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中,他坚持过许多事情,但没有一件如此荒谬。
而克超既然注定要死,又何苦来世间走一遭,害他白白欢喜一场呢?
他毕竟什么都不曾要求过儿子啊!他不要他太聪明太能干,他不要他每一回都考第一名……眼泪从双瑜的眼缝中迸了出来。
“这也许正是天意!”坐在他对面,一直没出声的洁莲开口了。说也奇怪,克超失踪的那些日子里,她天天以泪洗面,但确定克超被害后,她倒反而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替孩子入殓,火化……
双瑜没有理她,也不想理她,这个家一直靠着克超做联系,他们才能维持着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
洁莲叹了口气:“你哭什么?”
双瑜背过脸去。
“你实在是不该哭的。”洁莲倾身向前,有些迟疑地说:“有些话我早该告诉你的,你想不想听?”
“不想!”双瑜一心只希望她赶紧闭嘴,离开这儿,好让他一个人清静清静。
“我还是得告诉你,我——真是不忍心!”洁莲瘪瘪嘴,要哭可是没哭,“克超不是你的孩子。,
“你胡说!”双瑜震惊了好几分钟才爆出三个字。
“我骗你太久了!”洁莲摇动着一头蓬松的头发,那样子与平常娇美不可同日而语,“你一直忽视我,不爱我,所以我要报复——”
“除了你,我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双瑜苦涩地说。
“那只是没有碰过,可是我不是你爱的女人,你爱的是贞妮,从她十岁起,你就在等她。”
“贞妮跟克超的事无关。”双瑜必须用最大的忍耐才能克制住那份痛苦,但是这些天经历了这许多事,已足够让他死过好几回了,再大的痛苦他也不怕了。
“告诉我,谁是克超的——父亲?”
“除了不是你,是谁不都一样吗?”洁莲低下了头,“克超——已经死了。”
“不一样,他永远是我的儿子。告诉我,和你——”一阵痛苦使得双瑜说不下去了。
“是我!”随着话声,一个人在门口出现了。
“孙子豪?”双瑜认得他。贞妮第一次上台,就是靠这个在纽约红透半边天的设计师,但,怎么会是他?双瑜瞪大了眼睛,在这瞬间,他不能思想,不能行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儿子的父亲出现。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立刻赶了回来!”孙子豪的模样也很憔悴,不仅风尘仆仆,还十分哀伤。
“这里不需要你!”双瑜的男性骄傲恢复了,他不能任这人站在这里,侮辱他,也侮辱这块地,“你可以走了,还有你!”他全身僵硬地指着洁莲。
“我回来最主要就是要带她走!”孙子豪走向洁莲,“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你没有好好照顾她是,你的错。”
“不要碰我!”洁莲出乎意料地挡开了孙子豪的手臂,激动地叫着,“我自已做错自己负责,上天把克超带走,是对我们三个人的惩罚,我永远也不会跟双瑜离婚,我要在这里,接受永远的惩罚。”
天空像发着怒似的,下着滂沱大雨,车子、巷道、屋宇,任何暴露在外边的东西都给雨淋湿了。
还包括人。
双瑜在雨中慢慢走着,他没有携带任何雨具,急箭般的雨打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冰凉的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流进他的衣领,他不觉得冷。
在这十二月的寒冬,他独自行走于雨中,像一具孤魂。
——无所凭借,无所归依。
——无所凭借,无所归依。
——是的,无所凭借,无所归依。
他那认命的姿态似乎把一切都放弃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眼泪,他只是在想,那时他去殡仪馆站艾宏宇,看到死亡赤裸而丑恶的形象时,他还自以为把一切看穿了,其实人生比他想像中艰难得多。
他的富有,也并不能替他分担什么,反而遭来奠大的灾祸。
他是人人羡慕的强人,但在一天之内却同时失去了儿子与妻子。
还有他自己。
如果他还有点什么可以剩下的,那也许就是他的钱。只是这些钱,买不到他需要的东西。
他认真地走着,认真地想着。雨渐渐小了,天也黑了,被雨打湿的东西在雨地里反着光,那种亮却比黑暗更黑。
“我好冷,好饿,爸爸——”模糊中,他似乎听到身后有这样的声音,但是他回头,只有一只猫从垃圾堆中跳上墙头,一下子就不见了。
“爸爸,带我回家——”蓦地,惨叫声又起,使得他捂起了耳朵。克超那血淋淋的样子又在眼前浮起了他们杀了他,列一个没有丝毫罪过,也没有抵抗力的孩子,竟然用了仇恨的刀……
根据赵文泽被捕后的口供,他们选择双瑜做勒索的对象,是因为洁莲曾出入他们所经营的地下赌场,出手豪阔,一掷千金;他们也曾从她身上得知许多黄家的资料,至于在赎款运到之前撕票,是为了灭口。这个孩子太聪明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能让他活着…”
咸咸的液体沿着颊流进了双瑜的嘴里,不管孙子豪跑到他前面说了些什么,他都不管,克超做了他六年的孩子,永远都是!
他是他的孩子,任何人也夺不走。
可是那些心里住着魔鬼的人却害死了他,双瑜发出了无可抑制的呜咽声。一辆车在这时候从他旁边飞驰而过,但几乎是立刻的,就来了个紧急大煞车,一张脸从车窗中探了出来,看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叫了声:“双瑜,是你吗?”
当他抬起头后,那个人立刻跳下车,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他塞进了车里,直到车又停了,他被带进一幢温暖的房子里,坐在暖炉旁边时,他才惊觉到他是在什么地方。
“贞嬷?”
贞妮张雪白的脸也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出声,只是那肌肤自得像木兰花,也香得像木兰花,然后,术兰花灼热的嘴唇覆盖着他,像一团火球般贪婪地想吸干他体内所有的冰冷。
冰块崩塌了,冰河融解了,他在女性的柔软中追寻着他所渴望的安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已粗暴地撕开了贞妮的衣服……
贞妮闭起了眼睛,但他还渴望更多一些,整个人陷入了更狂乱的境地里。
在那个燃烧着火焰的世界中,贞妮也和他一起沉沦。他们互相拥抱着,坠落着……上帝在它的花园里开出了一朵丁香花,那气味又香又浓,花苞尽情地绽放着,这不是花园第一次,却是花朵的第一次……
在这个梦里,所有的悲哀与不幸都远离了,只有幸福用模糊的回声笼罩着他们,只但愿这个梦永远也不要醒转……
双瑜从梦中醒来时,嗅到了花朵的芬芳,也听到了哭泣声。
“谁在哭?”他睁不开眼睛,他要回到方才的梦里,那才是他的归宿,但一股更大的力量把他拉了回来,那是可怕的现实,他闯下大祸了。
双瑜翻身坐起时,床褥间一片凌乱,贞妮伏在枕头上哭,那赤裸的身体是一道美丽的弧线,映入他眼帘时,他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了。
天啊!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贞妮,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不是哭这个。我哭,是因为太高兴了!”贞妮转过脸,抽抽搭搭地说。
双瑜用手抱了头,羞愧就像恶魔的牙齿不断地啃啮着他的心。但他愿受一切的责罚,甚至地狱之火的熬炼,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君子,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但没想到那只是他心中所住的魔鬼欺骗他的谎言。
如果现在手上有一把刀,他会杀了自己。
“不要走!”贞妮一翻身,从后面抱住了他,“求你一一不要走!不要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双瑜甚至不敢转身去看贞妮的脸,他怕自己会崩溃。
“不!不!”贞妮狂呼着,!我爱你!你听到了吗?”她急急地说,她抱他的力气是那么的大,以致于他无法挣脱,他甚至能感觉得到一些热热的液体在他的脊背上流着。
“可是我却伤害了你!”他苦涩地说。
“你没有伤害我,你愿意爱我,我真是太高兴了!”贞妮快乐地呜咽着,“你也帮我证明了一件事。”
“什么?”他不由自主道,“你说什么?”
“我以前让你走,是因为自惭形秽,不敢留你,我一直以为梁达——”
“梁达对你做了什么?”他急急地转过头,这是她住进疗养院最大的原因,她的内心世界不惜以一片空白来遗忘过去,一定是极大的秘密,为什么她现在肯说了,难遭是她终于想起了?
“我那时弄错了,梁达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做了什么的,是你!”她害羞的把脸藏进他的胸膛。
天!双瑜紧紧咬住嘴唇。
“不要哭!”她抬起脸,伸手替他抹去泪,“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现在终予达成了,双瑜,我好高兴你做了我这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灯光在乐队演奏着的情歌中一盏盏媳了,但桌上的烛光却一朵又一朵的亮,亮得那么柔,那么罗曼蒂克。
双瑜隔着摇曳的烛光看着贞妮,这是自艾宏宇出事后,她头一回在公开场合露面,而所有的朋友也相约来此,为她庆祝十八岁的生日。
她仍是那么美,但在艳丽中,她却有一份沉静的韵味,这韵味是从前那个青春奔放的少女所没有的。
贞妮现在已经是个女人了。
而这秘密除了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别人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秘密。
正在和一位模特儿说话的贞妮也在这时转过脸来,和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充满了相知相惜的默契。
虽然贞妮很快地又和那个女孩恢复了谈话,但双瑜独坐在那儿,并不觉得寂寞,他知道他们的心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变。
活到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情。
他曾经在少年时追寻过又失落过的梦想,不料在快步入中年时又重生了,而且这份情还浓得比少年时更痴,是更颠倒人的魂梦。
他原以为自己已失去了一切,却不料在贞妮给他的爱中,他又获得了重生,这脱胎换骨的感觉,每每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喜极而泣,但在这样的欢悦中,另一种不能平衡的罪恶感也油然一生;
—一他凭什么去得到贞妮,得到这么好的感情?
一位高大的男士彬彬有礼地走了过来,弯下身跟贞妮说了几句话,可是贞妮笑着摇摇头,他仍不死心,最后贞妮看着他,在同伴的怂恿下,和那个来邀舞的男士走进了舞池。
这是一首华尔滋,这个男士带得好,贞妮也立刻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个人贴在一起,随着旋律乍合乍放,就像花朵似的煞是好看,旁边的人纷纷让开了,偌大的舞池里只剩下他们这一对在满场飞。
过了一会儿,双瑜才明白心里那份酸涩的感觉是妒嫉,他很吃惊自己有这种心情,但不久之后,他就承认了这份情绪。
他爱贞妮!深深爱着贞妮!
虽然他也许不够格!但他深切明白,贞妮已不再是少女了,她所吸引的也不再只是那些年轻的男孩,她的美,她的韵昧,都足以使一个成熟的男性走到她面前去,这点将使他嫉妒得发狂。
华尔滋停了,贞妮回到他旁边时,他还浑然不觉,直到她给他介绍那位来邀舞的男士,他才一惊。
“你好!史昆槐!”那个男人自我介绍着,同时热情地伸出手。
“你好!”双瑜不热心地和他握手,他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在心中汹涌的却是与微笑相反的忿怒。
为什么?他不能名正言顺的和贞妮在一起,在所有人的心中,他是贞妮的叔叔。
他瞪着史昆槐,想起了第一次在香格里拉见到梁达的情形,这该死的小子是不是也会叫他一声“叔叔”?
“家父常常提起您!”史昆槐一时没有走的意思。基于礼貌,双瑜只有请他坐下,他居然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而且紧靠着贞妮,那可恶的样子令人火冒三丈。
“令尊是——”
“史大刚。”史昆槐提到他那个望重士林的父亲时面有得色。
“原来是史院长的公子,令尊最近可好?”史大刚是北部某大学的工学院院长,双瑜由于支持他们院里的一项研究计划和他相识,虽然没有深交,但是惺惺相惜,彼此敬重。
“托福,我刚从美国回来,参加贞妮小姐的舞会是由于舍妹的关系。”史昆槐看出双瑜的疑惑,立刻解释,“她是贞妮的造型设计师。”
“我是史香云,还记得我吧?”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走了过来,含笑说道,“我们上回在贞妮的礼服发表会上见过。”
“记得!你从未提过令尊,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史院长的千金!”双瑜站了起来,他即使心中压抑着怒火,也不想让人觉得他太失礼。
乐队又奏起了一支老式情歌,双瑜没有注意,但史昆槐却说了起来:“贞妮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这支舞吗?”
双瑜以为贞妮会拒绝,可是这回贞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含笑点头。望着他们相信而去的背影,双瑜必须竭力克制,才能阻止自己离开这儿的冲动。
他还不能走,已经有人对他们的关系开始疑心了。
“他们搭配得真好!”史香云一点也没看出他心里的气忿,反而羡慕地说着。
双瑜记得上次在表演会上见到这个最年轻的造型设计师时,对她的工作效率和认真态度留有深刻印象,却不料私底下她会这么唠叨。
当史香云絮絮不休地诉说着一些外人并不感兴趣的糗事时,双瑜只好耐着性子听,好容易曲子演奏完了,双瑜以为史昆槐会送贞妮回来,却不料他们仍手拉着手站在舞池里,贞妮还仰着头跟高大的史昆槐说话,亲昵的样子,真像是一对情侣。
双瑜突然自椅子上“通”地一声站起来时,把正说的高兴的史香云吓了一大跳,但这对忿怒已经冲昏了他的理智,他什么都顺不了。
“对不起,这支舞我请贞妮跳!”双瑜走了过去,很有礼貌也很有技巧地把史昆槐的手从贞妮手里移开。等到史昆槐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双瑜已经带着贞妮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了。
“你真没风度!”贞妮咬住牙,说道。
“是吗?”双瑜冷冷地问着。
“今天晚上我是主人,有责任使请来的客人宾至如归,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
“什么宾至如归?你喜欢跳舞怎么不去做舞女?”双瑜真是气坏了,贞妮的不懂事出乎他的意料。
“你骂我?”
一见到贞妮两只大眼睛中滚圆的泪珠时,双瑜就后悔了,可是他哪里肯承认自己错?男性的自尊心使他的声音更硬更冷:“你自己做的事情,我骂你有用吗?”
贞妮低下头去,沉默的空气在他们中间叉冷又僵,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她在默默地流泪。
“你哭什么?”他心痛她,但嘴里还是不肯饶她,“谁都看得出来你跟史昆槐打情骂俏,甚是相配,是我多事把他赶走。”
“你以前从不会这么没风度!”贞妮哽咽着抬起头说道。
“你少提这两个字成不成?”双瑜急躁了趣来。这个生日舞会,他真不该来的,如果不是贞妮拼命求他,他也不会来这儿自讨没趣。
“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你不要让我失望。”妮还在唆泣,但比刚才好多了,她试着和双瑜讲道理,但是曲子已经完了,双瑜僵着脸放开了她的手。
“你到哪!去?”她追到了门边,可是双瑜就是不回头。
“离开这儿!”他冷冷地说。
“如果我错了,我跟你道歉。”贞妮吓坏了,她从没见过双瑜发这样大的脾气,而且是跟她发。
双瑜并没有因这句话留下来,相反地,他走得更快,更远。
他要离开这里,这儿使他不安,使他的自信心和尊严都受到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他甚而听得到那些人嘲笑他的声音,而那些嘲笑使得他跟贞妮之问的美好气氛荡然无存。
“黄双瑜!”他钻进车子时,对自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骂道,“你这个小人。”
“双瑜!双瑜!”贞妮提着长礼服从后面追了上来,不断地拍着他的玻璃窗,她是舞会的主人,不能留下一大堆客人独自跑掉,但是为什么双瑜不能体谅她的心意呢!
双瑜没有摇下窗子也没有停下来,他一摔头把车子笔直开出停车场。那冷峻的面孔使贞妮伤心地呆站在那儿。
风呼呼地响,响得连穹苍上透明德月亮都凄寒了起来。月亮在乌云间迅速地移动着,像追着双瑜的车予般,一直迫到了高山上。
双瑜在大门口把车停了下来,整个人都趴在方向盘上,好久好久都一动也不动。
有生以来,他都不曾像今晚这般失态过。
他是怎么了?
双瑜发现其实他并不明了自己。
经过了贞妮,这个世界似乎整个颠倒了。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聪明、冷静、骄傲的男人。爱,给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欢愉,也带给了他不安、迷惑和猜忌。
别的男人因为爱而更奋发,更积极,他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愚蠢了。
这是黄家严厉的人格培养中不曾有过的训练,所以在贞妮之前,他还没有爱过。
可是看看,“爱”,把他弄成什么样子?
他趴在驾驶盘上,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人生的旅途上,他完全迷失了。
方才他离开时在车子左侧的后照镜中不断倒退的贞妮又浮现在眼前。
弧形的后照镜,也就宛如坎坷的人生,使她整个人都变形了,扭曲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不好;贞妮还只是个孩子,他却剥夺了她,伤害了她。
双瑜用手蒙住了脸,发出痛彻心肺的叫喊。
他毁掉这个原本是如此纯洁的孩子了。
顺着石级,双瑜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抬起头来,月亮还在那里。
在这样寂寞的晚上,为什么恰好会有月亮呢!双瑜紧咬着嘴唇,再走五分钟,他就可以走到克超的“家”了.
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孤零零地,永远也不会再长大。
永远是双瑜六岁的儿子,他对他的爱,曾超越一切,没有人能替代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洁莲曾在大厅中尖叫着:“是我们害了他,我们三小……”
双瑜起初相信她的话,但现在他不信了。害了克超的,只有洁莲一个人,但她对双瑜所说的谎,却同时毁掉了三个人,而受苦最深的,是双瑜。
央道成荫的松树枝长得太密,太深,以致于垂了下来。地上,除丁凌乱的枯松针,还有松叶;除此之外,这里太冷,太寒,不合适一个孩子……
双瑜把垂到他脸上的松枝拂开。两个多月了,他没有再来过这儿,孙子豪的出现,对他的打击太大,但此刻他已不在乎了,他确定洁莲跟过谁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克超。
他是他的孩子!这一生中惟一的孩子。
双瑜快步地越过石阶的最后一级,急急地奔向那个小小的,用洁白大理石彻起来的坟茔。
克超向他微笑着,似乎是等着他来。
双瑜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月亮还在那里。
那谜样的月光洒落在山林里,照射到这死寂的一区来,也照在他痛苦的深渊里。
双瑜发痴地看着那凄冷的月亮,他以为自己会这样磴着月亮瞪上一夜,但他却慢慢地睡着了,直到湿重的露水把他弄醒,这时候天都快亮了。
双瑜浑身发抖地醒了过来,愣了半晌,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不想见任何人,只愿意一直坐在这里。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底下拾级而上。蒙蒙的晨雾里,她那窈窕的身影像一个幽灵,一个美丽的幽灵。
她走得很慢,不时抬头向上看看,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但是双瑜坐的地方很隐蔽,她什么都看不见。她终于走上来了,在这修饰得像个公园的特区里,那超脱尘俗的美令人难以忘怀。
等双瑜看清楚是谁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直在猜,你果然在这儿!”贞妮的眼里含着泪,快步跑过来。当她和双瑜视线相触时,她不再像一具幽灵,她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双瑜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你生气了,是不是?”贞妮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不断地摇着他,着急地说。
“没有!”他硬起心摇了摇头,不去看她那张美得教人心痛的小脸。
“你还生我的气,对不对?”她仰着脸,可怜兮兮地问着。
“我没生谁的气!”双瑜还是不看她。他在看远山,这是特区里最好的一块地,前面有和缓的山坡挡着,不至于一泻千里。盆地里平野广阔,风景清静柔和,到了尽处又有群山绵延拢住,是算命先生赞不绝口的吉穴。双瑜不懂风水,但是喜欢这块地方,虽然这是亡者的聚落,但他宁愿不回生人的世界。
“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好吗?”贞妮怯怯地说。走了这么多的路,又一宿没唾,但她仍清新的一如幽谷中的百合,一点也没有憔悴之态,这一一就是年轻!双瑜别过了脸。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双瑜的声音散逸在空气里,“我太老,配不上你,你应该跟同你一样年轻的人在一起。”
“如果你答应我不再生气,从今以后,我不再出来,更不再开舞会!”贞妮抱住了他的腿。
“你在跟我谈条件?”双瑜笑了,只是笑得这般苦涩。他想起才不过是去年初,贞妮还是个刁蛮、淘气的女孩,稍有不遂,她就大哭大闹,但现在,她整个变了,她甚至学会了——委曲求全。
“我只是——请你——别生气。”她困难地说。
“我不要你这样!”他再也忍不住地去扶她起来,正色地说,“去吧!贞婉!去找年轻人玩。我说过,你没有犯任何的错。”
“我走开你才能心安?”她失望地问,“你不爱我了,是吗?”
他摇摇头,放开了她。他想得对,他们年纪差得太远,他的心情她怎会明白?
爱?爱就是一切吗?她只不过是个孩子,她当然不会懂!他悔恨交加地紧握住双手,如果可能,他真希望一拳击碎自己。
他不但配不上贞妮,还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黄双瑜!你这个可耻的小人!”他忿然出口,
“你为什么骂自己?”贞妮慌了,她试着去抱住双瑜,但被他推开了。
“我走开你就会好些吗?”贞妮忍住了呜咽,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双瑜不回答,他怕自己说出任何一个字,都会违背他的心意。
贞妮又问了一遍,得到的是相同的冷淡。她慢慢转身走了,双瑜不敢看她的背影,他把头深深埋在膝上,这是失败者最通常的姿势,在黄氏严格的家教里,绝对不容许的姿势,可是他不顾一切了。
他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等他再度抬起头,天已经大亮了,谷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贞妮走了,永远永远地走出他的世界!
双瑜发出了悲痛的哭声,他惊奇地听着自己悲鸣,但却无法抑制。
似乎是克超那张神采焕发的小脸静静地看着他。
“我好冷,好饿,爸爸带我回家……”一时之间,谷中传来了凄惨的回声,一声响过一声,终于如潮水般向他四面涌来。
双瑜掩起了面孔,但一双温柔的手移开了它。
“你还——没有走!”他惊奇地看着贞妮。
“不要赶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她痛哭失声,投进了他的怀里。
双瑜抱着她坐在膝盖上。她很轻,比想像中还要轻,他抱着她不但不吃力,还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温暖,那少女的芳香又一次地将他淹没。
“我很寂寞,很孤单……”他倾听着贞规低声哭诉,却觉得从来有过的心安。
他为什么要狠起心肠来拒绝幸福?
如果说人间还有什么值得安慰的,除了贞妮,还有谁能够给他?
双瑜痛苦地摇头,但他看到壁上克超的笑脸时,他发现,冥冥中一切自有缘定,而经过了死亡的克超,一定会明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