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个时辰,天才黑尽了,两人找到一个小小的山洞,在洞口生起火,用行军的锅灶烧了些水,再拿出酒肉吃了起来。
不要脸道:“你腿上的伤不要紧么?”
俞文照道:“特么的那老鬼的暗器都打到老子骨头里去了,怎么可能好受。若是别人,只怕早就走不动了。”
不要脸道:“我本来就看了老三沈得面熟得紧,但我们总也有二十几年没见了,面目变得厉害,一时也没有想到是他,直到我看见他那大铁轮子,才想了起来。原来那帮王八蛋一直都在用尽机心找我。定然是他们听说我们偷袭少林用的那连弩,这才起了疑心,顺着这条线才找上我们的,那帮家伙一个一个的来我们根本不在乎,只怕他们把当年同门的那些锯子凿子墨斗们和他们的徒子徒孙找来,那就真有些不妙了。”
俞文照看着洞外,轻轻地笑道:“鬼手鲁班,我三四岁的时候老爹就给我讲过江湖上最不好惹的两路人就是鬼手鲁班和鬼愁谷的七大恶人,想不到老子怕来怕去还是要跟你们混到一处,跟他们做起对头,这他妈是什么世界?这他妈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要脸叹了口气:“本来我们也有五六十岁了,这样年纪早该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等死的,只可惜这鬼老天却总不给我们一天的安稳日子过,有许多的事情要找到头上来,就算是自己把自己杀了煮熟来吃了,也根本避不开的。”
“更何况那些事也不必等到他们找上门来,我们自己本来就一定要跟他们有个了断的。”俞文照轻轻地接口道,“老子命还长,只盼你们能在进棺材之前能把自己的事情全都了结解决了。”
不要脸还是在叹息:“酸丁确实是才学过人,他说他读《史记》时看到张良的传记最后,吕后逼张良吃饭时说过的一句话,说是‘人生譬若朝露,何自苦如是?’这话正问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头,千百年来都没有人真正答得出来,但酸丁居然还能从书史里找出答案,这份才气,确实叫人服气。”
俞文照问道:“他找到的什么?”
不要脸道:“晋人《三国志》里羊祜说的一句话:‘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俞文照听得痴了,喃喃地念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十常八九!——人生譬若朝露,君何自苦若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不要脸忽地道:“其实闵老三性情虽然偏激了些,耳根子又软,那五陵谱却一定不是他偷的,他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只怕他死也不会明白!”
俞文照哼了一声:“难道你就明白了么?”
不要脸惨然一笑:“不错,我虽比他聪明得多,但事情过了三十来年,我却始终都还是没明白,要是没有见着你,我这一世只怕也不可能弄明白的。”
俞文照笑道:“你也不必拍我马屁,你们所有人的事情,老子总都要弄明白的,老子总要那些居心险恶的家伙倒他妈十八辈祖宗的大霉,给你们出了心里的冤气和怨气!”说到最后怨气两个字时,俞文照脸上虽还带着笑,眼里却泛出了怨毒之极的光芒。
不要脸点点头,斜倚着石壁闭上了眼。
俞文照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伸懒腰,叹了口气道:“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子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还是早些睡觉养足了气力再说罢,虽然后天才到终南山,但鬼才知道明天那闵老三弄得出来些什么花样呢!”
不要脸没有再接口说话,他已经轻轻地在打鼾了。
邓老财是终南山下的一个财主,他已快到六十了,都还没有儿子,听了镇上胡半仙的鬼话,上了太乙道观向三清神像许了大愿,若是自己得了儿子,非但四时八节都要给道观里的道人做身新的道袍,拿出一顷田来做道观的香油钱,等得孩子三岁了之后还要叫他道钟南派里来寄名出家,果然去年初许下了愿,次年八月他买来不到两年的第三房小妾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邓老财欢喜得既了不得也不得了,等得孩子满了月,就真的把一顷田的文契送到了太乙道观里,腊月初三这一天,他还亲自带人抬着香花纸钱酒礼三牲要去拜谢还愿。
邓家一行人吹打着细乐放着鞭炮行到终南派的山门口时,却只看到终南派的山门紧紧关着,猴跳着作前引的胡半仙显然是想不到教观里的人居然都快到巳时了,竟还没开山门,呆了一呆,连忙快步小跑着到得门前,拉起门环在门上叩响了起来。
胡半仙叩了半天,门内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邓老财一行人也到了门口,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邓老财道:“胡半仙,怎么观里的道爷们还不开山门?我们这一路走来,吹吹打打地,他们应该早就听到了的呀?”
胡半仙捋了捋山羊胡子,苦笑道:“邓老爷,小的哪里知道?难道观里的道爷们全都离开了?但总也应该留下几个小道士看家才是呀!何况前天晚掌灯时分上小的收了摊之后是亲自上来跟他们说过你老人家要来还愿的,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呀!”
邓老财回头道:“赵班主,你们先停下来不要再吹了,听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细乐停了下来,果盘盒子三牲祭礼也放到了地上,邓老财道:“老胡呀,你再敲敲门。”
胡半仙连忙又叩动了门环,这一回他敲得更重了,但叩了半天,里面还是没有人来开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胡半仙忍不住向内大声叫道:“喂,里面有人么?清云小道士,你可在里面么,快些来开门,山下邓老爷来还愿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胡半仙大叫道:“玄空道长,玄空道长,你老快些请开了山门罢。小的是镇上摆卦摊的小胡呀!”
胡半仙耳朵在门缝里听了一会,还是没有声响,忍不住拍门大叫:“玄贞观主、玄贞观主,请……”他万万想不到那山门并没有从里面拴上,他这一拍拍得重了些,那门应手就开了三寸宽的一道缝。
胡半仙吃了一惊,看着邓老财。
邓老财也是惊疑不定,道:“我们进去看看!”
门被推开了,细乐没有再吹起来,也没有人放鞭炮了,胡半仙推开门,就看到前面终南派道人们的练武场上已经洒落了许多的枯叶,前殿的门也是紧闭着的,众人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只觉了昔日生机勃发的终南山太乙道观里在空空荡荡的空荡中有着不祥的阴森之气。
邓老财叫人把东西抬进来放在地上,带着几个人去推前殿的大门。
门开了,吕祖神像前的供桌上摆着几盘果子,而四时不绝香火的香炉里却只是插着燃烧过香烛的残棍,全没了袅了的香烟升腾。功德箱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个黄纸的功德簿,一支细笔架在一个山石凿的墨盘上,笔干得硬了,墨盘里也只有贴底的一点点墨,神像之前一排摆了十几个薄团,吕祖殿前还是没有半点的人踪。
胡半仙伸手晃了晃那个功德箱,里面传来了细碎银子和铜钱的响动,邓老财已是喝道:“怎的,你打主意都打到太乙观来了么?”钟南派是太乙道观里道人出去行走江湖时在江湖上用的称呼,但附近的百姓却根本不管什么江湖恩怨,知道观里的道士是太乙教的,就称为太乙观。
胡半仙吓了一跳,连忙道:“小的哪敢?不过是看看这里莫非是遭了贼了?”
邓老财喝道:“胡说!太乙观里的道长们武功高强,还会怕什么毛贼么?”
胡半仙呆了呆,道:“是是是,小的胡说,那么小的带几位府上的二爷们去三清殿看看好不?”
邓老财点点头,指了四个家人出来:“你们到后面看看!”
本来前面倚崖而建的吕祖前殿只是一个配殿,只有三清殿一少半的规模,右边就是一片六七丈高的山崖,胡半仙迟疑着,也跟着四个邓家的家人绕过前殿,从左面的游廊走向后殿。
一个小厮把功德箱前一条凳子拿来,邓老财刚刚坐下,就听到了胡半仙和几个家人杀猪也似地一阵惨声尖叫。
那尖叫的声音极为惨厉,邓老财吓得肥蠢的身子向后就倒,好那戏班里一个吹唢呐的瘦子一把扶住了他:“邓老爷小心。”
邓老财也顾不得这些了,叫道:“我们快些去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拥着邓老才刚刚转上走廊,就看到了五个人在前面呆呆地呆着,脸上神色惊恐之极,身子也不住地打着抖显然是见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众人战战兢兢硬着胆子走上去,也全呆住了,浑身发颤,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邓老财身上穿了好几层的厚袄子,外面还是一件虎皮做的大衣,也还是挡不住身上的寒意。
胡半仙终于受不了了,眼一翻白,人就倒了下去,一股臭气传了出来,他竟是吓得屎尿齐流,昏死过去了,戏班子的几个吹打手们脚下也是发软,忍不住跪倒下来。
邓老财主人虽肥胖,但好歹当年木华黎西取秦晋夺了金国大半国土之时也做过几天元兵的百户,毕竟见过些阵仗,三清殿前场子里虽是形势惊心动魄,但却还能忍得住。
三清殿前的场子里面,齐齐整整地摆了几排道人一百多具死尸,每一个道人的项上都有一条极深的刀痕,满地的血水已经凝结成了黑块,不但有看守山门的小道童,还有太乙道观的观主,其余的都是钟南派太乙观里的弟子,甚至连那十一个火工厨子扫地挑水种菜的道人也在其中。
众人也不是没见过死人,那邓老财本就是不满金人统治抱着宁可喂狼也不喂狗的心思才投到木华黎手下的,虽没真打过什么大仗,但总也见过些场面,但他却知道终南山太乙观里这些道人的武功极高,远非那些战场拼命的普通兵卒可比的,竟然尽数在无声无息之间就被人全都杀死在广场上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只怕那也是鬼神才能做得到的。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惨白,正在发呆,却只听得嗖嗖几声风响,身边微风轻动处,终南派众人尸首之间已是多了几个装束得一模一样的老头子和几个中年汉子。
邓老财想要说话,却只觉喉头发干,出不了声,却听一老头子道:“屈老二,你看这些道士是不是他们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