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只见石天铎将荷包藏起,自言自语道:“世事沧桑,岳烟过眼,还想这些前日往事做甚?”
身形一晃,倾刻之间,没了踪迹,也不知他是上岳家还是往回头路?刘铭奇从树后走出,月亮已过中天。
除了那个已断了气的蒙古武士外,极目四望,青无人影,静得怕人。
刘铭奇又想起了岳素素来,这个时份,想来她早已睡了。
她可知这山下曾有一场恶战?这时刘铭奇的心中,除了想去偷会岳素素,暗探苏增辉之外,还充满了好奇的心情,明知危机四伏,也想去看石天铎是否前往岳家,而他找岳建勇又是为了何事?不消半个时辰,刘铭奇又到了岳家门外,听了一听,里面毫无声息,岳建勇似乎还没有回来。
刘铭奇略一畴躇,暮地把心一横,脚尖点地,使个“一鹤冰天”之势,飞越过那片短墙。
庭院里梅枝掩月,花香袭人,还是昨晚的情景,只是不见昨晚的人。
刘铭奇心头怅惆,他乘着一股傻劲而来,这时却没了主意,想道:难道我在这样的深夜,直闯人家的闺阁么?呀,素素呀素素,但愿神仙能够托梦给你,叫你知道我来。
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想那天上纵有神仙也未必能知悉他的心事。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远远飘来,幽怨凄凉,有如深宵鬼哭,令人不寒而栗,这不像是岳素素,也不像是石天铎。
刘铭奇急忙躲入书房,还未藏好,只见琉璃窗外人影一闽,一个人从东面的短垣飞身而入,东面短垣乃是接连内进上房的。
这人显然是在岳家里边出来而不是从外间偷入的了。
刘铭奇怔了一怔,贴着窗格,定睛看时吓得呆了!只见那棵老梅树下,立着一个长发披肩、面容苍白的中年妇人,侧着半身,凝眸对月,那神气似是一个失宠的少妇,更似一个含恨的幽灵。
再看清楚时,只见她的商容轮廓,竟是有几分与岳素素相似,想来除掉是岳建勇的夫人,不可能是旁人了!刘铭奇打了一个寒战,但觉有无数疑团,盘塞胸中,百思莫解。
岳建勇的夫人在自己的家中,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的逾垣而入?那里像是一家的主妇,倒像是江湖上深宵探秘的夜行人了。
更奇怪的是:在岳建勇父女的口中,她乃是一个长年卧病的妇人,连大门也懒得出的,然而她却在这个夜深入静的时候出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花赏月?而且看她逾垣而入的矫捷身手,又那有半点病容?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堕,落处无声,连刘铭奇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
这人是石天铎。
岳夫人轻轻说:“天铎,果然是你?”
石天铎道:“宝珠,你在这里等我?”
虽然尽量压低声音,还是掩不住那心中的激动之情。
岳夫人道:“嗯,我听到山下打斗的声息,能击败七修道人那一招七式剑法的,当今之世,除了建勇和你,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了。”
刘铭奇吃了一惊:这岳夫人真好耳力,远远的听兵刃碰击之声,就分辨得出是什么高手,听得出谁胜谁败,这份功夫比自己的“听风辨器”之术,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
石天铎怆然一笑道:“多承夸赞。
嗯,原来建勇兄不在家中。”
岳夫人道:“你没有碰见他?”
石天铎道:“我正是要来找他。
我猜,若是他在家中,他也早该听山是我来啦。”
岳夫人道:“他午夜时份,就下山去了。
什么事情,连我也没有告诉。
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上山,下去迎接呢。”
石天铎迟疑半晌,苦笑说:“建勇兄既然不在,我不便在此久留,还是明日再来拜访吧。”
话是说了,但却没有移动脚步。
岳夫人忽地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何必就走?咱们也都老啦,难道还用避嫌。
你这一走,只怕这一生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啦!”
声音微细,低了头不敢和石天铎的眼光相触,好像不是对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一般。
石天铎心情激荡,不自禁的迈前一步,尖声叫道:“宝珠,你——”岳夫人轻轻一“嘘”,道:“小声点儿,别惊醒了素素!”
石天铎面上一红,退回原处,倚着梅树道:“素素?”
岳夫人道:“素素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啦。”
石天铎渭然叹道:“十八年啦,呀,日子过得真快,咱们的子女也都长大啦!”
岳夫人道:“你是几时结婚的?尊夫人何以不来?”
石天铃道:“我听到你和建勇兄的喜讯,那时我正在蒙古,病了一场。
病中多得她服侍,我本来无此念头,但想到流亡在外,总得为祖宗留下一点血脉,第二年也就马马虎虎的结了婚啦,内子不懂武功,我在逃出瓦刺之前,已将她们母子送回山西原籍了。
嗯,宝珠,你不怪我?”
岳夫人道:“我怎能怪你。
那么令郎也长大啦?”
刘铭奇无意中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是闲话家常,却分明藏有无限隐情!疑团塞胸,越发重了。
刘铭奇心中想道:“这岳夫人乃是女中豪杰,当年若不是她心中情愿的话,谁能逼得她嫁岳建勇?既已嫁了,又何以好似对石天铎若有情愫?”
想起这两位并驾齐名一时瑜亮的武林高手,其间却有这么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不知岳建勇可否知道他的妻子心中另有情人?但觉这里面包含着极大的危机,刘铭奇禁不住为他们担心,忘记了自己也是置身子极危险之地。
只听得石天铎说:“我那个孩子今年也有十六岁啦,名叫石英,脾气暴燥得很,时常给我惹事,他的小友们叫他做轰天雷。”
岳夫人笑道:“我的素素倒还文静,只是有时也会淘气。
性情却是出她父亲,想了就做,纵然错了,亦不反悔。”
石大锋道:“嗯,你比我有福气得多。
丈夫英雄,女儿贤淑,这里又布置得神仙洞府一般,名山胜景,合藉双修,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我来了这一趟,也放了心了。”
一抬头,但见岳夫人笑容未敛,眼角却已挂着晶莹的泪珠。
石天铎吃了一惊,道:“建勇兄难道对你不好?”
岳夫人抽咽说:“好,太好了,天天迫我吃药。”
石天铎奇道:“迫你吃药?你什么病?”
岳夫人道:“我嫁他之后,头几年还好,这十几年来,心痛时发时止,没有一个人可与谈说,外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我都无心顾问。
今年还是我头一次出这庭院来呢!”
石天铎呆了半晌道:“却是为何?”
岳夫人道:“呀,我后来才知道建勇并不是真的为了欢喜我才娶我的。”
石天铎道:“是不是你大多疑了?”
岳夫人道:“他,他,他这十多年来一直思念他的前妻。
他前妻的小名中有一个梅字,这满院梅花,就是他为了忆念前妻而栽植的。”
石天铎道:“建勇的前妻在长江战死也有二十年啦,这么说来,我倒钦敬建勇了。”
岳夫人道:“怎么?”
石天铎强笑道:“若是他思念别人,就难怪你气恼。
他思念前妻,岂不正足见他用情专一,生死不渝?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续弦的男子,若很快就将前妻忘了,对后妻的情爱也未必能够保持。”
这话当然是石天铎有意慰解她的。
但听来却也有几分道理。
想不到岳夫人的泪珠越滴越多,石天铎道:“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别见怪。”
岳夫人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娶我?”
石天铎道:“你的武功人品,才貌风华,自是巾帼中的无双国士。
建勇兄在他前妻还在的时候,谈起你时,也是佩服得很的!”
岳夫人冷笑道:“他那里是为了对我欣悦,是为了我父亲那本剑谱娶我的。”
石天铎“啊”了一声,不敢答话,只听得岳夫人断断续续的说:“我爹爹寻回了天雄派久已失传的达摩古谱,还未练成,就被他偷走了。
我不恼他思念前妻,也要恼他使我父女分离,永远不能见他!哼,他这人自私得很,为了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令我受了多少折磨!”
岳夫人的说话其实也还有遮瞒,不错岳建勇是处心积虑想得他岳父那本剑谱,但却是岳夫人亲自偷的。
那时正是新婚之后不久,她深爱着丈夫,丈夫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里会想到后来的变故。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时候,谢宝珠正待字闺中,石天铎和岳建勇都是她父亲的晚辈,时常来往,她父亲对石岳二人都是一样着重,但岳建勇已有妻子,石夭择尚未娶妻,谢宝珠倒是和石天铎在一起的时候还多。
后来岳建勇的妻子战死长江,岳建勇到谢家更勤了,岳建勇是有过妻子的人,自然更懂得对女人温柔体贴,加以他相貌出众,潇洒不群,温文儒雅,能武能文,不单谢延峰看上了他,也渐渐获得了谢宝珠的欢心。
终于谢宝珠将石天铎丢于身后,下嫁了岳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