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瑜再一次见到梁达,是三天以后的下午,陈大夫特地通知他也到场。
到了之后,他才发现梁达的父亲竟是梁光竹。
“我陪犬子一道来!”梁光竹解释着,“我听说了黎贞妮的事;真是不幸,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牵扯到梁达!”
梁达的模样,与双瑜第一次见到他时有了很大的差别,那时候的梁达神采飞扬,但现在却十分黯然,简直有些灰头土脸的。
“黎贞妮出了事,小犬十分难过。”梁光竹说,“黎贞妮曾经对他十分崇拜!”
双瑜的眼光锐利了起来,他对贞妮了解不够,可是贞妮不止一次地跟他说道:“我讨厌小孩子,不成熟的小孩子,永远没办法成为大人。”
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因为梁达正是她所形容的那样——举止轻浮,自以为是。
“据我所知,贞妮请假那天,令郎也不在学校!”双瑜盯着梁光竹。在这以后,他们在很多地方还要见面,可是他不在乎,为了贞妮,他必须澄清真相。
“是的,当天是先母忌日,我们全家都在家中设香案致祭。”
双瑜闭上了嘴,他也知道这样问很笨,可是,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他要怎样才能弄清楚,梁达是否跟贞妮发病的事有关呢,
也许只是第六感,使他直觉地认为梁达跟这事有关,但第六感不能当证据。
在大夫问梁达时,他和梁光竹都坐在一旁。梁光竹是个小有名气的政客,他竭力想保护儿子的态度使人疑心,可是梁达自己的表现倒还不错,有问必答,并没有回避或迟疑。
也许是梁达的表现太好了,双瑜又起了疑心,难道他在家练习过不成?否则怎么这样对答如流?
梁光竹的风度也好得出奇,他一再表示贞妮是个好女孩子,遭遇如此不幸真令人惋惜,同时在和大夫谈完之后,主动要求去看贞妮。
“现在不方便!”大夫婉拒了他的要求,“依本院规定这一段期间是不准接见访客的。”
梁光竹父子走了之后,双瑜对陈大夫说:“我觉得梁达——”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没有证据,一样帮不了贞妮的忙,更何况梁达并不一定真和问题有关。”
“我可以去找。”
“万一找不到呢?”
“总该尽力一试!”双瑜有些生气了。
“我倒觉得我们该把功夫花在贞妮身上。”
“如果她永远不好呢?”
“她不会永远不好的,只是她的复原要很长一段时间。”陈大夫露出了多日以来第一个笑容,“今天早上我们给她做色彩实验,她非常明显地对浅紫色有了反应。”
“什么反应?”
“惧怕,或是厌恶。她以前对浅紫色有这么强烈的厌恶吗?”
“没有。她对颜色并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噢,对了,她到是很喜欢白色。”
“那就对了。我相信色彩实验的结果应该是正确的。”
“什么叫做色彩实验?”双瑜十分惊异,急急问了起来。
“这是一种心理学的实验。”
“我从没听说过。”双瑜摇头。因为贞妮的病,这些天他读了许多有关这方面的书,也许现在才来接触这一门学问是太晚了,但他却仍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上天垂怜,能出现奇迹。
“黄先生对心理学有兴趣?”陈大夫微笑着看他。
“不!我只是……我希望多看一点书能对贞妮有所帮助。”双瑜感到一阵可怕的局促,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被抖落出来。
“结果呢?”陈大夫对他想一窥心理学门径的态度仍十分有兴趣。
“我发现这跟其它的学科大不相同,就算是背了满肚子理论,或是熟知了几千个病历也没用。”双瑜说出来后反而坦然。这门学问太难了,他的异想天开,根本是了无助益。
“我倒觉得你的态度很对,至少你关心你监护的这个孩子,你有了粗浅的心理认识,更会留心医生怎么做,这对贞妮会有帮助的。”
“对了,方才你说的色彩实验我还没弄明白,是否——”
“那是整个计划的一小部分,我们就像用积木搭房子一样,把她心中最恐惧、最厌恶的东西一点一点找出来。时机成熟后,一定可以把整件事儿拢在一块儿,寻找出生命的规律性,帮助她恢复健康。”
“生命的规律性?”
“生,老、病、死,就是生命的规律。”陈大夫说,“只要在其中的任何一个时期发生了问题,就违反了规律,而一个好医生终其一生便是在寻求生命的规律。”
绵延的草坡在蓝天下绿得像一个梦,一个永不醒来的梦,而疗养院中这些穿白制服的病人,就走在这个永不醒来的梦中。
他们有的坐在轮椅中由护士推着向前走,两眼痴呆,视若未见,有的伫立树下,那梦般的眼神望的是四周一片茫然;在塘边,在坡上,在屋檐下,到处都是这样的病人。
双瑜一边随着护士向前走,一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里虽然不是坟墓,但是这些人却已没有了思想,行走坐卧只不过是还活着的尸体。
也许在有生之年,他们当中有人能够活着出去,但据陈大夫说,这儿是重病区,往往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能够出院了,但没多久又被气急败坏的家人送回来,因为他们像不定时的炸弹一样藏在人群中,随时会引起庥烦,除了这里,真的无处可去。
但这还是好的,至少在这几他们不必受任何人的歧视,还能得到妥善的照顾;那些贫穷的病者连这儿也进不来,只好等着像炸弹般,过了临界点就爆炸……
双瑜从头到脚一阵凉,他想,任何一个多有雄心壮志的人来到这儿,也都会跟他一样凉了半截。
贞妮住的是隔离区,新到的病人都住在这儿。双瑜的心跳了起来,他不敢想像门开后,里面的贞妮会是个什么样子。
“贞妮!”他喉咙里一阵热烘烘的,三年前当她母亲临终时的场面又回到眼前来了,他觉得惭愧,若不是他没尽到责任,贞妮怎会——
门开了,贞妮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恍惚之间,她那安静的面容就如同她八岁的那个圣诞夜,所不同的只是她长大了,变高了……
“她的头发?”双瑜吃了一惊,贞妮那爱得跟宝贝一样的长头发呢?
“根据本院的规定,我们必须把它剪短。”护士很客气地回答。
“我想留在这儿,跟她说儿句话,可以吗?”
“可以,不过——”护士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
“自从进来后,她还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双瑜向来坚强,从投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哭过。
贞妮呢!他想问,那个活泼、聪明又刁钻的贞妮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个呆若木鸡的少女,真是让他不习惯。
贞妮静静地看着前方,他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他用力把她的脸扳回来。可是他的手才离开她的下颏,她又像装了弹簧般转了回去。
双瑜只好站在她直视的前方,她那双黑中带蓝的眼睛像两滴水珠,又清澈又明亮,只是她仍然看不见他,仍然看不见他。
“坏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出那天他们刚找到她时,她说的那两个字,可是贞妮仍茫然直视。
“坏了!”他更大声地重复一遍,响得足以震破每个人的耳膜,贞妮却无动于衷。
“什么坏了?”护士慌慌张张地由外边跑了进来,惊慌地问。双瑜一阵说不出的气馁。
可是就在他预备离开的那一瞬,他忽然见到贞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等一等!”他对护士说,可是他再仔细看,贞妮仍是他方才进来的样子,一点也没变。那端然的坐姿、冰雪般凝止不动的面容、白色的袍子,倒像是圣画中圣女的姿容,使他一下子又从头凉到脚。
他只有一种感觉,贞妮永远也不会好了。
“听说贞妮病了?”一出疗养院,洁莲似笑非笑地在门口拦住双瑜。
“你来这里做什么?”
“惊奇吗?”她自顾自地笑了笑,“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她病了!”
“什么病?”
“还没查出来!”
“不可能吧!”她咄咄逼人,“这里是疗养院,住进来的当然是神经病。”
“不准你这么侮辱她!”双瑜生气了,沽莲这阵子安分了好一段时间,怎么又蠢动了。
“哟!说到你心坎里去了?教我不说,可以,拿来!”她的手一摊。
“什么?”
“钱!”
“什么钱?,他给弄糊涂了。洁莲跟踪他半天,跟到这里来了,就是为了要钱?难道她还以为是抓到了他什么把柄不成?
“你不准我回娘家要,我当然跟你开口。”
“多少?”
“五十万!”
“你疯了?”
“我没有疯!”她突然冷静了下来,原先那种狂野混乱的表情消失了,她龇牙咧嘴地瞪着他,仿佛在研究,若是谈不成的话,她要决定先吃掉他的哪一部分。
这种疯子式的冷静立刻收效了,双瑜觉得自己的呼吸颇感困难,可是身为男人他也有必须坚持的威严,他吞了一口口水,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五十万对你并不算多!”洁莲轻蔑地回答,“你的生意不都是以八位数作为基本单位的吗?”
“但对一个家庭主妇而言,五十万不少了。”
“得了吧!”她做出一个不屑的手势,“我跟了你老半天,不是米听你教训的,你最好赶快给我,我很忙!”
“忙什么!”从瑜对洁莲开口向他要钱初时很惊愕,但在他必须沉得住气。
“我的私事,你管不着。”
“如果你是为了还赌债,这笔钱我不但不能给你,我还告诉爸爸。”
“爸爸?”涪莲冷笑了一声,“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告诉爸爸!”她装腔作势地学了一声怪腔。
“对,告诉爸爸,他会处理这件事。”
“黄双瑜,你是个没有用的男人!”果然洁莲的脸色立刻变了,“你不给我钱,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如疯妇般在那儿叫嚣,但双瑜只铁着脸走到自己的座车旁,对替他拉开车门的司机说了两个字:“开车!”
“你不能这样丢下我!”洁莲冲到他的窗口,用力捶着玻璃。
“先生,这——”
“开车!”双瑜已经气极了,这不是洁莲头一回在外头出丑,但如果她存心闹事,他可不奉陪。
车子立刻发动,把贴在那里拼命要进来,又捶玻璃又打门的洁莲震得老远。
双瑜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这样傲的确有些残忍,但若他不狠下心来,这一生一定会被浩莲拖得很惨。
错误的婚姻已经毁了他对幸福家庭的渴望,他不能任出她再来摧毁他的一生。
他的婚姻是父亲的选择,但从今以后,他有义务,有责任保护自己的未来。
车子驶进贞妮住的小卷时,他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何必呢?他对自己的激动报以无奈的一笑,这一生的日子还长得很,和洁莲的斗争也没个完,他能现在就认输吗?不!他要沉住气。
车停了下来,这是华伦的建议,他们今天下午在这儿见面,预备把贞妮的东西做个总清理。华伦和他都相信,贞妮的自闭症绝非出于偶然,也许她留下的东西里会有片言只字显露端倪。
“你在这里做什么?”下车后,双瑜没有见着华伦,意外地竞看到才跟梁光竹去过疗养院的梁达。
“我,我……”梁达见到他嗫嚅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他逼近时,梁达竟转身就跑。
“站住!”双瑜眼明手快,一把揪住他,“等等,你跑。什么?”
“你干嘛?”梁达惊惶地挣扎着,想挣脱他,“放开我!”
“你出现在这里,应该有所解释。”
“我在这里又不犯法!你没有权利跟踪我!”梁达挣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嚷,“你不放开我,我就叫救命了!”
“你叫吧!”双瑜这一生还没这么粗暴过,但他一想到贞妮在疗养院中那令人悲哀的模样,一股气就往上冲。如果不是梁达对贞妮于出很坏的事,贞妮怎么会变成那样,他愈想愈可疑。
“我要告诉我爸爸,他会告你!”梁达色厉内荏地叫着。
“你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明白!”
“放开他!”背后的声音是华伦,双瑜双手一松,叫了起来。
“我要去告你们!”梁达一边往后退,一边涨红了脸叫嚷着。
“我派人去查过,贞妮出事那天,梁家根本没有设案作祭;相反,梁光竹在工业局开会,开到晚上才散,倒是有人见贞妮和梁达在一起。”
“谁看见了?在哪里?”
“筱茱!她说那天她也在法国餐厅吃饭,她不知道跟贞妮在一起的男孩是谁,但据她形容,却是跟梁达八九不离十。”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见到贞妮差一点都认不得了,贞妮长大了,真是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