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也要杀你,你也夺过了我的剑,就像这样抱著我!”
他听不见,可是他忘不了那一天━━是春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浓荫如盖的大树下,站著个清清佚淡的大女孩。
他看见了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就像春风般美丽瓢忽。
他也对她笑笑。
看见她笑得更甜,他就走过去,采下一朵山茶送给她。
她却给了他一剑。
剑锋从他咽喉旁划过时,他就抓住了她的手,她契惊的看著他,问他:“你就是宋家的玄少爷!””你怎知道我是”他反问。”
因为除了宋家的三少外,没有人能在一招间夺下我的剑。”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已有很多人伤在她剑下,也没有问她为什要伤人。
因为那天春正恰,花正艳,她的身子又那轻,那软。
现在呢?十五年漫长艰辛的岁月,已悄悄的从他们身边溜走。
现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有那时同样的感觉?她仍在低语:“不管你心里怎样想,我总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就把我整个人都给了你,迷迷糊糊的给了你,你却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好像还是听不见。
她又说:“等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订了亲,你是来送贺礼的。””那时我虽然恨你,怨你,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没了主意。””所以就在我订亲的第二天晚上,我又迷迷糊糊的跟著你走了,想不到你又甩下了我,又一去就没消息。””现在我心里虽然更恨你,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再骗我一次,再把我带走,就算这次你杀了我,我也不怨你。”
她的声音哀怨柔美如乐曲,他真的能不听?真的听不见?他真的骗了她两次,她还这对他。
他真的如此薄情,如此无情?”
我知道你以为我已变了!”
她已泪流满面:“可是不管我在别人面前变成了个什样的人,对你,我是永远不会变的。”
宋玄忽然推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还不放弃,还跟著他。
斗室外阳光已照遍大地,远处山坡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他忽然回头,冷冷的看著她:“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杀了你!”
她脸上泪犹未乾,却勉强作出笑脸:“只要你高兴,你就杀了我吧。”
他再转身往前走,她还在跟著:“可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至少也该让我先替你包好。”
他不理。
她又说:“虽然这是我叫人去伤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杀了那些人。”
他的脚步又慢了,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冷酷的眼睛里已在了感情。
不管那是爱?还是恨?都是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
堤防崩溃了,冰山融化了。
纵然明知道堤防一崩,就有灾祸,可是堤防要崩时,有谁能阻止?她又倒入他怀里。
又是一年春季,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宋玄慢慢的从山坡上坐起来,看著躺在他身旁的这个人。
他心里在问自己:“究竟是我负了她?还是她负了我?”
没有人能答复这问题,他自己也不能。
他只知道,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是谁负了谁,他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才能忘记那些苦难和悲伤,心里才能安宁。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样的感情,只知道人与人之间,若是有了这种感情,就算是受苦受骗,也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死都没关系。
她又抬起头,痴痴迷迷的看著他:“你知道!””你想要我解散天尊,带回那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过几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
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就算他天生是浪子,就算他血管里流著的都是浪子的血,可是他也有厌倦的时侯。
尤其是每当大醉初醒,夜深人静时,又有谁不想身畔能有个知心的人,能叙说自己的痛苦和寂寞。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忽又问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
他不知道,女人的心事,本就难测,何况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我在想,你真是个呆子。””呆子。”
他不懂。”
你知不知道天尊是我花了多少苦心才建立的?我怎能随随便便就将它毁了?你既然已不要那孩子,我为什带来给你。”
宋玄的心渖了下去,全身都已冰冷,从足底直冷到心底。
周静看著他脸上的表情,笑得更疯狂:“你至少也该想想,我现在是什地位?什身分?难道还会去替你煮饭洗衣裳!”
她不停的笑:“现在你居然要我做这些事,你不是呆子谁是呆子!”
宋玄真的是个呆子?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
可是他在周静面前,却好像真的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无论谁在某一个人面前都会变成呆子的,就好像上辈子欠这个人的债。
他幔慢的站起,看著她,道:“你说完了没有!”
周静道:“说完了又怎样?难道你想杀了我!”
她的笑声忽然变成悲哭,大哭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这对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脸上却连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忽又压低声音,道:“喜欢你的女人太多,我知道你渐渐就会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几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这句话说完,她哭的声音更大,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掴了两巴掌,打得脸都紫了,又大叫道:“你为什不索性痛痛央央的杀了我?为什要这样打我?折磨我。”
她捂著脸,痛哭著奔下山坡,就好像他真在后面追著要痛打她。
宋玄连指尖都没有动,山坡下却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贵妇,第一个迎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后面跟著的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腰肢也还是笔直的,手里提著个长长的黄布袋。
另一个人虽然才过中年,却已显得老态龙锺,满睑都是风尘之色,彷佛刚赶过远路。
走在最后面的,却是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一面走,一面偷偷的擦眼泪。
宋玄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
娃娃。”
最后走上山坡的这个小姑娘,竟然就是他一直在担心著的娃娃。
他没有叫,只因为另外三个人他也认得,而且认得很久。
那老当益壮的白发人,是他的姑丈华威道人。
二十年前,“游龙剑客”华威道人力战天雄的八大弟子,专曾一败,又娶了无双山庄主人宋文象的堂房妹妹”飞凤女剑客”宋凤凰,龙凤双剑,珠联璧合,江湖中都认为是最理想的一对璧人。
那时正是华威道人如日中天,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想不到就在这时侯,他竟败在一个乳臭还未乾的十来岁的童子剑下。
击败他的那个小孩,就是宋哓峰。
正将周静抱在怀里,替她擦眼泪的贵妇人,就是他的姑姑宋凤凰。
那个身材已刚臃肿的中年胖子也姓宋,也是他的远房亲戚,而且还是从小看著他长大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溜到对草湖畔的小酒店去要酒喝。
这中年胖子,就是那小酒店的宋掌柜。
他们怎也到这里来了?怎会和娃娃在一起?宋玄猜不透,也不想猜,他只想赶快走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看见他。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看见了他,华威道人正在看著他冷笑,娃娃正在看著他流泪。
宋掌柜已呼吸著爬上山坡,弯下腰,陪笑招呼:“玄少爷,好久不见了,你好。”
宋玄很不好,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可是对这个在他八、九岁时就偷偷给他酒喝的老好人,他却不能不笑笑,才问:“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宋掌柜不会说谎,只有说老实话:“我们都是周姑娘请来的。”
宋玄道:“她请你们来干什!”
宋掌柜迟疑著,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应该说老实话。
宋凤凰已冷笑道:“来看你做的好事。”
宋玄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这位姑姑非但脾气不好,对他的印像也不好,世上本就没有任何女人会喜欢一个把自己老公打败了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侄子都一样。
可惜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对你的印像好不好,都一样是你的姑姑。
他虽然闭上了嘴,宋凤凰却不肯放过他:“想不到我们宋家竟出了你这样的人才,不但会欺负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指著周静脸上的指痕:“你已经骗了她两次,她还是全心全意的对你,你为什还要把她打成这样子。”
周静流著泪道:“他他没有”宋凤凰怒道:“你少开口,刚才你们在那小客栈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既然一句都不敢否认,你为什还要替他洗脱。”
她又问:“那些话宋掌柜是不是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掌柜道:“是。”
宋掌柜道:“你说别的女人,我们管不著,也懒得管,可是姑苏周踉我们宋家的关系却不同,就是你不要你的儿子,我们宋家却不能不认这个孩子,更不能不认这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