玩,不要饥不择食,到时候惹出麻烦来,对你们黄家可是丑事一桩哦!”
双瑜气昏了。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如果不是这些年来限见她的堕落,他简直无法想像一个船业大王的千金会讲出这种粗话来。
“闭嘴!”他大吼一声。
“什么?要我闭嘴,简单!”她的态度益发下流了,“你自己谨慎一点不就得了,黎贞妮才十六岁,她会上你的当我可不会!”
她说完掉头就走,留下双瑜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气得发昏。贞妮还是个小孩子,她何必胡乱糟蹋人?他不在乎她用什么态度侮辱他,反正她都做绝了,多做一桩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她凭什么要牵扯上贞妮!
难道是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让她这辈子来要债?双瑜痛苦地闭上眼睛,把拳头握得紧紧,狠狠一拳捶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