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妮是真的长大了,这点,从她梳妆台上的那些瓶瓶罐可以看得出来。其中,最多的是香水。
双瑜觉得自己在一个充满少女气息的房间中呆着实在是伦不类,但他一定要找到证据不可。梁达这样抵死狡赖,定做了不可告人之事。
他到底对贞妮作了什么?
双瑜打了个冷战,他不敢往下想。老天,贞妮才刚满十七岁,她还是个孩子啊!
但他又希望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陈大夫说过,愈丰富正确的资料就愈接近成功……可怜的贞妮!双瑜不由叹了一日
看样子他从前真是错怪了她,他一直以为她在外国学校必会浪漫不羁,听过兰选修女的描述后,他才知道她最不,为人知的一面竟是如此严肃。
“找到了,找到了!”正在翻箱倒柜的华伦突然叫了起糯来。
“这是什么?”双瑜接过那厚厚的,以红色丝绒做封面的本子。
“我想一定是贞妮的日记。”
“我们不能——”双瑜很犹豫,他从没有偷窥过任何人的秘密,包括洁莲的在内。
“我们必须打开来看才知道。这样好了,我不看,如果你看到了什么也别告诉我,我相信体会守口如瓶的,对吗?”
“不!你看!”双瑜把日记交还了华伦,说了起来,“这个责任太大,我负不起。”
“你不想贞妮早日复原?”
“我——”
“你看吧!我相信里面有些东两是贞妮不愿意给别人知道的。”
双瑜打开后,才明白华伦是什么意思。他说对了,因为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两个大字。
双瑜!
那么触目惊心,他不明白贞妮为什么要这么慎重。在日记中书写他的名字,旁边还用各种颜色细心地画出了好看的花边,所下的功夫不亚于中古世纪苦修院的修女抄写圣经时的仔细。
再翻下一页时,也是以他的名字作为开头。优美的文体,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漂亮……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似乎有针在刺,令他充满了罪恶感。
“我们走吧!”他把日记放回原处,粗声粗气地叫华伦离开屋子。
“为什么不再找?”华伦愕然地从一堆旧杂志中抬起头,那上面不外乎是服装,或是化妆须知等女性咨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双瑜没有理会他,脸色阴暗得教人不敢再问下去。他们走出子后,才发现附才还是晴和的天竟然下起雨来了。
“你有两位访客!”双瑜才一进办公室,坐在门口的秘书立刻站了起来,“他们坚持要见您,我已安排他们在大会客室。”
“张启兹,赵文泽?名人商务中心?我不认识这两个人。”他接过了那两张名片。
“我也查过,本公司从未与这个商务中心有过任何来往。”
“这两个人有没有说出他们的来意?”
“没有,但其中一个人透露很可能跟夫人有关。”
“夫人?”
“我也问过,如果是夫人的事为什么不去见夫人,可是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夫人也做不了主。”秘书有些担心,“要不要我通知——”
“我知道了,十分钟后请他们进来。”跟下午洁莲那么穷凶恶极跟他要钱的事两相印证起来,双瑜也有些明白了,莫非洁莲在外面闯了祸?!而更让他担心的是洁莲惹下来的烂摊子,区区的五十万够吗?还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黄先生,您好!”出乎意外,进来的两个人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横眉竖目,穿戴得却十分得体,倒真像普通的生意人,只是这一高一矮两个人的眼睛,都有股西装领带也掩不住的凶光。
“请坐!”双瑜摆了摆手,“二位有阿指教?”
“指教不敢当,倒是有件东西想请黄先生过日。”说着,张启兹就把一张纸往双瑜桌上一搁。
“借据?”双瑜拿起那张东西仔细地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洁莲向名人商务中心借款五十万。
“你总该认得尊夫人的签名吧!”
那的确是洁莲的亲笔签名,双瑜拿起来又看了看;“为什么不找她去要?”
“正因为找她要不到才来找黄先生。”张启兹回答道。
“哦?”双瑜仔细打量着赵文泽,他从进来后始终没开过口,可是依照气势来看,他的地位显然凌驾子张启兹上。
“这已经不是尊夫人向本中心第一次借款了,但以往她都十分守信,所以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贵中心经营的业务是——”双瑜锐利的眼光对赵文泽上下一抖,赵文泽果然开口了。
“我们的商务中心顺名思义当然是经营有关商务方面的生意。”
“进出口贸易?”
“可以这么说,但是小型一点。”赵文泽那张死板板的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把赌场称做“进出口贸易”,这确是桩新鲜事,但这也没说错,钱由赌徒口袋里拿出来,放在赌桌上,一会儿又进了赌场的收银机里,一进一出,不是“进出口”是什么?
“我明白了,洁莲在你们那儿输了钱?”双瑜点点头,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急,必须小心应付。
“本中心一向是照规矩行事,如果尊夫人破坏本中心的规矩,那后果将十分严重。”
“哦?”
“尊夫人的腿很漂亮,不是吗?”张启兹意味深长地看了双瑜一眼。
双瑜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恶心。这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流氓直闯到他的办公室里,不但用言语威胁他,还在这里讨论他老婆的腿是否好看!
下流!洁莲若非下流,怎会惹上这群流氓来侮辱他?怎么会呢?
“黄先生,你想想看,一双美腿上如果敲进了一根大钉子,那是该多么杀风景啊?”
双瑜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伸手到桌下关上了秘密录音,现在他已掌握到相当的证据,可以报案了。
“你做什么?”当他拿起电话时,张启兹冲了过来大声制止他。
“打电话给警察局长,我相信他听到报案一定很高兴。”
“你敢!”张启兹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刹那间,手上突然多出一把枪,指着双瑜的脑门,让他无法动弹。
“别胡来!”赵文泽对他的同伙斥责丁一声,“不长进的东西!老毛病还是不改,你忘了我们不是流氓,是绅士?绅士要有绅士的作法。”
张启兹收回枪后,他又向双瑜道歉:“对不起,我这小兄弟莽撞了一点,但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你有警察局长这么尊贵的朋友,我们也有个不长眼睛又不怎么见得人的小朋友。”说着,他叉呵斥了张启兹一句,“还拿若干嘛?收进去。”
这一次是五十万,下一次呢?
两个人凶神恶煞地走了后,双瑜疲累地倒在大皮椅上,这种挫折感,他平生少有。
他一直是个正正当当的男人,讲求公理,讲求正义,相信这个社会上即使再混乱,也有一定标准的是与非。
但现在呢?他居然被人勒索而且妥协了,他的价值观被混淆了,他的人格被那两个人渣给侮蔑了。
正义、公理,他冷笑一声,狠狠在椅靠上拍了一记。老天!他到底该怎么办?
难怪洁莲下午告诉他,“你不给我钱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的确懂得如何威胁他。双瑜冷笑了一声,他怎会不后悔?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张启兹用了一个很特别得方式告诉了他,他这一生是没指望了。即使再努力,再奋斗也是没有用的,洁莲会永远跟在旁边不断地羞辱他。
而赵文泽那个提议,也许有点道理,沽莲的腿的确是很漂亮……但他若是这样做了,他的良心得安吗?不!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是可耻的事。
“哥——”华伦没有敲门就直接进来了,说了起来,“我看到那两个人走了,他们——”
“我很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华伦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点点头,华伦只好退出去。屋子比刚才更加寂静,静得他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他坐在那儿默默听着,然后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失落感,那种感觉并不像平常的寂寞,也不是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而是像水管中的漏水,一滴滴自管中渗出,将某些重要的东西自他生命中抽除。
他惶然的是他并不了解那些使他感到惊惶的东西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失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从今夜起,他就三十七岁。
双瑜茫然地想着竟然已到了中年了吗?
他的昨天、前天,都消失了吗?为什么没有一点痕迹呢?他定定地坐着,直到暮霭像潮水般涌进了整个房间,将他关闭在黑暗中,犹如一只笼中鸟,不鸣也不歌。
双瑜回家的时候,已经喝醉了,他从没这样喝过酒,可是在这样的日子中喝酒,未尝不是件好事。
酒,能使他忘掉所有的事,即使不是一辈子,但这已经够了。
“爸爸!”他歪歪倒倒地在司机扶持下步下车时,奔出来的是克超。
“爸爸,爸爸,您怎么啦?”克超焦急地抱住他的腿,一双像星星般可爱的黑眼睛仰望着他。
“克超乖,爸爸不舒服!”冯女士一见他醉成这样,立刻走过来把克超带开了。远远地,双瑜似乎听见孩子委屈的声音在说着什么礼物和蛋糕之类的话。
人到中年万事休!万事休!
双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动了屋瓦,也震动人心,所有工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克超,克超!”他大声叫着,“过来让爸爸抱抱!”
冯女士把书房的门关了起来,可是双瑜根本不管这些,他使劲地去敲门,冯女士开门的时候,很不以为然地说;“先生!”
“我想跟克超讲几句话!”他努力使自己看来正经些。
“明天好吗?”冯女士不怎么高兴,但仍十分有礼地说。
“我没有喝醉,你看!”他为了取信予冯女士,开始在地板上顺着格子上做直线表演,那滑稽的动作实在和他平日的为人大相径庭。
“爸!快来,我有礼物送给您!”克超一出书房的门,就兴奋地拉住他的手,直往小客厅跑,到了那儿,他才明白克超为什么这样兴奋。
“生日快乐!”出乎意料地,坐在那充满了孩子气,用各色皱纹纸、彩球、饼干和卡片所布置出的房间里的,竟是洁莲。
双瑜的脸色变了,虽然她仍是他的妻子,但老实说吧,他真不想再见到她,更不愿意和她在同一个天花板底下相处一分钟。
“双瑜,别走!”正当双瑜抱起了克超时,洁莲阻止了他。她由沙发上缓缓站起,虽然是酒醉中,双瑜仍能发现到她明显的改变,她身上暴露而俗气的衣着不见了,脸上的浓妆也消失了,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个文静的小妇人。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吧!”他别过了脸。她的出现,带给他的是无尽的羞耻与挫折,就在今天下午,他为了她向两个人渣低头。他心疼的不是钱,而是他被侮蔑的人格。
“不要怪我!”洁莲却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她的手好冰,声音也在颤抖。
“我不怪你!”他摇摇头,对怀中的克超说道,“走,爸爸带你去骑越野车。”
“等一等!”意外的是克超竟然也拦住了他,“爸爸!妈妈说她后悔了,她有话跟您说。”
双瑜简直不敢相信地看着儿子,难道他们母子间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有过了协议,而且这次克超是站在母亲这边?
克超由他手上溜了下来,急急地拉着洁莲的衣袂:“妈,您不是有话跟爸爸说吗?赶快说啊!”
“我很——对不住!”洁莲很困难地说着,然后声音一抖,限泪跟着就滚落了下来。
莫非她又是在做戏?双瑜的头一下子又昏眩了,但他只是古怪地看着洁莲,不说一个字。
“我错了,你肯原谅我吗?”洁莲继续说着,眼泪也流个不停,那濡湿的眼眉、可怜兮兮的神态.再也不是张牙舞爪的泼妇,而是个可怜的小女孩。突然之间,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虽然他似不曾倾心相爱过,但毕竟在新婚期问,她也有过动人的情致。
“你要做什么?”他已经被搞混了,酒精、浩莲的改变,把他一下予弄得好糊涂,他甚至不能分辨,沽莲是真心还是又一个陷阱。
“我要你原谅我!”洁莲还在哭。克超一边从口袋中拿出手帕,一边使劲地踮起脚跟,想替疏远他多年的母亲擦眼泪。
“妈妈不要哭!”克超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稚嫩纯真的声音,使人心不由一阵酸。
“我原谅你!”
“真的吗?”洁莲抱起丁儿子,露出喜色。
“我们是夫妻,无论你闯了再大的祸,我都会包容你!”
“你是——什么意思?”洁莲的脸色变了。
“我只是告诉你,我们之间——完了。”他狠起心,他不可能接受她的道歉,她已经毁坏了他人格中弥足珍贵的宝物,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轻易原谅一个女人的。
“你不能这样待我!”她急急地拉住他,“你喝醉了,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谈。”
“不!我们现在就谈,我打电活叫律师来。
“你要做什么?”洁莲的脸跟纸一样白。
“写分居同意书!”
“你想藉机会丢掉我?”洁莲叫了起来,方才的可怜与哀怨又全不见了。
“当然还有一条路给你选。”他从口袋中慢慢取出那张借据,“我可以把这张借据交给爸爸!”
“双瑜,念在夫妻的情分上我求你不要这么做!”洁莲难过地捂住脸,“你会——毁了我,也毁了这个家。”
“家?”他游目四顾,又重复了一遍,“家?”然后他痛苦地笑了起来,“家在哪里?这是个家吗!这是个家吗?”
随着这阵狂笑声,他突然觉得脑后一股刺痛,然后一阵晕眩,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床头一盏小灯。
“水,水……”他自一个可怕的恶梦中醒了过来,开始呻吟。
几乎是立刻的,有一杯冰凉的水端到他的唇边,有人扶起了他的头,让他顺利地喝下那杯水。他感激她想去看看那双温柔的手,随后他愕住了:“洁莲?”
她的脸上涌起一阵辛酸,但他直视她时,辛酸消失了,恢复了原先的漠然。
“夜深了,我打发佣人都去睡。”她轻描淡写地说,“你刚刚喝醉了,不过医生说不要紧。”
“是吗!”他抚着后脑勺,他刚才只是喝醉睡着了?那为什么他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好像被忍重重敲了一棒子。
“还要水吗?”洁莲又添了一杯。他接过来一饮而尽,那仿佛从心底发出的焦渴现在才煞住。
“谢谢!”
“你想吃点什么?”洁莲问。
她这一提醒,双瑜才觉得自己真是饿了,“随便来点什么都可蹦,什锦愎好了。”
“你躺一会,饭好了我喊你。”说完,洁莲就走了出去。不知为什么,双瑜注视着她娇小的背影,心里面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怜悯。
娶她是个错误,那么,她嫁他呢,是否也是误了她的一生?
“爸爸!”一个小小人影涸了进来,是克超,他身上还穿着花条纹的睡衣。
“冯老师呢?”克超向来是个守规矩的孩子,他真担心儿子等下会挨骂。
“我跟她说过,是她准我来的。爸爸,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克超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那模祥一点也不像个小孩,他有气势,黄家的良性遗传,这么早就在他身上显现了。
“什么事?”对儿子的认真与严肃,双瑜笑了,把他抱上膝盖,一阵混合着香皂的体香传过来。冯女士昀确把他的宝贝儿子教得很好。
“你管应我从此以后不要再跽妈妈吵架了,好吗?”
“为什么?”
“妈妈好可怜,她今天下午回来一直哭一直哭!”
“她哭什么?”
“她说她对不起你!”克超仰超了头,勾着他的脖子,“爸爸你就不要再怪她了吧!书上说每一个人都会协锵事,可是知道后悔,别人就应该原谅他!对不对?”
双瑜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只觉得一阵悲凉。什么时戗开始,他们夫妻间的不和舞影响到了孩子?他一直以为克趣不会懂的,没想到值竟如此早熟。
“爸爸,好不好嘛。”克超轻轻摩挲着他,希望他能答点,但是双瑜的心一紧。
“这是爸爸跟妈妈曲事,但我答应你,尽量不跟妈妈大声说话。”克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描起头,用他嫩嫩的声音问:“爸爸,世界上有没有鬼?”
“为什么这样问?”
“昨天我到厨房去看阿嫂洗莱,结果阿嫂正在拜拜。”
“拜拜?”
“是啊!她在厨房角落里放了一个神位,她告诉我那是菩萨,菩萨是专门捉鬼和坏人的,可是我说给冯老师听时,她说我乱讲话,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那你为什么不听冯老师的?”
“阿嫂烧香的时候也给了我一支,我一边拜拜一边求菩萨保佑爸爸早点网米,好看到我进爸爸的礼物,结果你果然很早丽来,只是……”克超低下头。
“只是喝醉了,又跟妈妈吵架?”他轻拍儿子,心中无限愧疚,“克超,对不起,爸爸下次绝不会再这样了。为了你,爸爸一定会改过。”
“没关系。”克超挺起了他小小的胸膛,说了起来,“冯老师说爸爸簿天都很辛苦地在外面工作,一定是碰到心烦的事了。我发誓要用功念书,长大以后帮助爸爸,使爸爸再也不会心烦。”
这是双瑜一生中最感动的时刻,他不禁紧紧拥住了克趣,即使他的一生都是失败静,现在也还不算晚,这个儿子是支特他继续奋斗下去向力量。
“饭好了,来吃吧!”洁莲从外面探进了头来,柔和的语调、朴素的衣着,像个十足的家庭主妇。她看着几子腻着父亲也没生气,只是走进来轻轻牵起儿子的手,温柔地说道:“走,我们陪爸爸到饭厅吃饭。”
饭桌上那组汕头抽纱的桌巾上,除了缤纷的装饰花和银烛台,还摆着叫盘精致的小菜:梨山芹菜、糖醋排骨、茄汁大虾、奶油白菜,一钵诱人欲滴的什锦饭,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粟米汤。
双瑜一看愕住了:“我不是说只要什锦饭就好了吗?”
“结婚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好好傲过一顿饭……”洁莲的声音有些哽咽,双瑜心中一惊,原来是她亲手做的啊?
“谢谢你!”他不由得应了起来。
“克超!”洁莲喊儿子,要他坐在父亲的身边,“你也陪爸爸,吃一点。”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头一回没有工人在旁边,全家和和乐乐地吃的一顿饭。令双瑜惊奇的是,洁莲的手艺,还真不错,调味也恰到好处,炒饭不油不腻,排骨酥软,大虾鲜美,道地的家常口味。
“如果你喜欢的话——”洁莲见他们父子吃得好香,不禁痴痴地望着双瑜,可是双瑜却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时间晚了,大家都该睡了,我先送克超上楼。”
洁莲吞下了没说出口的话,默默地站起身来,收拾着桌子。双瑜没有看她,他知道他只要一回头.很可能就会原谅她,而他是绝不能原谅她的。
“爸,我不要睡觉!”走到了房门口,克超突然闹着不肯进去。双瑜看见冯女士房里的灯还亮着,双瑜很感谢她体谅的心情。
“克超不乖!”他板起脸,说了起来,“这么晚还不睡,明天怎么起得来。”
“可是爸爸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不知道!”双瑜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爸爸知道!”克超急了,“爸爸什么都知道!”
双瑜心里一阵摇动,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他只是个平凡的父亲,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
“克超——”他轻声抚慰儿子,说道,“爸爸抱你上床。”
“可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他把儿子带上床,自己坐在床边:“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爸爸不知道,可是克超,爸爸晓得每个人的心里都住了一个鬼。”
“我心里也有吗?”克超害怕地低下要看自己的心,还用小手摸了一下。
“你怕吗?”双瑜握住了孩子帮双又暖又软的手。
“我很乖,为什么我也会有呢?”
“因为那是老天爷送的!”
“老天爷是坏人吗?它为什么要送个鬼给人呢?”
“老天爷不是坏人,它送给每人一个魔鬼,是为了让人时时警惕,每当你想做一件坏事时,魔鬼就跑出来引诱你,教你做。”
“那不糟了吗?”克超叫了起来。
“你别怕,老天爷很公平,它送了每人一个鬼,也在每人心里放了一位神,当鬼引诱人做坏事时,神就会出制止。”
“可是人如果不听呢?”克超在父亲膝上听得入迷,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晕黄的光线下,正像一个小天使,那么纯洁无邪。
“人如果不听神的劝告,那么鬼就胜利了,人也在做了坏事后,一次、两次慢慢就变成了坏人。”
“那神呢?神一定会生气!”
“是啊!神起初会生气,但他还是尽量地帮助人,直到他绝望为止。如果神真的对一个人绝望了,它就会离开这啼人。”
“不再回来了吗?”
“永远不回来!”双瑜点点头,说道,“所以那些心里没有神的人,就永远成为了魔鬼的奴隶,帮魔鬼做工,甚至变成比魔鬼还坏的人。”
“唆呀!”克超叫了一声,低下头突然哭了。
“你为什么哭?”双瑜吃了一惊。
“我想,我想神一定不会再理我了!”克超尽量不哭出声来,但那憋红了脸的样子更惹人怜爱。
“为什么?”
“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你做了什么事?”
“告诉你也没有用!”克超悲戚地说。
“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也不一定,对不对?告诉我总比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要好!”双瑜温和地看着这个抽泣不止的孩予,在这瞬间,他忽然了解了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有的寂寞。
“我,我……”他哭了起来,好半天才说,“我做了件很坏的事,那天我听见你跟妈妈吵架,我在心里面骂了妈妈!”
双瑜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但立刻他的心又紧了起来,他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个孩子为什么会这样早熟,这样敏感呢?
“你骂妈妈什么?”
“我说,说妈妈……是坏人!”克超小声地说道。
“妈妈真的是坏人吗?”双瑜抬起了他的小脸。
“不是!”克超摇摇头。
“那么,神也知道妈妈不是坏人啰!”
“嗯!”克起点了点头,“冯老师说妈妈生我的时候很也流了很多血。”
双瑜不知道冯女士为什么要把这些可怕的事告诉克超,相信克超对母亲的疑问一定使他问了冯女士太多的问题。
“神还会再理我吗?”克超抬起了头,畏怯而又充满期盼。
“以后如果你好好尊敬妈妈,不随便骂人,说别人的坏话,神一定还会再理你!”双瑜搂紧了儿子,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克超,他会永远感谢洁莲。
“可是,可是——”克超又急了,涨红着脸急急咻咻地说道,“我要怎样才能把魔鬼赶走呢?我有的时候——”
“怎么样?”
“我有时候——不喜欢妈妈!她总是不在家,我怕她身上的酒味,我不喜欢她抽烟,还有打牌!”克超无理地伏在双瑜的腿上。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说出心里的活了,可是他的问题是双瑜回答不了的。
他能够回答儿子的是:“你的心里没有魔鬼,你不喜欢妈妈是对的,因为她心里才住着好几个魔鬼,不过她还未变成神都不要的坏人。”
双瑜带上房门,熄了灯。
克超睡熟了,尽管在睡梦中可能也是满怀疑问。双瑜不晓得自己的话对儿子的恐惧究竟有没有说服力,儿子真的会相信“世上最伟大的人是母亲”老类的老生常谈吗?
可是他不这样说,他该怎么说?浩莲是不好,她不但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亲,但他总不能让儿子这么小就恨母亲!
也许,他该跟冯女士好好谈谈?她天天跟克超在一起。对见子的了解一定比他多,可是他抬头一看,冯女士屋里的灯就在这时候熄了。
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不欢迎的表示。的确,他能跟她谈什么呢?除了洁莲,又有谁能来承担母亲的责任呢?谁能呢?
双瑜打消了找冯女士谈话的念头。克超的童年出现了无可弥补的缺陷,但是他希望竟超能在这缺陷中得到更多正确的启示,而不是无情的伤害。
楼下的灯光全熄,洁莲已经收拾完了,回到自己的房里。双瑜心中不禁双了一口气,洁莲回头了吗?她真的会回头吗?如果不是,那么她整个晚上的表现又为了什么呢?
双瑜回到自己屋里。累了一天,但他还不想睡,贞妮那不幸的模样又悄悄地回来了、双瑜摔摔头,摔不掉她那漠然,空洞洞的表情。
他又想起了她八岁那年坐在花丛中,那时的她,好乖好好聪明,连那么好的孩子都会变,那么,克超呢?他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正当他想得入神时,洁莲推开门进来了:“对不起,我看屋里有灯,你还没睡?”
“没关系,坐!”双瑜赶紧坐直身子,不知道为什么,洁莲的出现,每次都令他紧张。
“如果你已经预备睡——”洁莲站在门边犹豫着,没有进来的意思。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洁莲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这是结婚以来,她头一次主动地对他表示关心。
“我在想克超。”
“你刚才跟克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洁莲的头才一低,颊上就出现了两道泪痕,她静静地说,“我站在那儿听了很
“不要怪克超,他还是孩子。”
“我不怪他,是我的错。”洁莲连抽泣声都是静静的。她所有的攻击性、歇斯底里似乎在几小时内消失净尽,转变快得教人不敢相信。
“你——”双瑜大感意外。
“我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个好母亲,难怪克超在心里讨厌我。”
“他不懂,他只是个孩子!”
“我说过我不怪他。”洁莲眼眶中的泪又重新流了出来,但她很快地把泪擦掉,“这都是我的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心中没有鬼,有鬼的是我,我忘掉了自己的责任,也疏忽了家庭,我甚至——”她别过了脸,哽声道:“剥夺了你们的幸福。”
“洁莲,你——”双瑜愣住了,她毫不容情地指责自己,的确是他没料到的。她要做什么?他心中充满了疑团。
“我对不起你们!”洁莲哭了,但是仍很安静,一点也没有吵到别人,和她平日的作风大不相同。
“如果你愿意——”双瑜开口,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洁莲截断了。
“我仔细想过,我做错应该自己负责,而不是求你们父子原谅,我愿意照你的意思分居。”
“我们不是已经——分房了吗”对洁莲石破天惊的提议,双瑜只有报以苦笑。
“我指的不只是分房。双瑜,我要离开这个家。”她沉重地说,整个身体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那激动的神情说明了她的决心。
“你为什么选择离开这个家?”好半晌,双瑜才重又开口。洁莲一向骄傲任性,这一次她为何选择自我放逐?难道她不是诚心悔过,而是要借离家更趋堕落吗?
“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错了!”她用手掩住脸,挡不住的是从指缝中进出的涸。
“错可以改!”
“太错了,不能改,来不及了!”她低声地叫了出来,痛心疾首的模样是双瑜婚后仅见。
“你是指下午的事?”
“这不是第一次。”
“从前的呢?”
“我都设法摆平了!”她娇小的身躯突然起了一阵颧抖,她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我的心里有魔鬼,一次错两次错,愈错愈做!”
“你已经深陷泥淖了吗?”他不得不问。
“比这还糟!”她举起了右手给他看,他这才发现上面光秃秃。她的结婚钻戒呢?订婚的红宝石呢?他瞪着她。
“爸爸在你过门时给你的那颗翡翠呢?”他问,那颗古老的翡翠戒指是黄家的家传之宝,向来只传给长媳,得到戒指的人也视之为奠大的荣耀,而她竟如此轻易——
“没有了!”她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出话来。
“没有了?”
“是的,没有了,跟其它的一样全都没有了。”
“你去赌——”
“不止这些,我的存折上已经一毛都没有了。还有,你的——”
“你动用了我的信托基金?”双瑜全身震动。他太疏忽了,那笔巨款是父亲送给他的二十一岁礼物,不仅是笔大数目,也代表着父亲对一个已经成长的儿子的爱。
“还有,还有——”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你走吧!你提出来的分居要求,我明天早上答复你!”双瑜转过身,背对着她,这个在灵魂上早已弃他而去的妻子,所给他的,已不只是侮辱与挫折。
她留下的,是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的考验。从今以后,他要昂首而行,还是永远抬不起头来,全都有赖于他现在的决定。
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当他再度转身过来时,洁莲已经悄俏地离开了他的房她不但赌输了一切,还连带地赌上了她自己。
“天啊!”他五脏俱焚,终于叫了出来,“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惩罚我?为什么啊?”
早餐桌上极为安静,沽莲的贴身女仆下来告诉夫人身体不适时,他的脸色一片阴沉,阴沉到昨晚还抱着他亲热说的克超都不敢亲近。
昨夜他一宵没睡,洁莲走后已经接近黎明了,但他上床后只是辗转反侧,他唯一的结论就是一个“恨”字。
唯一的、仅有的一个“恨”字。
他好恨!恨自己在轮盘上被那些人渣当赌注时竟毫无知觉。但是他不恨洁莲,他可怜她,在不幸的命运里,她是一个被扭曲了的怪物。
好容易吃完了早餐,克超又要开始一天的功谍了,他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希望他能开口留他,可是双瑜视若未见,他只好离开了。
“夫人请您去!”洁莲的女侍再次来了。
洁莲坐在小客厅里,那些由克超亲手布置的装饰还没有拆掉,充满孩子气的欢乐气氛和他们心中的沉重很不相配,尤其是洁莲,她穿着一套她喜欢的天鹅绒长裙,但全身的紧张却破坏了衣服优雅的气质。
“你预备回答我了吗?”她弯曲着上身,卑微得像一株快要枯干的树,尽管实际情况还没那么糟。
双瑜吞下了即将出口的话,不!他不能这么快做决定这是大事,如果决定错误将影响三个人得一生,尤其是克超……
“好,还是不好?”她抬起头又问。她的语气是坚定的,但眼中的表情却惊惶不堪。仿佛他开口说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会判她的死刑。
“我还没有考虑好!晚上,晚上我决定了会立刻通知你!”
在他转身而去时,后面传来她细小的声音,说道:“如果你不原谅我,也不要折磨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