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简单、明确、肯定,令人不能怀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俊天相信这种事,又是多痛苦,多残酷。
只有他知道简传学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就因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没有别的。
因为他甚至连根都不能去恨。
应该爱的不能去爱,应该恨的不能去恨,对一个血还没有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痛苦如何能忍受?他忽然听见宋玄在问:“最多七天,最少几天!”
他不敢回头面对宋玄,也不想听筒传学的答复。
但是他已听见!”
三天。”
简传学的回答虽然还是同样明确肯定,声音却也有了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可能只有三天。”
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约三天时,会有什样的反应?宋玄的反应很奇特。
他笑了。
死,并不是件可笑的事,绝对不是。
他为什要笑?是因为对生命的轻蔑和讥诮?还是因为那种已看破一切的洒脱?俊天忽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还要笑?你怎还能笑得出!”
宋玄不回答,却反问:“大家远路而来,主人难道连酒都不招待。”
简传学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简传学的手才恢复稳定,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经松弛,情绪稳定。
可是终年执刀的外伤大夫,却不该有一双常常会颤抖的手。
宋玄一直在盯著他的手,忽然问:“你常喝酒!”
简传学道:“我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宋玄道:“如果一个人常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喝!”
简传学道:“大概是的。”
宋玄道:“既然喜欢喝,为什不多喝些!”
简传学道:“因为喝太多总是于身体有损,所以”宋玄道:“所以你心里虽然想喝,却不得勉强控制自己。”
简传学承认。
宋玄道:“因为你还想活下去,还想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简传学更不能否认生命如此可贵,又有谁不珍惜。
宋玄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著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传学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宋玄道:“有一种人!”
简传学道:“那种!”
宋玄微笑道:“知道自已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笑?谁能笑得出?在人类所有的悲剧,还有那种比死更悲哀?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
仍末足。
宋玄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什!”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奇妙而有趣,却又带著种残酷的讥诮。
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夜深人静,无法成眠时问过自己!━━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会去做些什事?但是会拿这问题去问别人的一定不多。
他问的不是某一个人,而且在座的每一个人。
座中忽然有个人站起来,大声道:“如果是我,我会杀人!”
这个人叫施经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医,传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规守矩的他当然也是个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现在居然会说出这一句话来,认得它的人,当然都很契惊。
宋玄却笑了:“你要去杀人?杀多少人!”
施经墨好像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喃喃道:“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
宋玄道:“你想杀多少!”
施经墨道:“我本来只想杀一个的,现在想想,还有两个也一样该死!”
宋玄道:“他们都很对不起你!”
施经墨咬著牙,目中现出怒火,轨好像仇人已经在他眼前,他随时都可以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宋玄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有许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著他们逍遥自在的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还快活。”
施经墨痴痴的怔了很久,握紧的变拳渐渐放松,目中的怒火也渐渐消失,黯然道:“不错,就因为我还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让他们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能够活下去,对他来说,竟似已变成种负担。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一个人要继绩活下去,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宋玄忽然转过脸,盯著简传学,道:“你呢!”
简传学本来一直在沉思,显然也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我!”
宋玄道:“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学问好,而且刚强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当然也不敢做出一点逾越规矩礼教的事。”
简传学不能否认。
宋玄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会去干什!”
简传学道:“我我会去好好的安排后事,然后静静的等死。”
宋玄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刃,彷佛已利入他心里:“你说的全是真话!”
简传学点下头,忽又抬起,大声道:“不是真话,完全不是。”
他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可大声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会去大契大喝,狂嫖烂赌,把全城的姨子都找来,脱光了跟她们捉迷藏?”
,他父亲契惊的看著他,道:“你你怎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宋玄道:“这种事本来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说不定也会去做的!”
简传学道:“我我”宋玄道:“只可惜你们都还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心里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想想而已。”
简传学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俏娘姨,正捧著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焖鸭子走进来。
宋玄忽然问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干什!”
这娘姨也被问得契了一惊,迟迟的说不出话。
俊天沉著脸,道:“宋先生既然在问你,你就要说老实话。”
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终于红著脸道:“我想嫁人。”
宋玄道:“你一直都没有嫁!”
这娘姨道:“没有。”
宋玄道:“为什不嫁!”
这娘姨道:“我从小就被卖给人家做丫环,能嫁给什样的男人,有什样的男人肯娶我!”
宋玄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样的人都要嫁!”
这娘姨道:“只要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脸上因此已发兴奋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后我就杀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并不奇怪,后面这句话,却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契了一惊:“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为什又要杀了他!”
这娘姨道:“因为我没有做过寡妇,我还想尝尝做寡妇是什滋味!”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能笑,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有这荒唐,这绝的想法。
这娘姨道:“只可惜我还不会死,所以找非但做不了寡妇,很可能连嫁都嫁不出去。”
他低著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饭,低著头走出了门。
过了很久,座上忽然有个人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这个人叫干俊才,也是位名医,却偏闲生得奇形怪状,不但驼背瘤腿,而且满脸麻子。
就因为他有名气━━不但有才名,还有丑名,所以做媒的虽然想尽千方百计去为他提亲,对方只有一听见”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个媒婆甚至还被人用扫帚赶了出去。
宋玄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这女人又乾净,又标致,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已经算是福气,只可惜”宋玄道:“只可惜你既然还不会死,就得顾全你们家的面子,总不能把个丫头用八人大轿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点头、叹气、苦笑、喝酒。
宋玄又大笑。
大家就看著他笑。
宋玄道:“刚才你们都想问我,一个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还能笑得出?现在你们为什不问了!”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宋玄自己替他们回答:“因为现在你们心里都在偷偷的羡慕我,因为你们心里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个人若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的几天,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会在心里偷偷的羡慕。
于俊才已经喝了两杯酒,忽然问:“你呢?在这三天里,你想干什!”
宋玄道:“我要你要她。”
于俊才又一惊:“娶谁!”
宋玄:“我义妹。”
于俊才道:“你义妹?谁是你义妹!”
宋玄忽然冲出去,将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俏娘姨拉了进来。”
我的义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悄娘姨也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