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冲天被脸上的痛一激,也有了些力气,居然伸出了手,艰难地把那酒坛子的破口向自己嘴扳。
向冲天从没想过一坛子酒竟会重得连自己想要扳动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那酒是三十年陈的,都已如蜂糖琥珀那样的凝结了,滚得极是缓慢,流下来向冲天总算是把酒倒了些进自己的嘴里,但更多的却进到了他的鼻孔里头,向冲天全身没力气,那酒流进了鼻子,他连他喷囔都打不出来,只是鼻子古里古怪地把那酒向外呼气。这样老酒果然劲大,向冲天又躺了一会,身上已有了些气力,居然抬得手动把鼻子和脸上用袖子乱抹了一下,那黑追风看着他,嘴里喷着热气,向冲天过了一会,见这酒果然有用,连忙又把酒对了嘴倾出来,这回十成里已是有七八成的酒都进了他的嘴里,向冲天吸了口深气,道:“黑老大,我实在喝不下了,这酒还是你喝罢。不然这两天我可真没法子给你弄酒了。”
那黑马也真就把嘴伸到酒坛里头,把坛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喝了,然后伏下身子斜卧在向冲天身侧。
向冲天怔了怔:“黑鬼你想做什么?”
那黑追风看了看他,向冲天已是明白了过来:“你叫我爬到你背上你好起身?”
那黑追风居然点了点头,向冲天苦笑:“他妈的这老子倒了哪里的大霉了,居然这样子就他妈的成了废人?”其实以他的心智,自己眼下身体落到这样境地他兴不但一清两楚,简直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但知道也总是无济于事,好不容易翻身爬上了马背,那马却没有走,向冲天有气无力地道:“老黑呀,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两三天罢,不然跟人动手老子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他的境况,便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都未必打得过,东方天已泛出鱼肚白,显然是一个大晴的好天,向冲天苦笑:“五台山在五台县的东北位子上,我若再不找地方躲起来,虽说我已过了五台山,只怕未必只有五台县的香客要去五台上香,被人见了,虽不打紧,最多不过当我一个饿倒的难民罢了,但这马却委实惹眼得很,老子这副德性,哪敢去渡口过滹沱河?”
商千刀对着镜子大笑,他昨天晚上却偷了一个在京城候补中书的衣裳,幞头圆领银带皮靴朝冠一样都不少,还去故衣铺里买了身内监的衣裳,此时对镜换上,却也是瞧得哈哈大笑,然后想着那些官儿的行相,学着腆肚走了几步,自觉像了,这才把衣脱下来,又拿了那副太监的行头出来,好半天才穿得周正了,记了那些大街上行走的宫监的说话走路,捏尖了嗓子学说话:“咱家是打扫内庭的,昨儿告了假,今天回来销差的。”
商千刀听得外面是四更天了,这才脱下身上的衣裳,睡到床上,忽地想起一事:“好险!若是我先扮成上朝的官儿只怕不好,朝房里都是人,我怎么能换上太监的衣裳?若不是下午打听到了皇帝大后日才要设朝,只怕我明早真是送上去给那帮混蛋抓了。不好不好,不能扮成官儿半路再换太监的行头,何况老子一个当官的若没有跟班长随,岂不早就露馅了?这事我又怎能再找外人?”
商千刀那天买那些书来主要就为的是那一部《缙绅》,想要冒充入朝的官员混到宫城里头,然后换衣裳扮成太监,先前还觉得自己的法子妙不可言,但过了只三天,想到了一些平时忽略的细节,商千刀直到刚才还沾沾自喜得喜不自胜,简直都想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这刚躺到床上,一下就全盘推翻了自己的想设。
“还有我老商连那些当官的一个都不识得,更不要说看他们的服色知品级和那些狗屁的礼数了,这岂非又是大大的破绽?”商千刀把被子蒙住了头,不到片时却又掀开,“他妈的,老子不当官了,老子当那些狗腿子!”商千刀看着街上那些达官贵显们家人的气焰,又不禁气结,想了想:“不行,那些家丁之流的人进出朝门,相熟之人也必定很多,纵是生人,也有人引进才是,他妈的,左右是左右了,老子怕打草惊蛇不能闯进去,这北京满大街都是太监,老子何不用些钱买通了,叫个人带老子进去岂不更省事?对了,就是这主意。明天老子就要出了这店另找住处,换个样子用些手段结识一个没卵子的家伙再说,反正抽丝剥茧,顺了那路子一路上去,老子哪会进不去这紫禁城!”
若不是亲眼见燕震出手过的人,决然想不到这长相平凡,衣着也平凡的中年汉子竟会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大剑客,长孙红叫丐帮弟子帮他找了个给皇宫运煤的差事,燕震本是想要在锦衣卫附近看商千刀的动静的,但却想不到丐帮也神通广大到能让他混进皇宫的地步,赶马车的汉子叫杨平,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他在宫里走得熟了,走不几步就要跟那些太监陪笑问好,燕震也陪着呆板的笑,加之身上那活像是从一个大胖子那里偷的那衣裳,活脱脱一个刚从乡下来的苦哈哈,又到了一处,那杨平却停下了驴车,低声地道:“燕大侠,你稍等一下,在下去执事房里叫人出来赶车进去。”
燕震点点头,杨平走到门房上:“万公公,万公公,小的送煤来了!”
里面一个细声尖嗓的声音道:“哟,是杨二呀,煤来了?”
杨平陪笑道:“正是,您老派人来赶这车进去罢,卸了煤小的还能回去把煤装上,明天更能早些来。”
那万公公走了出来,看了看燕震,哟了声:“哟,怎的?这是什么人哪?门上知会过么?”
杨平笑嘻嘻地道:“回万公公的话,这是小人在河南老家的一个远房表兄,叫郭大,他因为黄河又涨水了,家里老小家什什么都被冲去给了龙王爷,逃难到了大兴县,小人那里的一个表叔就托小的替他找个差事儿,小人手里一时也没什么事做,就叫他来帮着送煤了。”
燕震对那万太监也哈腰作揖地道:“万公公好。”
杨平笑道:“小的这表兄一向在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请万公公不要见怪才是!”说着从前面车把式的位上拿了个细巧的竹笼:“八哥,问万公公好?”
那笼子里居然一只乖巧的八哥,果然对那万太监不住声地叫:“万公公好万公公好!万公公千岁。”
那万太监笑得眼都没缝了,杨平陪笑道:“万公公一向关照小的,小的昨天在天坛见了几个卖八哥的,其中就是这只鸟最有意思,小的老是麻烦万公公,这小小玩意,就孝敬给您老人家解解闷儿罢!”
那万太监大笑:“好孩子,难得你有这孝心,生受你了。小钱哪,来帮咱家把这笼子拿进去,顺手叫库里把煤车赶进去,记了册子,好叫他们去支钱。”
里面又出来一个小太监,约十三四岁的光景,杨平看了他就笑道:“钱兄弟,你什么时候出宫到煤厂找哥哥我,我请你玩个够,你这么小年纪,哥哥带你去逛窑子,将来也好养个小小太监!”
那小太监笑嘻嘻地啐了一口,却不说话,提着那笼子进去了。
万太监道:“杨二,你们两个等等,昨天御膳房大厨子送来给咱家的点心在那里,咱家和小钱都不喜欢吃甜的,若是给了别人吃,太便宜那些家伙了,这些东西却是你们平时吃都吃不到的。”
杨平笑道:“万公公何苦为小的们费这些心呢,小的们福份浅薄,只怕吃了皇上家的东西销受不起要折寿的。”
万太监转身进房果然提了一个精巧的食盒出来:“这盒子好像也值几个钱,你给咱家弄这八哥太也破费,你也就不必跟咱家客气了,拿了这些东西回去罢,来了穷亲戚也好叫他们长长眼看看皇宫里的东西。那个郭大呀!”
燕震赶紧应了声:“小的在。”
万太监道:“看你也是个本份人,这些天这里也没什么差事,但你最好每天都跟了你这表弟杨二进来,咱家看能不能帮你找些事情做。”
燕震赶紧跪下磕头:“是是是,谢谢万公公了。”
杨平实在是想不到燕震居然说跪就跪下了,差点笑出声来,连忙也磕了个头:“那太叨扰万公公了,公公赏赐些稀罕物件也就是了,怎还劳动您老这样费心?”