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龙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瞳得很舒服。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况,他刚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早点而且还睡在一张并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现在他真能睡得着么?家里还有油,还有米,临走的时候,小蝶几乎将所有的银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简陋的妆匣里。
那数目并不多,却已是够让小蝶和宝宝生活一段日子。
这。
年来,他们的生活本就很简朴。
他忽然想到头一次见到小蝶的时候。
小蝶正从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里走出来,一群年轻而又快乐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地围绕着她。
她穿着件鲜红的斗篷,坐上了辆崭新的马车。
那时见过她的人,绝对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现在她已是个标准的渔家妇,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己日渐粗糙。
她的确为他牺牲了很多。
王成龙总希望有一天能补偿她所有牺性的一切。
他怎么?临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怀里紧紧的拥抱着他。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
他们仿佛已不再能忍受孤独寂寞。
“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
若没他,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那艰苦漫长的人生,她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么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抛下,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明亮的阳光透过昏黄的窗纸后,看来已温柔得像是月光一样。
王成龙还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已自眼角中流下来,慢慢地流了下来,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静,因为留宿在这家客栈的人,大多数是急着赶路的旅客,往往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上路。
那段时间才是这客栈里最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抢着要茶要水,抢着将自己的骡马先套上车。
王成龙就是在那段最乱的时候来的。
他确信那种时候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别人要走的地方,他来。”
就算津香川派了人在这家小客栈外调查来往旅客的行踪,仍在那段时候也会溜出去吃顿早点!因为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投宿。
昨天晚上呢?也许更没有人会想到王成龙昨天晚上在那里。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顶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流星充满了神秘的幻想,那种幻想也许本就是他与生惧来的,早已在血液里生了根。
人,本就很难真正改变。
也许只是女人改变。
她们为爱情所作的牺牲,绝对不是男人所能想橡的到。
泪已干了王成龙慢慢地转了个身,他身子还没有翻过去,突然停顿。
对面的窗子突然被推开。
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样推开王成龙的窗子,绝没有别人王成龙身子已僵硬。
他绝对不是懦夫,绝对不怕见到任何人,只有这个人是例外。
因为他一直对这人有歉疚在心。
但这人既已来了,他想不见也不行。
“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
范大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笑得还是那么亲切。
她看着王成龙的时候,目光中还是充满了情感相关切。
屋子只有一张凳,范大姐已坐了下来。
王成龙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两个人互相凝视着,时候仿佛都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很久很久,范大姐才笑了笑,道“我看来怎么样?”
王成龙也笑了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永远都个会变的。”
范大姐嫣然道“你没有看清楚,其实我已经老了很多。”
她没有说谎。
王成龙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已多了些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仿佛已显得有些疲倦,有些憔粹。
范大姐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年来,我的日子并不大好过。
也许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所以每个人都会老的。”
王成龙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有一大半是为了他。
他也想说几句话来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说不出。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这种话的。
范大姐忽又笑了笑,说“你什么活都不必说了,我明白”王成龙道“你……你不怪我?”
范大姐柔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若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王成龙更感激,也更感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亏欠范大姐许多,自己这一生怕还也还不清欠人债的,也许比被欠的更痛苦。
范大姐忽然又问道“她对你好不好?”
王成龙道很好。”
范大姐目中露出羡慕之意道“那么你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个真正对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这样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男人的命运却是被女人捏在手里的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艰苦如地狱。
无论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爱上一个可怕的女人那么他这一生永远都要做这女人的奴隶。
他这一生就算完了。
范大姐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王成龙道“你真的想不到?”
范大姐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回来替徐伯拜寿,只怕迟了一王成龙动容道“迟了一步?……难道徐伯他出了什么事?”
范大姐道“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事,谁也不敢到他那花园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王成龙道“为什么?”
范大姐道“因为这地方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许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们的关系毕竟和别人不同”王成龙忍不住站了起来,但看了她。
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范大姐道:“你用不着顾虑我,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王成龙道“你…。
是不是要回家?”
范大姐幽幽道“除了回家之外,我还有什么地方好去的?”
王成龙垂下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是老样子”范大姐道“怎么会还是老样子”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刘志也走了,据说他已死在徐伯手里,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冯博虽然没有走,但已被人打得变成了白痴连吃饭都要人喂他。”
王成龙长长叹了口气说;“幸好还有杨忠在。”
范大姐道:“杨忠也不在。”
王成龙失声道:“为什么?”
范大姐道“自从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王成龙骇然道“他怎么会出事?据我所知西北那边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范大姐叹道“谁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变化,何况一年?”
她笑得很凄清,接着又道:“何况他也许根本没有出事只不过不愿意回来而已,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的,所以我也不恨他。”
王成龙垂下头,心里像是被针刺着。
范大姐黯然道“老朋友都一个个走了,我一人有时也会觉得很寂寞的,所以……所以在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回来看看我。”
她忽又展颜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带着她回来,我更欢迎……王成龙握紧双拳,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一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带她回去”他忽然觉得范大姐还不像以前想得形么坚强,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保护她的责任,不该论她如此孤独,如此寂寞。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对付男人有种最好的战略,那就是让男人觉得她软弱。
所以看来最软弱的女人,其实也许比大多数男人都坚强得多。
花园里很静,没有人,没有声音。
徐伯的花园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但你只要一走进去,立刻就会看到人的,而且不止。
个人。
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现,每个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王成龙已走进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开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如金。
他走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这就今人奇怪了。
王成龙走入花丛花丛中该有埋伏的,但现在却只有花香和泥人呢?所有的人好像己不见了。
王成龙紧摄着双拳,越看不见人,他反应越觉紧张。
这里必定发生了很惊人的变化。
但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将这里的人全部赶走呢?他简直无法想象。
就算这里的人全都已走得一个不剩,徐伯至少还应该留在这里。
“世上绝没有人能够赶走他,更没有人能够杀死他!”
这一点王成龙从没有怀疑过,但现在……他忽然想到了独孤莫非徐伯已遭了独孤川的毒手?那么独孤川至少就应该还在这里,但是,怎么连他都不见了。
花丛深处有几间精致的屋子。
王成龙知道这屋于就是徐伯的住处,他曾经进去陪过徐伯吃过饭。
吃饭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但里面有扇门却已被撞碎。
王成龙走进去、就看到了那张被击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秘道。
他还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己想到这扇门,和这张床都是独孤川击碎的,但他却永远想不到这艘小船也是独孤川特地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找到徐伯,这人就是王成龙”有些人好使天生就有种猎犬般的本能,王成龙就是这种人任何人逃亡时都难免会留下一些线索,因为最镇定的人逃亡时也会变得有些心慌意乱只要你留下一些线索,他就绝对不会错过!范大姐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王成龙能找到徐伯,她就有法予知道。
小船精致而轻便,船头还有盏孔明灯。
灯光照耀下,水道显得更曲折深密,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
前面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样令你们不能预测的事出现,突然要了你的命?但既已走到这里,又怎么能返回去?“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王成龙紧握着木桨,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着走出这条水道?水道的尽头在哪里?在地狱?马家绎本是个驿站,距离徐伯的花园只有七几十里路,自从驿差改道,驿站被废置,这地方就日渐荒凉,但无论多荒凉的地方都有人住的。
现在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户人家,其中有个叫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驿站的官衙里。
马方中这个人就象他的名字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令人觉得掠奇意外的事。
别人觉得应该成亲的时候,他就成了亲,别人觉得应该生儿育女的时候,他就不多不少生了两个。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的太太很贤慧菜烧得很好,所以马方中一天比一天发福,到了中年后,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缘通常都是很好的,尤其是有个贤慧的妻子的胖子。
所以马家的客人经常都不少。
客人们吃过马太太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陪马方中下过几盘棋后,走出院子的时候,都忘不了对马方中院子里种的花赞美几呵。
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说他请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为的就是要听这几句赞美的话。
马方中总是嘻嘻地笑着,也不否认。
因为种花的确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种花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马。
驿站的官衙里本有个马厩,马方中搬进来后,将马厩修建得更好。
虽然他一共只养了两匹马,但是这两匹马都是蒙古的快马。
马方中看待这些马匹简直就好象是看待自己的儿女。
样。
除了在风和日丽的春秋佳日他偶然会替这两匹马套上车,带着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风之外,就连他自己到外地去赶集的时候也因舍不得骑这两匹马,宁可另外花钱去雇驿车。
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儿女不喜欢。
大家都勿道,马家中唯一被人批评的地方就是对儿女太溺爱,连马太太都认为他溺爱得过了份。
儿子女儿无论要什么几乎全都有求必应,他们就算做错事,马方中也没有责备过他们句。
现在儿女都已有**岁了,都已渐渐懂事,马太太有时想将他们送到城里的私塾去念念书,马方中总是坚决反对。
因为他简直连一天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只要一空下来,就陪他们到处去玩,无论他们要怎么玩他都没有说过一次“不肯”。
马太太有时也会埋怨……女儿还没关系,儿子若是目不识丁,长大了怎么得了你就算舍不得他们到外面去念书,自己也该教教他,怎么能整天陪着他玩呢?”
马方中总是笑噶嘻地答应,但下次拿起书本时,只要儿子说想去钓鱼,他还是立刻会放下书本,赔儿子去钓鱼。
马太太也拿这父子两人没法子。
但除了这样之外,马太太无论说什么,马方中却千依百顾。
村子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都在羡慕马太太。
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才嫁到这样一位好丈夫。
马太太自己当然也很满意。
因为马方中不但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文夫,好朋友。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否认,像马方中这么一位好好先生,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有什么秘密。
就是马太太连做梦也都不会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会有秘密。
只有一个秘密。
一个可怕的秘密,这天天气特别好,马方中的心情也特别好。
所以马太大特别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请了两个他最欢迎的客人,吃了顿非常愉快的晚饭。
晚饭后下了几盘棋,客人就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特别赞美了几句院子里的花。
现在开的是菊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